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别担心,有人去救苏哥哥了。”黄雀突然发出一声欢呼。
叶温言眼见一道黑色的身影顺着山崖飞身而下,那人的轻功极高,如游鱼一般灵巧地穿行在落石中。
陆酒冷!
陆酒冷已下到谷底,手在落石上一探,猛然发力推开,入眼是一匹倒卧的马。
然后他看见一双温柔多情的眼睛正含笑着看着他,苏慕华枕着半片衣袖,白色的身影蜷缩在马腹下,那姿势还颇为闲适。
陆酒冷忍住大笑的冲动,“苏公子,天亮了!”
他伸手将苏慕华抱了出来。
苏慕华在他的臂弯中注视着眼前的人,陆酒冷还是那幅惫懒的模样,黑袍下青年挺拔的身躯很温热很结实。
苏慕华颇为胃酸地想,陆酒冷离开他,也活得挺滋润得吧,忍不住又多看了那张笑脸几眼。
转开眼声音中带了几分嫌弃,“陆公子,你可以明天早晨再来!”
陆酒冷实在忍不住大笑。
苏慕华已经推开了他,“别让慕容将离跑了。”
陆酒冷笑道,“跑不了,画刀去截他了,我这就抱你过去。”
他说着,手穿过苏慕华的腋下扶住了他的腰。虽然仍是二人并肩急掠,但这姿势近乎拥抱。
苏慕华耳根为他的鼻息吹拂得微微发烫,心中暗骂了这小混蛋,偏了头,“陆酒冷,你就不能离我远点?”
陆酒冷注视着他发窘的神情,脸上笑得一脸无辜,没什么诚意地道,“不能。”
天色黯淡,今夜无月无星,山谷之顶已经立了数人。
慕容将离手按长剑立于草间,他身上衣襟已经破损了数处,为人围困,眼中却不见惧意。“大宁画刀?”
画刀立于他身前,白色僧袍无风自动,手中兵刃指地。
春桃笑嘻嘻地环手于胸站于树下,眼光不时去瞥不远处的不留行。
不留行每每对上他的目光,脚都有些发软,脚步已在不知不觉地往后退。仿佛一个克制不住,就会脚底抹油。
春桃又岂会让他如愿?时不时丢过来威胁的眼刀,将不留行的脚牢牢钉在地上。
不留行的腿都有些发软,纵然他当采花贼的那些时候,腿都没有这么软过。
慕容将离道,“久闻画刀为中原武林第一高手,在下能与你一战也算不负手中之刀。”
画刀淡淡地道,“你的敌手不是我,我只是替人留你。”
“哦?何人?”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欠的债不过是七年前的,又何必着急?”
“七年前?”慕容将离冷笑道,“可是当日这长平谷中丧于我手中的人?”
“慕容国师”,慕容将离循声望去,笑了,“苏慕华,原来你就是当日杀燕青云之人。”
苏慕华点头道,“是我。”
慕容将离目中杀意流露道,“苏楼主好胆量,倒显得我很愚蠢。”
苏慕华道,“多谢慕容国师谬赞,国师是君子心性,不肯轻易怀疑人,倒是我颇多做作让你见笑了。”
慕容将离手抚在剑柄上,淡淡地哦了一声,微笑道,“苏楼主,今日能得你这一句君子,我也颇觉荣幸。江湖之中刀剑无眼,我平生从不为亡于手下的人负疚。更何况当日长平之战,我救了陛下,实乃此生最为自豪的一战。我只恨当日剑不够快,不能多杀敌,累了陛下负伤。但今日为你这句君子,我便多问一句,苏楼主为何人报仇?”
苏慕华道,“是家父。”
“苏楼主要为父报仇,我也要为燕青云,为大燕的三万大军雪恨,这一战你我各有所求,甚好。”慕容将离道,“我听闻苏楼主是中原武林后起一代的翘楚,今日有幸见识你手中的挽留相醉刀,便请拔刀吧!”
苏慕华微微一笑道,“我武功尽废,无法与你交手。”
慕容将离眼中转过讶异之色,武功对江湖中人何等重要,这青年坦然道来,仿佛武功尽废不过是如花开雪落般很平常的事。
“你的敌手是我。”
慕容将离不解地问,“你?”
这年青人看上去比苏慕华也大不了多少,若是要人代为出手,他想不出苏慕华为何不找画刀。
陆酒冷拍了拍苏慕华的肩头,道,“小苏,我替你出手。”
苏慕华深深地注视着他,终是一笑,“好!”
他说了这一个好字,两人目光相接,心间皆是微微悸动。旁人只道是一场代为出手,二人心内明白,苏慕华以父仇相托,陆酒冷一肩承担。这是何等相许,何等承诺!
陆酒冷手微抬,袖中绝别离滑落腕间。他双手抱拳,一双黑色的眼睛既明亮又骄傲。“请!”
山崖之下长可及腰的草丛中,一个人影背靠着巨石,他的手紧紧攒起,夜再黑也遮不住他眼底的恨意。苏慕华……原来你来找我,不过是利用我。枉费我,枉费我,为你欢喜,为你……
第二十五章:沙场几人回(一)
慕容将离手按剑,摆出平辈论剑的起手之势。“你的名字?”
陆酒冷道,“我叫陆酒冷。”
慕容将离略一沉思,“哦?从未耳闻。”
他此语并无轻慢之意,只是阐述一个事实。
陆酒冷笑得很愉快,“你现在听说了。请!”
那二人并未如寻常比武之时,先礼让试探个数回,一上手便全力相搏。
慕容将离手中沉渊重剑稳如江心磐石,一招一式用上了十成的内力,举止之间仿若已然凝滞,只在剑锋割开气流时发出凛冽的风刃之声。他手中仿佛已不止一把剑,招式翻转之间无数的风刃也成了无坚不摧的剑锋。
无处不在的风刃,而人的手不过一双,这样的剑谁能接?
慕容将离道,“这一招名唤花千树,请阁下品评。”
剑锋白,风刃如空花,东风夜放花千树。
夜云低垂,夜云之上隐隐有雷声,
风刃斩过陆酒冷脸侧,落下如剑锋划开的红痕,他脸上还含着笑,但心底绝非脸上看起来那般轻松。
沉渊本是重剑,此刻以内力为引借天地风雷,力有万钧。陆酒冷立于剑风之下,心头若有重负,若非他此刻已得苏慕华和画刀的内力,只怕已经呕血。
绝别离迅若闪电,自风刃边缘切入。绝别离自是坚韧,连破城箭都可拦下,但握着绝别离的不过是一只手,血肉凡胎。
陆酒冷右手已经血肉模糊,他贯注于指掌的内力为风刃所破,但他手中的兵刃未见一丝一毫颤抖。慕容将离成名数十载,内力是一点一滴苦练寒暑积累起来,已经百炼成钢。陆酒冷初得内力,纵然深厚,不过如刚刚展翅的雏鹰,纵然翅膀羽翼已经长好,但展翅之间总有些难以应心的踌躇。
自古柔能克刚,慕容将离武功走的是至刚一途,陆酒冷手中绝别离却刚柔并济,他本应有更多的变数,更多的胜算。
慕容将离瞳孔收缩,陆酒冷手中的柔软兵刃仿佛突然变成一柄锐利的钢刺,直刺他的眉心。
他竟弃了自己的优势,要和慕容将离硬拼内力?
慕容将离撤剑回护,指掌猛然击向陆酒冷切近的胸膛,他这一掌来势如此之猛。若为他击实了,焉有命在,陆酒冷手肘一沉撞上这一掌。手中绝别离贯注劲力一卸,黑色的如蛇一般的兵刃缠上慕容将离手中的剑,死死绞住。
慕容将离怒叱一声,“撤手!”
陆酒冷挑眉笑道,“偏不。”
两人此刻兵器互搏,已是内力的较量,陆酒冷手中兵刃缠住慕容将离的剑,足下御风急退滑出七八步。山崖能有多大,他这退步的方向已向悬崖。慕容将离如何肯撤剑,紧迫不放。悬崖边,山风狂啸,两人凌空指掌相接,拼了一记内力,身影乍然分开,双双落足于柔软的树枝之上。
当……沉渊剑脱手落于悬崖旁的空地上,黑色的绝别离还兀自缠绕在雪白的剑身上。风飒飒兮木萧萧,空中闪电划过,忽而照见二人衣袂飘举,如山鬼一般。
夜色已冥,黄雀久在丛林之中早练得能暗中视物,耳边听得崖顶之上陆酒冷说完那个请字,便传来一片兵刃交接,衣袂荡风之声。他挨着叶温言极近,此刻这人脸上既愤怒又悲凉的神情落入他的眼中,少年的心头打了个突。他纵然不曾通晓人间情爱,但此刻叶温言脸上的神情看得他心头憋闷,依稀明白是为了苏哥哥。他想着苏哥哥也是好人,可是苏哥哥为何会让公子如此难过。他并不明白人的好坏与伤心难过,并无半点关系。
草叶的清香,静夜里虫鸟的鸣叫,野兽的足踏在落叶上轻软的声音,这是他十六年人生里的全部欢乐。
他甚至并不明白人为何能为另一个人欢乐,为另一个人悲伤。
他也并不想了解这些。
闪电过后,雷声如鼓炸开天际,陆酒冷就在那滚滚雷声中发出一声长啸。雨终于落下,瓢泼而下的雨帘中一道黑色的身影似乎比那划破天际的电光更为迅捷。
风愈大,雨愈狂,剑愈冷,杀意愈炽。
雨夜中有花开,白芒乍然盛开,万千风刃划开了陆酒冷的衣袂、肌肤,几乎将他变成了一个血人。
慕容将离以掌指为剑,花千树再现!
长夜将尽,夜色更浓。
雨幕下陆酒冷的眼睛因兴奋而熠熠发光,他听见锋刃割开血肉的声音,他听见人身躯倒下的笨重而沉闷的声音,喷出的温热而鲜红的血将他眼底都染红了。
闪电划过,一瞬仿若白昼,黑衣的人影站立在山崖边,他全身是血,伤重得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可他站立得依旧如此挺拔。他手中提了个斩下的头颅,鲜血滴滴嗒嗒自脖颈的断口流入黄土。他面前慕容将离无头的身躯已经重重倒落尘埃。闪电照见陆酒冷血红眼眸,他这一招仿佛唤出了地狱的力量,他整个人已经化身为魔。
陆酒冷取胜的那一招无名,却是他于黑暗中无数次淬炼过的,属于千金易命的夺命招数。这一招看似简单,眼力、速度、力道无不妙到毫端。于万千风刃中取慕容将离首级,若差上一分一毫,倒下的只怕就是陆酒冷了。
苏慕华手心已见冷汗,比他自己面对强敌时还要紧张。良久,雷电渐渐停止,陆酒冷向着他走来,将慕容将离的头颅抛在他的身前,笑得仿佛半点也不在意,“我赢了。”
他浑身上下不知有多少伤口,那身黑衣仿佛自血水中打了个滚,但脸上的笑意仿佛不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鏖战,而是自满园春色中,为情人折了一支犹带露水的桃花。
苏慕华凤眸微挑,眸中带着几分暖意,“你的伤如何?”
暴雨也变得温柔,雨水落在两人肩上,夜风吹拂着草叶,山崖上两道人影久久对视。
“真让人受不了”,春桃啧地叹了一声,向着不留行走去。不留行脸色一下变得煞白,猛然钻到了画刀的身后,一把抱着画刀的腿,如贞洁烈女般颤声道,“你……你别过来。”
春桃笑得七分媚三分冷,“我就过来了,你能怎样?”
拜月教的任情儿在江湖上相传是个风月高手,不留行为他笑得面红耳赤,暗中唾骂道,呸,你这人妖,竟然对大爷我用媚术。他几步站到崖边,舌头打着结道,“你……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了。”
春桃闲闲一笑,“哟,你倒是跳啊。等你死了,我就把你送回赵千云那里,然后传遍江湖,赵云剑是为任情儿这样又那样……最后逼迫得跳崖的……想必那老头脸上的表情一定好看得很,还有你那嫁了人的师妹知道了,一定……呵呵……呵呵……”
不留行跳了起来,“你……你你,闭嘴……你还要不要脸……我什么话都和你说清楚了,你还满江湖地找个男人。任情儿你也是江湖中成名的……”
“这倒奇怪了,我还从未听闻有人和拜月教的人谈脸皮?赵大侠,脸皮多少钱一斤?”许是雨后山石太滑,春桃目瞪口呆得看着崖边一下子失去了不留行的身影,“还真跳了?”
他身形疾掠,于半空中抄住不留行的腰带,裂帛声响,不留行的身躯重重地坠落了下去,压塌了一片茅草,溅起雨水。
不留行按着腰痛得脸色发白,还未等他发出一声痛呼,喉间要害已为一双铁钳般的手拿住。
“别动”,制住他的少年低喝了声,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追下来的众人。
叶温言立在他的身后,俊秀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只在落在苏慕华身上时沉了沉。
他们二人躲于草间许久,方才电闪雷鸣倒掩了声息,纵然画刀和陆酒冷二人也没发觉还有人在侧。
叶温言盯着陆酒冷沉声道,“让开路,否则你们这位朋友就得死在这了。”
陆酒冷尚未答话,苏慕华已经拉了他的衣袖道,“让他走。”
叶温言笑了,清雅的眼中若见花开,“慕华,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今日你与我割袍断义……我们不做兄弟也好。”
他说完,携了不留行而去。“十里地后,我会放了他。”
春桃看着苏慕华匆匆道了声,“多谢。”跟了下去,他不敢跟得太紧,只敢遥遥坠着。回头见画刀已经跟了上来,喜道,“大师。”
画刀淡淡地道,“那少年功夫古怪,倒让我想起一位故友,我跟来看看。”
画刀和春桃遥遥跟着,十里地后见不留行被缚在大树上,嘴里堵着一块布,兀自在骂骂咧咧。画刀并不停足,向着叶温言和黄雀二人走的方向追了下去。
春桃将不留行从树上放下,拿出他嘴里的布,塞进一颗药丸。却不解开捆着他的绳索,笑眯眯地拍了拍不留行健壮的胸肌。满意地看着汗珠自男子宽阔的额角渗出,流过英挺的鼻梁,敞开的领口处麦色的肌肉一时紧绷。
不留行脸色如吃了只蟑螂般,“任情儿,任妖怪,你给我吃了什么?”
春桃轻轻笑道,“这个啊,春风几度丸……千两银子一粒……便宜你了。”他说着将不留行提在手中,掠出林子,向着来路而去。
苏慕华收拢好不留行所带的那支伏兵,埋葬了慕容将离,尽皆收拾好行装,他将带着这些人去往望北城。
王英雄蹭到他面前。“小苏……”
那架势要不是身边王小痴死死拖住他,少年就要上来给他一个熊抱。
“叫苏哥哥”,苏慕华微笑摸摸他的头,用块布将慕容将离的首级包了,挂于马首处。
纵然雨云低垂,但天已破晓,淡白的天光照见身后隆起的一堆黄土新坟。
陆酒冷已经在马上等着他,见他抬头,拉了他的手上马。
陆酒冷道了声,“小苏,坐稳了。”
“等等”,二人回头一看,不留行为春桃扛在肩头,踏步而来。
苏慕华笑道,“这任情儿倒是个性情中人。”
陆酒冷叹道,“我只叹江湖从此不见春闺梦里的不留行。”
两人共乘一骑,马匹在风中迈开足,很快染血的长平谷界碑已远远不见。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第二十五章:沙场几人回(二)
有人为他们二人腾了匹马出来,不留行为春桃丢在马鞍上,春桃拍拍手也上了马,坐于他的身后持了缰绳,打马追上众人。
不留行此刻只觉得浑身如万千虫蚁爬行,浑身的血都往一个妙不可言的地方去,他哑着声音囔道,“任情儿,任魔头,你快放了我,士可杀不可辱!哎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