叶温言看着眼前的太子,眸中光芒轻动,“在下新败……”
朱承晚目光落在叶温言身上,沉声道,“先生不必灰心,我与先生相识多年,先生之能为……我心中有数。”
叶温言似在权衡着太子的话,“殿下有话不妨直言。”
“夫子快人快语”,朱承晚笑道,“我也不与夫子客气了,素闻周为重商之国,财力之雄连大宁国库也弗如,我想借夫子财力相助,笼络朝中重臣。”
叶温言有些怔住了,朱承晚身为大宁储君,竟要借他国财力,贿赂自己的臣下?
朱承晚又道,“待他日我登位之时,我便封夫子为侯,领周国事务如何?”
叶温言恍然大悟。
这太子要的不仅是周的财力,更觊觎周土。
他这算盘要将周一口吞下?
一念及此,叶温言也不免有些怒火。
周处强燕与大宁之间,虽立有宗庙,但不过仰人鼻息……宁欺我无人乎?
朱承晚眯起眼睛又道,“我数万兵马如今离周土不过半日路程,北燕新败,无力抗衡……我若下令,日夕之间便可饮马周水,先生信否?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取周土又有何用?我堂堂太子自然不可能远在边关,交给他燕王去守么?”
话至此,不必再说。
北国夏夜也有几分清凉,叶温言觉得风透重衫,他心底比这夜风更凉,低首道,“既得太子信重,在下愿为从龙之臣。”
朱承晚笑了起来,握上他的手拍了拍,“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先生为聪明之人。”
“殿下,一事容禀。”叶温言不动声色地挣开他的手。
朱承晚不以为忤,问道,“何事?”
“慕容将离首级落于陆酒冷手中,以我对苏慕华的了解,他因当年与言临素的交情,必然会将其交给燕王。殿下若不想让燕王居了全功,宜派人半道截之。如今他们几个,陆酒冷与慕容将离的一战身上带伤,苏慕华根本动不了武,至于其他人更不足一提。”
朱承晚拍了拍他的肩头,含笑低语道,“你不必担心,我已经收拢了寻欢山庄的莫清乾和沈头陀,便让他们走这一趟。先生也累了,不如坐下来喝杯酒。”
百般皆在他人算计中,叶温言自愤怒中平复下来,坐于案边拍开酒坛的封泥,倒了两杯酒,俊美的脸上露出笑容,“在下借花献佛,祝殿下龙飞九天,请!”
林子中,今晚我和小苏睡,不留行那句不怕死的话说完,陆酒冷唇畔就勾起了冷笑。
寻欢山庄的杀部之主,天下第一的杀手千金易命……这样的人若带着杀意,冷笑着看你,一定不会让人很愉悦。
不留行为他的神色唬了一跳,退后几步牢牢抱着树干,瞪着向他走近的人。
他的声音已经哑得变了调。“任情儿,任魔头,你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春桃居高临下看着他,笑容甜美,“赵大侠说甚么话,你是惯于花间风流的,我知情识趣送赵大侠一件好东西,助赵大侠雄风大振,你倒不领情?”
不留行都快要哭出来了,“情儿,算我错了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上万花楼找莺莺翠翠,更不会招惹对门的马寡妇……”
春桃话语轻忽,“哦?还有马寡妇?”
不留行脸色煞白,“情儿,我对他们只是逢场作戏,只有对你是真心的。”
春桃倒笑了,“真心?还不如你这里的二两肉?”他伸出手握住不留行已经笔挺滚烫的下身,恶劣地滑动着,“赵大侠,想要啊?求我啊?”
不留行额头上已经渗出汗,久未纾解的欲望在那双手中沸腾,“情,情儿……你信我,当日你为我受万蛊蚀心之刑,叛出拜月教,于月亮河边……发誓此生再不踏足苗疆。你看……这些我都记得,你对我好,我都没有忘记。”
春桃笑得魅惑,“是么,赵大侠果然在这个时候……记忆力就特别好,我们换个地方叙叙旧吧。”
他拎起不留行,向着苏慕华一颔首道,“打扰了,我找个地方教训他。”
苏慕华笑道,“对于负心之人可不能轻易放过了。”
春桃点头道,“自然不会。”
粉色的衣袂在林间飘然而去,不留行一路哀嚎遥遥传来。
微明的夜色中,树林交织着错落的星光。
苏慕华白色的身影于月下,他手中拈着一枝枯枝,目中若有所思。
陆酒冷背倚树干,手中持了个酒壶在饮着。方才很好的气氛为不留行破坏,看着苏慕华眼中恢复了清明,陆酒冷心中不免有几分懊恼。
风动树梢,树叶飘落,苏慕华手中枯枝就在这个时候倏忽刺出。陆酒冷目光为他所吸引,星光照见林间白影翩然,那寻常无奇的枯枝在苏慕华指掌间如剑般灵巧。不远处王英雄趴在一棵大树的树根下,大摊着四肢打着呼噜。王小痴坐在一旁抱着双膝,睡得很斯文。
夜很静,静得可以听见枯枝划开气流的声音。
苏慕华手中枯枝凝了劲气,划在沙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
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枯枝书到札字长竖处已然力尽,剑意至此绝!苏慕华摇头苦笑,心下怅然,“还不成。”
他见黄雀不通晓武功,却能以人自然筋键使出不弱的攻击力,这几日一直在琢磨着。此刻他见星辰疏落,心中有所悟,以枯枝为剑,将空碎的刀意融入。
——可还是不成。
温热的胸膛贴着他析长的后背,麦色的手臂贴着他微凉的衣袂。
手握着手,枯枝在地上继续划动。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枯枝颤个不住,至此方碎作数截。
“酒冷”,为一双眼亮亮地注视着,夜很静星光如水,靠在陆酒冷的胸前,无法言语的情绪在苏慕华心间翻腾,他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听到那声叹息,陆酒冷沉毅的双目一下子变得深邃,他松开苏慕华的手,让他转过身来,然后伸手揽住他的腰,将滚热的唇贴在他的耳侧。
苏慕华微微一僵,压低声音,戏谑道,“看来,陆大侠伤得不重,还如此精神?”
陆酒冷方才握着苏慕华的手使出剑招,此刻情动之下动作略大,胸口的绷带已经渗出血。
他脸色有些苍白,苦了脸唤了声,“哎呦,果然英雄作不得。”
苏慕华唇角勾着一抹笑,灵巧的指抚上男子的衣领,解开陆酒冷的衣扣。
男子宽阔的胸膛为慕容将离花千树剑招所伤,麦色的肌肤与红褐的血痕交错。他以指腹沾了金疮药涂上去,手下与男子肌肤相触,仿佛有看不见的火星顺着指腹,自手心,顺着胳膊,一路传到他的脖颈,脸颊……
苏慕华轻轻一叹,“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陆酒冷在看苏慕华清隽的侧影,夜色有些暗,他眸底深处仿佛燃着两簇能烫伤人的火苗。
“小苏……”
尖利的刺耳的笛声在这个时候响起,应声而起数不清的悉悉索索之声。
苏慕华猛然抬眼。
林间堆积的落叶上无数五花长蛇正缓缓游来,草叶的清芬为令人作呕的腥味所掩盖,星光都似带上了诡异的血色。
第二十六章:何当共携手(二)
诡异而刺耳的笛声在林间响起,苏慕华见林子的边缘已经站了数十匹马,为首的几匹马上,一人顶着瓦亮的光头正横笛而吹,笛声中长蛇仰起头,三角眼发着黄色的光芒。
他笑道,“寻欢山庄?陆公子这寻上门来的,可是你的老相好。”他话音方落,便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苏慕华!你给我滚出来,本姑娘要将你三刀六洞,剥皮抽骨!”
陆酒冷举目望去,马背上坐着一位身披青色披风的女子,林中光线黯淡,看不清面貌。他双手环胸,闲闲一笑道,“苏楼主,果然比我厉害,我的老相好是催命的阎罗,你的这老相好,听声音就是个美人。”
苏慕华笑道,“陆公子没听到,这位姑娘要我的命么?”
陆酒冷道,“女人嘛,喊打喊杀的时候都是因为她们心里忘不了你,放不下你。”
苏慕华目中露出苦恼之色,“可我实在不记得认识这么一个人,我认识的姑娘哪怕脾气坏一些,至少都是些喜欢美丽事物的女孩子。至于喜欢和些丑陋蛇虫混在一起的,我半个也想不起来。”
崔盈盈见他们二人身处群蛇环伺中,依旧谈笑从容,再听苏慕华提及丑陋蛇虫,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如把钢刀刺入心中。她本是花容月貌,当年坐盈盈楼,艳名满京华。但自从害死君试剑,借死遁逃过苏慕华追杀,她便潜心于养蛊,生生因了蛊毒毁去了容貌。崔盈盈痛苦之下,竟将一腔仇恨都记在苏慕华身上。当下她闻言气得咬牙。“苏慕华,你听清楚了,今日取你性命的人是崔盈盈。”
苏慕华笑道,“原来你还活着。”
崔盈盈冷哼道,“你未死,我又如何舍得死?”
苏慕华看着她,微笑道,“可惜你却活得生不如死。”
崔盈盈身躯一颤,面具下恨意已让她的脸扭曲,“你……胡说!”
苏慕华目中带上怜悯,“你若活得好,又何必如此恨我,只有活得不好的人……才放不下仇恨。”
崔盈盈怒喝一声,“少废话,纳命来!”
她袍袖一震,白色烟雾弥散而出。
沈头陀笑道,“崔姑娘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笛声愈急,蛇虫开路,星光下数不清的蛇信吐出,蛇腹在草叶上游动发出沙沙的声音,缓缓游近。
突来变数已经惊醒了林中众人,如此蛇群环伺本让人头皮发麻,不过这些江湖汉子显然比旁人来得豁达。
不知谁先开了口,“哇,这么多蛇,不知煮起蛇羹来滋味如何?”
有一个声音应道,“这位仁兄你有所不知,兄弟我当年在丐帮混过,烤蛇段的滋味更甚蛇羹。”
苏慕华朗笑道,“各位兄弟,这蛇是陆兄弟家中的,还请各位今日口下留情。我们二人来清理门户,各位且先退。”
陆酒冷一手拉了苏慕华并肩坐于树桠上,抬手折下两片树叶,置于唇边吹了几声悠长的叶笛声出来。
那蛇似为叶笛声所迷惑,竟首尾相接,原地团团打起转来。此种蛇极毒,不仅将追兵拦在了林外,连崔盈盈的蛊虫也无法越雷池一步。
苏慕华不觉好笑,他们二人一人身负重伤,一个内力全无,身边更带着王英雄和王小痴这样的孩童。而雁北城出来的数十人耍些歪门邪道尚可,正经动起手来,如何是这些人的对手。他笑道,“这些蛇还真是陆酒冷家中养的?”
陆酒冷于吹笛的间隙道,“小苏并未说错,这种五花长蛇确实是寻欢山庄后山的千红穴最多。此蛇毒性甚烈,你还记得当年你救了我么,那时候我就是为此蛇所伤。这种五花长蛇从来不曾离开千红穴,不知此处为何如此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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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崖边几株枯木遮挡了星光,春桃居高临下看着他。
不留行靠在石壁上,抬头看他。
目光交接,春桃眸光突然幽深,他猛然将不留行的身躯牢牢按在山壁上。
不留行手陷入石壁,苦笑道,“情儿……慢点……”
春桃抬手拍了下他的臀部,“少废话。”
极亲密的拥抱仿佛要把痛苦的记忆都抹去,不留行黑色的目中已如沸腾的海水,唇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汗水顺着他的脸滑入衣领。春桃的手隔着单薄的夏衣,在他宽阔而坚硬的胸口粗鲁地揉捏着。
眼前白芒如烈阳灼烧。疼痛仿佛寻到了极乐的出口,紧绷太久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不留行喘息着睁开眼,隔着为汗水打湿的发,春桃秀丽的脸离他如此得近。他饱满的红唇紧紧咬着,眸光中带着仿佛烟花燃烧至极的绝艳。
这眸光,不留行并不陌生。那一夜在拜月教的总坛,他被绑在石柱上,于四壁火光中,春桃将母蛊送入心口时,眸光也是这般的绝艳。
不留行心中一滞,“情儿……”
春桃趴在他的身上,领口松开,露出一片红痕。不留行抚上他的那处伤痕,他知道只要他掀开这层布料,就能见到那处丑陋的伤口。
春桃猛然一把将他推开,瞪着他,“乱摸什么?”
不留行站起来才发觉腿有些发软,忙扶住了山壁,春桃并未对他温柔,他却目光温柔地道,“情儿,当年的事我并未忘记,给我一个机会……”
春桃道,“赵云剑,当日你闯进拜月教和我说过的话你还记得么?”
“任情儿对我有心,我此生定不相负。”不留行沉声道,“当日的话,我并未忘记。”
春桃倒笑了,“呵,我原以为可以和你携手江湖,却不想才在杭州住了三个月就为青楼女子三天两头找上门来,整天为你去收拾那些烂账。赵云剑你那些话我听够了,也不想再听了……你留着说给你的那些女人吧。”
他说完自包袱中摸出个酒壶饮了几口,丢给了不留行,“你好了,我们便上路吧。”
不留行伸手接过,连喝了七八口,心内的疼痛为辛辣的酒水压了下去。
他喝得那么急,酒水呛入喉管,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几乎咳出眼泪来。
不留行平生好酒纵情,十三岁那年他就能躺在床上喝酒,他从未试过喝酒喝得如此狼狈。他喘息了片刻,整好自己的衣裳,见春桃已经背起了包袱,拿起了剑。忙问道,“去哪?”
“苏慕华让我们与他兵分两路,把慕容将离的人头先送回望北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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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蛇开路是寻欢山庄惯用的破敌之法,此刻未想到不知从哪里冒出这五花长蛇横亘在众人之间,竟然反倒阻断了他们的去路。一人见那长蛇可怖,以手中长矛去刺蛇七寸,那蛇迅如电光般自草丛间窜起,咬住他的脖颈,不过片刻那人已满脸黑紫,仰面倒下。
蛇徘徊于林子的边缘,仿若这片林子是一片神秘的疆域。叶笛声声,篝火在林间燃尽,露水打在草叶上,白色的雾气自林子的边缘生起。蛇渐渐退去,折腾了一夜似已累了,找地方歇息去。
崔盈盈与莫清乾、沈头陀等人策马进入树林。
林中只剩的黑袍白袂并肩坐于伸展开的枝桠上,在晨光中看来宛若一双璧人。
莫清乾勒住缰绳道,“二位交出慕容将离的首级。”
沈头陀道,“绝公子为我寻欢山庄之人,数年不见,庄主可想你得很,不如跟我们回去叙叙旧。”
崔盈盈只盯着苏慕华,那目光仿佛要将他身上看出两个洞来,“我要苏慕华的命。”
沈头陀森冷地笑了一声,“崔姑娘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楚,就这么杀了苏慕华未免太过便宜。”
崔盈盈道,“我自然会一片一片,一刀一刀慢慢杀。”
沈头陀道,“像苏慕华这样的人,死之前若不能在我的欢喜堂尝尽人间极乐,未免死得太过可惜了。”
崔盈盈一怔之下,听明白他的意思,娇笑道,“那便交于沈堂主,不过无论是极乐还是极苦,我都要看着这个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