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唤了声,“小苏,你家公子呢?”
少年猛然抬头看向他,有一瞬朱承晚觉得这少年眼神中彷如野兽般的凶狠。
这少年自然就是黄雀。
少年的眼神让朱承晚心底打了个突,还未待他看清,黄雀已转了头,声音闷闷地道,“我不叫小苏。”
朱承晚长于宫禁虚情假意自幼是练熟的,不过片刻,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复了自若。“哦?我怎么听叶温言唤你小苏?”
黄雀道,“只有公子能这么叫,其他人不行。公子在河边,你要寻他可以往那边去。”
朱承晚应了,也不计较这少年的无礼,往河边去。
隔着芦苇丛,他便看见一袭白衣的人影正盘膝坐在岸边的青石上,可不正是叶温言。
此刻叶温言眼低垂,手虚握至于膝头,日影照在眉间,一道青气凝于其中。他道了声,“师傅,请赐教。”
朱承晚循声看去,叶温言的对面,一人身披白色僧袍,正面向河水而立。
那人手中握了一截树枝,正以此为剑,点向叶温言周身要穴。
这人朱承晚也认得,竟是大内之中最为神秘的高手画刀。朱承晚已知道画刀出了宫禁,但一直以来都未照面,没想到此人竟悄然来到了军中,而且还与叶温言以师徒相称。朱承晚暗度叶温言此人的份量,竟比他原先以为的还要重?
叶温言双手骤然抬起,合掌夹住那截树枝,双目怒睁,口中发出一声厉喝。
朱承晚闻声心中烦闷,几乎要吐出血来。心中暗凛,好厉害的武功。
眼见河水为叶温言这声断喝的所激,溅起数道白茫茫的水花,更是咋舌。
画刀道,“你这招怒意千浪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你自幼所学过于庞杂,废去原来的重新练过,也未必不是好事。只不过……”他一叹又摇了摇头。
叶温言道,“师傅,有话请直言。”
画刀道,“我当不起你这声师傅,以后不必如此称呼。我教你武功,只不过是因为黄雀一心要待在你的身边,而且他当日求我,我看在他是故人之子的份上,才应了他。这一门武学是昔日黄雀的父亲于穷途潦倒中所创,当日他将这门功法取名为悖逆众生。由名便可知走的是邪路,你性情偏激,与这部武学反倒相合。只不过习武之人,由武入心,由心入武……只怕我传你这部武学,到头来你心魔孽生,反倒是害了你。”
叶温言闻言扬声长笑道,“众生负我,我又何惧众生。我叶温言从八岁那年入北周暗羽营,便不知何为慈悲心。”他看着画刀,目中带上几分讥诮,“我命由我不由天,千载之下,众生不过蝼蚁……在下反倒觉得大师颇为奇怪,你如今剩得不男不女,孤家寡人一个。你的侠义慈悲给过你什么……你竟还心怀慈悲,就从未曾怨过,恨过?”
画刀不愿他唤作师傅,叶温言倒也干脆,改口唤作大师。
画刀怒极反笑,“小子,你想激怒我?这可是不智之极,你的武功还远不是我的敌手。”
叶温言从容笑道,“在下并非想激怒大师,只不过不想看世人虚伪的面具。恨便是恨,怨便是怨,又何必遮掩……怎么,大师连几句真话都不敢听么?”
画刀长叹了一声,“小子,你好自为之吧。你要走哪条路,也由得你。真能让众生匍匐于你的脚下,也是你的本事。但有句话,你今日听好了……”
画刀看着叶温言重重地道,“若有一日你对不起黄雀,便如此物。”他手向天一扬,那截枯枝化为齑粉。
待得画刀翩然远去,叶温言才回头道,“太子殿下,几时来了?”
朱承晚走至他面前,看定他道,“叶先生不必紧张,本王最欣赏真性情之人。先生助我成事,我便许先生一人之下,众生俯首如何?”
“一人之下,众生俯首?”叶温言挑眉笑道,“殿下,如此盛情,叶某自当从命。”
朱承晚笑道,“得先生此诺,我甚是欢喜。时辰不早,我那六弟也快到了,叶先生便随我去准备吧。”
叶温言恭声道了声是。
二人还未走到帐篷,便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怨我怨我,想着能见到本王朝思暮想的大哥,没看好时辰……来早了。各位不必紧张,不必紧张。”
帐中剑出鞘弓上弦,气氛已是一触即发,座中三人却兀自悠闲。
第二十八章:悖逆众生(三)
大笑的男子中气沛然,一身轻甲外披黑色披风,正立于军帐的正中。帐中椅子上坐了三人,朱承晚走进帐,迎面正见其中一人身着杏色长袍,一管竹笛插在腰间,手中把玩着一把折扇,仿若书香门第的公子。他的身侧坐了一位青年,眉眼间一道伤痕,极黑的眼中却见疏狂懒散之意。他们的对面坐了一位彩衣的中年男子,锦缎长袍上绣满梅花,正以指轻敲着桌面。
其实太子和叶温言约了燕王前来,军帐中也早有防备,他们纵然不能一进辕门就射杀燕王,但仍较平日加强了人手,这主帐外更埋伏了一千弓箭手。这帐下寻欢山庄的众位高手此刻环伺四人,剑已出鞘。
他们甚至想好了燕王携飞羽骑而来的可能,但不想只有四人。四人四骑联袂而来,来得实在太快。陆酒冷手中绝别离呼啸风声掠过,连兵刃都未看清,人影便已掠过。楚折梅锦袖一带,毒药暗器绝不客气,寻欢山庄的毒蛇在他面前全都乖得跟兔子一般。而燕王的武功本就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至于苏慕华,还没有什么出手的机会。
为人长驱直入,太子也未见惊慌,他与叶温言相视一眼。叶温言做了个请的手势,朱承晚挑帘而入。笑道,“六弟来得好快,为兄未曾远迎,请勿见怪。”
燕王朗声长笑,行礼道,“大哥客气了,得知大哥亲率大军而来,我朝思暮想,早几日就想来拜望。又担心大哥忙于军务,无暇见我,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大哥的信使,我今日便起了个大早,听到枝头喜鹊在叫,想着前几日北燕为我们打了个大败,连慕容将离的头都掉了。可惜那场面大哥不曾得见,否则哪轮到小弟。话说回来,今日你我兄弟团聚,可不是三喜临门。”
太子眉头一跳,他心知燕王说什么喜鹊闹枝头叫纯属胡诌。此值夏秋之交,正是喜鹊换羽的季节,漫说难得一见,就算见了,秃着尾也叫得有气无力,离什么三喜相去甚远。
他心知肚明,燕王此语醉翁之意在于那句,我们将燕军打了个大败的时候,你太子还不知在哪呢。
叶温言笑道,“在下听闻慕容将离望太子大军而逃,死于乱军之中,果然是大宁的天威厉害,你说呢,燕王殿下?”
燕王笑道,“天威自然是天威,不过慕容将离却是死在这位陆大侠手中。对了,大哥,我还未向你介绍这几位朋友。”他指着座中三人道,“这位是楚折梅,为折梅宫之主,楚宫主医术高绝,在江湖中有阎王留不得之称。”
楚折梅笑道,“殿下少说了半句,在下喜下毒杀人,更甚于救人。阎王留不得,下面还有半句,神仙救不活。”
燕王笑道,“正是,这位楚宫主,江湖人称……阎王留不得,神仙救不活。”
楚折梅哈哈一笑道,“客气,客气。”
燕王转向陆酒冷道,“这位是陆酒冷陆大侠,陆大侠曾经救过我,北燕第一高手慕容将离也是死于他手中。”
太子道,“哦?不知陆大侠师承何门何派?”
陆酒冷答道,“我与太子身边的这几位寻欢山庄的朋友颇有些渊源。”
燕王又转向苏慕华道,“这位是照义楼的楼主苏慕华。”
太子自然识得苏慕华,哪怕不是因为叶温言,因为东府,他也知道苏家。照义楼早早退出朝堂,但关于苏家的传言并未止歇,有人说苏家是成帝于江湖之中的一道暗桩,为成帝掌握着地下的势力。这个传言,太子曾听闻。他并未全信,也并非全然不信。燕王此时抬出照义楼的名头,朱承晚自然不会认为只是介绍个朋友如此简单。
苏慕华他一笑应道,“是照义楼,也是春风得意进宝楼。”
他自然知道,他此刻这般的回答代表着什么。
燕王眸中转过喜色。
叶温言看着苏慕华,颇有礼貌地一笑道,“苏公子,别来无恙。”
苏慕华从容道,“多劳阁下费心,在下一切安好。”
太子笑道,“我差点忘了,叶先生和苏楼主似乎还有结拜之谊。”
太子笑得如此热络,似乎也早已忘了,苏慕华此刻身上还中着的毒,便是当日他所下。
苏慕华也含笑着回望他道,“可惜已经割袍断义。”
太子一惊道,“这是为何?”
苏慕华目光落在叶温言身上,答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叶温言脸上带着笑意看他,一双眼睛是谁也看不明白的深邃。
陆酒冷自袖下握上苏慕华的手,看着叶温言冷冷一哼,传音入密道,“我不喜欢他这样看你。”
苏慕华失笑,这等飞来横醋,也有人抢着喝?
他虽不重世间礼法,但也不惯与人在人前亲热。所幸衣袖宽大,他与陆酒冷又相邻而坐,旁人只见他们二人衣袖交叠。
太子长叹道,“听闻拙荆也曾与苏楼主结拜,她若知道二位如今这般,还不知该如何伤心。”
苏慕华沉声道,“令孤虹永远是我的妹子。”
太子笑道,“苏楼主有所不知,孤虹已经怀了两个月的身孕,待到回京之后,我便带她去拜望楼主。”
苏慕华心中一沉,那日京华街头俏丽女子与他说,人心外面裹着层骨头,不敲到碎了,总也不肯死心。他不知道,这女子要以怎样的心情去孕育一个不爱的人的孩子。他心中疼痛,望向叶温言的目光中不知不觉带上几分怒意。
叶温言不知他为何突然翻脸,为他的目光一迫退后一步,帐中气氛一时紧绷。
太子笑道,“六弟果然知道我,本王最喜结识江湖豪杰。既然几位之间都颇有渊源,如今相聚更是难得。来人,置酒,我要与诸位痛饮。”他顿顿又道,“正好,本王也还有一位豪杰要介绍与诸位相识。来人,请前辈。”
坐在轮椅上的人为人推进帐中,那人一张脸庞为杂乱的胡须遮了大半,看不清本来面目,只觉得应是十分威严的男子。一柄长剑横在他的膝头,这人右手牢牢地握着那柄剑。苏慕华有一种错觉,这一柄剑仿佛具有一种魔力,将他所有的心神都已夺去。并非为剑而生,因剑而亡的侠客,苏慕华觉得此人神智已失,仿佛已经沦为剑奴。那人左手搭在轮椅扶手上,只剩了三根指头。陆元应?苏慕华心念一动,向陆酒冷望去,陆酒冷向他点了点头。苏慕华目光瞥见寻欢山庄诸人面上也现出惊异之色,暗道这些人都不知道陆元应就在太子军中?转念又想,前日春桃所言,城中孩童失踪之事与陆元应有关。莫非此人已失了神智,连孩童都拿来练功?
若真是如此,只怕陆酒冷要为难了。
中军大帐中摆下桌案,清冽的美酒倒入杯中。
有楚折梅在,众人自然不怕有人落毒。
军中虽无歌舞伎,但有青壮的男子戴着面具,敲着牛皮鼓做秦王破阵舞。
众人本就是江湖男儿,此刻听了鼓声入耳都有些热血沸腾。
七夕番外:风雅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七月江南,荷红百里,连风中都带了醉人的香气。
清晨起来——
金盆洗手的前杀手陆酒冷先翻出本小黄历,见上面用笔偷偷圈了个红圈。
所宜事项颇多,列着嫁娶、订盟、纳采、上梁、安门……后两项为陆酒冷直接看成了上门。忌讳那一栏写着出行、迁坟、招财、除服。
没有诸事大吉,也没有时值月破,与他与苏慕华相守以来的太多的日子相似。
半月之前,二人相约月下游雁荡,是夜月华如练,美人如玉,陆酒冷一时没忍住把人给欺负狠了。他好像是逼着那人说了好几声……平日怎么也不肯出口的……氵壬词浪语。
次日清晨,船靠了岸,苏慕华就丢下一句登徒浪子,拂袖而去。至于他自己也曾心旌摇曳,这类的事苏前楼主是一概不会认的。
看着山光草色间那道身影去远,陆酒冷其实也不是很懊恼。
他与苏慕华同为男子两情相悦,纵然苏慕华居于下,他陆酒冷也不会愿意让他为自己折了须眉气度。他想听那些言语,只是想知道自己在那人心中的份量,这种充斥心间的满足感远甚于床笫之间。纵然他们此生精彩,有些乐趣也是陆酒冷不肯错过的。当然他也有几分笃定,若非触及道义底线的事,强他唤几声相公什么的,苏慕华还不会真的对他生气。
还好今日便是七夕。
他们曾经相约,纵然江湖奔波,四时佳节也总要团聚。说来也巧,苏慕华若与他翻脸,必然就在佳节之前不久。因此纵然小别,也很快重逢。陆酒冷自然不会笨到去问,苏慕华到底是有意还是巧合。他这情人什么都好,只是要顺毛。
今日便是七夕,苏慕华总会与他相聚。
说起来,他们其实还从未在一起渡过七夕。
陆酒冷将一叠书搬至天井,晾在开着轻白浅黄花的树下。这一处小院是他数日前租下,极清静的一处院落。
七月初七人人晒书,陆酒冷扪心自问,他除了做个有追求的登徒浪子,也能做个懂风雅的正人君子。
陆酒冷又翻了本前朝版刻的《东京梦华录》出来,翻至七夕一篇:七月七夕,潘楼街东宋门外瓦子、州西梁门外瓦子、北门外、南朱雀门外街及马行街内,皆卖磨喝乐,乃小塑土偶耳。
七夕自然便要过得像七夕。
瓜果已经备下,将一个青花薄皮的西瓜在井水里冰好,陆酒冷推门出去。
钱塘自古繁华,适逢七夕,街上行人熙攘,吆喝之声不绝于耳,风中弥漫着煎好的巧果和煮熟的菱角的香味。
陆酒冷目光为一个摊子所吸引,那摊上摆着几个胖娃娃,或坐或卧,憨态可掬。陆酒冷心道,莫非这就是磨喝乐?
摊主见他停下足来,唤道,“这位爷,可中意此物?看您面善,我算你优惠些。”
陆酒冷道,“此物怎么卖?”
摊主道,“谢您惠顾,十文钱一个。”
陆酒冷拿出一百文的一串钱与他,“给我十个吧。”
摊主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末了冲他一挑大拇指,“这位爷,您可太威风了,我便多饶你两个。”
“爷您拿好,祝您龙精虎猛。”看着摊主打包好递到手边,陆酒冷有几分无语,怎么这年头卖什么的台词都跟卖春药的似的。
“陆酒冷”,他的肩上突然为人拍了一下,陆酒冷循声望去,一张娇俏的面容凑到他眼前,笑起来还露着两个酒窝,不是唐家大小姐唐灵是谁。
唐灵笑呵呵地道,“你买什么呢?”
陆酒冷自包袱中掏出两个递与她,“送你。”
唐灵的目光落在手中的两个娃娃身上,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变得很古怪,“你要……要送我这个?”
陆酒冷拍了拍她的头,“你脸红什么,我当你是朋友才送给你的。对了,你到钱塘来做什么?”
唐灵将手中两个娃娃塞入袖中,灵动的目光左右瞄瞄,所幸街上热闹,没人注意到她,脸颊已经发烫。
“我和师兄约了在扬州见面,我听说江南第一美人金巧巧于七夕之际在听雨楼展出三幅绣作。能解她画中意思,又能说得让她满意的男子,她将招为夫婿,并以江南第一绣庄做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