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将离就是一块很好的磨刀石。
画刀让陆酒冷去应付他,存的便是给他练手的心。
他的用心,陆酒冷自然明白。纵然明白,一点也没影响他脸上露出很吃亏的神情。
慕容将离与他拆解几招,觉得这人招法虽然生涩,但内力之深已踏入大家的境地,脱口问,“你是何人?”
陆酒冷傲然笑道,“你听好了,本少侠姓陆,名讳上酒下冷。”
叶温言已是猛然抬眼……陆酒冷?
这人竟然就是让苏慕华至死不忘的陆酒冷!
眼前的青年一袭黑袍立于军阵之前,如渊渟岳峙,脸上满不在乎的笑容让人看了就忘不了。
叶温言仿佛回到了七花谷黑暗而狭小的柴屋中,苏慕华温顺地靠在他怀里,唤着别人的名字。
缰绳陷入手中,在掌心留下一道渗血的红痕,深深的痕迹似直接刻在了他的心上。
夜的冷风渗于他的体肤,寒意蔓延于四肢百骸,舌尖已经辨不清是苦是麻。
叶温言厉声喝道,“慕容国师何必与这人交手,就算他身手再好,不过数千兵马就可取他首级。”
仿佛回答他的话般,成千上万马蹄踏在黄沙上的声音在山坳中响彻,数不清的火把向着这个方向涌来。
这一场夜袭已经拖得太久,久到足够燕军整军列阵。
陆酒冷也有点悚然动容,对危险本能的直觉让他血脉瞬时兴奋。
叶温言于马背注视着他,唇角含了笑,口中微微翕张,“他在我手中……滋味颇为不错。”
陆酒冷的眼中转过愤怒之色,怒火让这一向七分懒散三分无赖的人瞬时有了一种烈火长歌的傲然气势。他猛然握紧了手中的兵刃,黑色衣袍振起猎猎风声。“那我便先替他取你性命!”
咚、咚、咚,战鼓声在此时响起,鼓声仿佛惊散了天上的流云。
云破月出,月华之下,整片土地都似在这铿然的战鼓声中战栗。
众人都向着望北城的方向望去——
月下城头燃起烽火,紧闭多日的城门已然洞开,森然的阵列正向这个方向踏来。
——沉睡的猛兽终于在今夜苏醒,这是再无保留的全力出击!
第二十三章:烽火鸣镝(二)
鼓声也传到了营地中。
“出什么事了?”正一个四两拨千金的扫堂腿将少年踢到一旁,又为他猛然一个虎扑按住肩头的春桃突然叫了一声,“停手!”
黄雀瞪着他,拳头丝毫不松懈。
春桃一边招架一边乱七八糟地叫道,“喂,你这人怎么回事,听不懂人话是吧。”
黄雀嘟囔道,“你别耍诈,你已经叫过第七八遍停手了,每回我停手,就被你打。”
春桃擒住他的拳头,再一把推开。飘然闪开身,掀起帐帘往外看去,“你没听到鼓声?”
他一眼瞥见苏慕华白色的身影立于月下,忙闪出了帐,黄雀也跟了出来。
咚咚咚,战鼓声遏云霄。苏慕华目光落在远处,燕军扎营的地方视野开阔,武林中人的这片营帐靠近望北城墙的方向。从他所站立的地方可以看见月下点点火光似游龙飞舞,带了火的箭矢流星一般在空中划过。人马轰然相撞,金铁交鸣之声响彻整个山坳。
彼时残月当空,雨云孽生,憋了多日的老天似乎终于有要落一场泪的迹象。
近处芳草萋萋,夜虫鸣叫,而远处已是生死两重天的修罗杀场。
春桃看得目瞪口呆,“这可打得真热闹。”
这一场本不该有的战真打起来了,苏慕华当然不会认为望北城的守官头脑出了问题。“春桃”,他喊了声,“跟我过去看看。”他虽说是跟我,但苏慕华此刻功力全失,春桃怎么耐烦跟他?走了几步,直接拥了他的肩膀,使出轻功携了他御风而行。
听到身后风声,回头一看,春桃倒乐了,黄雀竟然跟了上来,少年虽然不识轻功,但跑起来一点都不慢。
苏慕华也在看着黄雀,这个少年跑起来的姿势很敏捷,如丛林里的野兽般,将每一分肌肉,每一分力量都用到极处。
苏慕华习武以来学的是内功筑基,再以真气运转去控制肢体,再而使出武功招式。似这般全凭人的肌肉筋键自然之力,而不输于天下武功的,从未见过。不觉多看了几眼,目中若有所思。
陆酒冷和叶温言到底没能打起来。
有个慕容将离在,陆酒冷再不识大局,也得先拿下他再说。
望北城的军队连日高挂免战牌,城下燕军骂战特别敬业,从爹娘骂到祖宗十八代,从懦夫骂到畜生道,从成帝的大小老婆,到成帝穿了女装被燕军的马这样又那样……什么荤话都说了七八十遍……
望北城头上条条血性汉子一口气生生憋成了昂扬的怒火,这几日望北城中伙房做的凉拌黄瓜特别受欢迎。
此刻众人接了令出城,眼睛都冒了绿光,拿了刀都和削黄瓜似的,能削出十八般花样。
望北的守军更阴损地用布掩了口鼻,不知哪弄来了改良过的霹雳堂的雷震子。若是闯入燕军密集处,就甩出一枚来,那气味真是百般不可言说,呛得燕军士兵泪流满面,哭爹喊娘。
陆酒冷忍不住在心底挑起大拇指,会使这么阴损招数的,自然是他从雁北城带出的那百名江湖混混。
慕容将离很快发现自己的军队士气颇为萎靡。
自古不乏以弱胜强,以一敌十的兵家名局,但兵行诡道一向不是兵家推崇的正取之法。
燕军的军力数倍于大宁,本来是胜算更大。
但此刻月冥星暗,放眼望去哪都是人头,哪都是刀光,再有这些雷震子的茫茫烟雾。
若这一场战在白日间,燕军见同袍黑鸦鸦的连绵战马,再看大宁不过数千人的军阵。自然会笑上一句对方以卵击石,不自量力,也自然不再慌乱。
但此刻夜战,大宁的兵马又携锐气而来,势如破竹。本来自然的便不自然了,细思再战不利,慕容将离突然提了内力,声音延绵传开,“后军变前军,撤退。”
叶温言闻言一慌,忙道,“国师,不可。”
他此刻功力暂失,无法提了内力传音。他那句话很快为兵戈交鸣之声所淹没。
叶温言耳听鸣金之声响起,燕军的阵战已经在迅速后撤。
那边陆酒冷已经再度缠上,绝别离与慕容将离手中的重剑再度缠斗于一处。
陆酒冷一番战斗下来,已经领悟到如何将至阳的内力贯注于绝别离,又如何用至阴的内力将其化成绕指柔。
慕容将离手中一柄玄铁重剑,名唤沉渊,走的是沉稳一脉。
陆酒冷这般牛皮糖的打法,让他很难受,难受得简直想吐血,又偏偏半点都吐不出来。
士气已失,再难挽回,叶温言阖目黯然一叹,“罢了。”
苏慕华到达战场边缘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场糊涂大战已经尘埃落定。
永靖八年夏至之日,望北城外大宁与北燕的这一场战,大宁五千兵马败北燕三万兵马,让后世的兵法家拈断了三千白发。
这一场战缘何而战,因何而败,都是不可解之谜。
此战后,朱应袭偷出城外的事,为朱永宁和钟拓达颇为默契地失忆了,在上呈给成帝的奏章中只字未提。
钟拓达自此战后,只得被绑上燕王朱永宁的战车,终其一生未曾背叛。
后世大宁史成帝本纪对于这一场开启了大宁收复燕云序幕的战役,只留下八个字:慕容将离败也容易。
“这里危险,你跟我去找公子。”黄雀也赶到了苏慕华身旁。
春桃闲闲一笑,“凭什么跟你走?你打得赢我再说。”
“春桃”,苏慕华突然唤住了他,转向黄雀道,“你找得到叶温言?”
黄雀目光亮如星子,用力点了点头。
苏慕华断然道,“好,我跟你走。”
春桃道,“喂,那个人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小心。”
苏慕华目中露出暖意,“画刀手中有我给他的与不留行联络的烟火令信,你们很快就可团聚了。”
春桃怒骂道,“啊呸,谁要和那个花心大萝卜团聚,老子见了他,就一刀先废了他那个到处沾花惹草的玩意,再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是红是黑。”
听他说得粗俗,黄雀张着嘴,有点目瞪口呆。
苏慕华无奈地摇摇头,对黄雀道,“走吧。”
春桃见他欲走,忙唤道,“喂,等等,你跟他走,那陆家那小子怎么办?”
苏慕华回眸,笑了一笑,“陆酒冷?春桃,你若见到他,告诉他,苏慕华很好。”
这两人刚刚近乎死别了一回,转眼就要生离,一句很好就够了么?
春桃摸了摸下巴。
乌云掩月,雨点终于自空中坠落,白色衣袂在迷离的雨幕中,径自潇洒而去。
这一场战若说对谁来说是非打不可,非胜不可的,只有燕王朱永宁一人了。
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由来丹陛铺白骨。若这个人能让人为其连性命都不要——这样的人到底是可敬,还是可怕?
燕王朱永宁骑于马上,雨点打在他的盔甲上,他在看着旗帜、远山,还有噪杂的人群。
逃了的,降了的,比追兵还多。
第二十三章:烽火鸣镝(三)
钟拓达看着朱永宁,剑眉锁起,“殿下。”
纵然是痛打落水狗,燕王也不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雨水冲刷过朱永宁手中剑锋上的血迹,他弹了弹剑锋,道了声,“收兵吧。”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苍凉的雨幕下数骑正在向着帅旗而来。
“皇兄”,马上的少年到了近前嗫嚅着唤道,他脸色发白,黑色披风已经为雨水打湿,斗篷下落出几缕苍黑的发。
朱永宁沉默地看他,手中的马鞭握得很紧。
朱应袭几乎觉得下一刻这根五花蟒蛇皮揉制的皮鞭就要抽到他的身上。
他的眼眶悄悄红了。
朱永宁瞪着他,眼里的怒火让燕王看上去全无素日游戏红尘的雍容气度。
他厉声喝道,“哭什么,敢闯祸,没胆子担么?大宁的皇子没有在战场上流眼泪的孬种。”
朱应袭颤抖着唇,强忍了未哭,“皇兄,燕九……战死了!”
朱永宁眼中寒芒一闪,顺着他的目光往他的身后看去——燕九还坐在马上,由孙晟只手扶着。一根箭羽刺穿了他的护心铜镜,箭矢透心而过。
青年脸上犹自含着笑,仿佛只是睡去。
燕九今年二十岁,是个世家的庶子。他自幼就爱习武艺,长大后不耐门阀约束投了缇骑。老父气得吐血,开了宗祠将他于祖谱革名,他倒好索性连本家名字都不要了,只以家中排名改唤了阿九。
朱永宁记得这人在京城之中算是第一爱玩爱闹的,一转身看不住就惹出祸端。不是与人在青楼喝花酒争风,就是在赌场拆人出千,将缇骑的副将黄停云惹得头大如斗。
燕九这人身手好,人又精灵,朱永宁颇为赏识。
一次燕王与他骑马射柳,笑道,“你我总得要有点彩头吧,若你赢了,我就不计较你为天香姑娘打伤状元郎的事。若你输了,如何?”
当时燕九几乎将整个缇骑营都赢了下来,他虽敬重燕王,但在这跑马骑射之上张狂得不屑一顾,“我怎么会输?我要输了就跟你姓!”
朱永宁笑着应了个好字。
七支箭射过后,燕九颇出乎人意料地输了。
朱是国姓,就算是燕王也不敢轻易赐姓。
燕九也是条利落的汉子,道,“我就跟你姓燕吧。”
数日之前,燕九站在望北城头上,看着燕军攻城,还对他浑不在意地笑道,“哪有打战不死人的?”
哪有打战不死人的——只是这次死的是他同姓的袍泽兄弟。
朱永宁将燕九抱到自己马鞍前,“我带他回去。”他见孙晟将人递给他的姿势有几分古怪,又沉声问,“你的手怎么了?”
孙晟半片玄色衣袍染血,左手垂落于身侧。他笑笑道,“废了一只胳膊,不妨事。”
朱应袭脸上的神情更加郁卒。
朱永宁倒没再说什么。
孙晟却道,“还有件事要禀告王爷,方才我们陷于燕军中,多亏一人出手才能脱身。”
“哦?何人?”
“他并未通名,不过他着一身白色僧衣,手中兵刃一柄黑色戒尺。有几分像传说中的……”
朱永宁目中一惊,“蚀骨画刀?”
孙晟颔首道,“他与雁北城的宋昊宋县令同来。他们追了燕军而去,说是去寻什么人了。”
他们二人此刻自然知道这位宋县令并不简单。
钟拓达鸣金收兵,聚拢了队伍缓缓往城中退却。此刻道,“两位殿下,诸位,这雨势越来越大,不如我们先回城中再议。诸位的伤势还需处理。”
朱永宁应了,扶了燕九的尸首在手中。
留守的大宁守军见这一场大胜,都是喜动颜色。
进城门的时候,燕王控了马,走得很慢。
他仿佛要让怀中这一位故去的友人,听清这一片响彻天地的欢呼声。
这望北城虽不似雁北处大漠之中,但今夏以来也是久旱苦雨,这一场雨仿佛要将老天的怨气都泄尽,雨点打在山崖、垒土上,入眼已是一片白茫茫。
不算宽敞的山洞之中,几名兵卒在点火,湿柴带着呛人的黑烟。
叶温言自负身手了得,入慕容将离军中,除了一个影卫黄雀,还带了百来人的周国侍卫。但此刻兵荒马乱,约莫只剩了五六人在身边。
叶温言靠坐在临近洞口的石壁上,雨点打在地上溅起潮意,沾衣欲湿。他功力暂失,这一番马上逃亡,虽有十余名亲卫在旁,但体力消耗甚大。
叶温言闭目调息着。肌体力量透支,微微痉挛,歇过一阵酸麻就要转为疼痛,他都不知自己还有力气逃多远。
他一时冲动之下救了苏慕华,此刻早已深悔不已。他想起苏慕华,再想起那立于月下的陆酒冷。心内懊悔与恨意交织,一颗心如火灼烧一般,身上的疼痛倒淡了几分。
“让开”,刚刚生起的火堆为一双马靴踢开。
叶温言循声望去,眼前是一位身披黑色盔甲的粗豪汉子,手中握了一根粗大的长鞭。
叶温言认得这人是燕军一名中级军官,名字记不清叫虞千还是虞万的。
那人一脚踢开了火堆,站在了他的面前。
这样一个人何必无缘无故寻他晦气?
那人嘿嘿一笑,“我道是谁挡道呢,原来是叶公子,叶公子祸害了一个大周,又来祸害我燕军。此刻你坐在这,兄弟们都不敢待了,怕被你害死啊。”
叶温言虽然心机深重,能忍人所不能忍,但他此刻正心下烦闷,脾气不免也倔了那么几分,语气也重了那么几分。
“那虞将军就该离叶某远点!省得死得不明不白。”
那人怪笑了一声,“兄弟们,叶公子让我们滚出去!”
叶温言目光一瞥,坐于一旁的燕军将领中有数道不善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唇角露出了然的笑意,他得慕容将离信重,早已惹了这些人不服,先推了个无足轻重的愣头青出来踩盘子。
慕容将离盘膝坐在洞穴深处,正入定调息。
周的侍卫们见其主受辱,拔了武器上来,那人不避不让,交手数十招放倒了两个。叶温言冷眼见他武功虽不如自己,但也算不俗,心知手下这些人并非敌手。
道了声,“退下。”
那人收了拳,得意洋洋地看着叶温言苍白的脸色,“听说叶公子身手不错,今日看来倒是中看不中用,是不是在哪张床上虚耗过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