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一开门就闻到了一股香味,成钧从厨房走出来,笑容满面:“给你煮了汤……生日快乐。”
我呆了呆,生日?是……今天是我的生日……但是我已经没过生日很多年了,他将端着的汤放在餐桌上:“我特意赶回来的,明天还要出去,项目还没谈妥。”
我怔怔看着他,他围着围裙,袖子挽起,手臂肌肉分明,眉目含笑,深情款款,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坐在餐桌前,他走过来低下头显然想给我一个吻……然后脸色忽然就微微变了,他伸出手在我的嘴唇边轻轻触摸了一下,问:“这是什么?”
他的手指按上去有些疼,那是被李澄咬到的地方,我抬头看成钧,他面色平静,但下颔紧缩,眼睛紧盯着我,我微微别转头,心里想着这一团糟应该从哪里说起,成钧却伸出手再次将我下巴扳正:“是那个医生?还是你又去玩什么游戏了?”
他的视线顺着我的脖子往下,在我暴露在外的肌肤上打转,显然再得不到回答他就要亲手验证了……我忽然对我那瞬间产生的怯懦感觉到了不满,长久以来自己一直回避自己无法拒绝反抗面前这个人的不满爆发了出来,我握住了他的手腕,微微用力拉开,眼睛回望过去,毫不避让。
他眯了眯眼,抿紧嘴唇,胸膛有了个大的起伏……他在压抑自己的情绪,我深吸了口气,控制自己那突如其来一瞬间暴虐乖戾的念头,尽量平静道:“咱们学校从前有个女生,叫肖泽雪的,你还记得么?”
他眼神微微闪动,收回了他压迫性的姿势,拉了张椅子坐下来:“不记得了,为什么提起她?”
桌上的汤热气蒸腾,我看着那变换的雾气回忆着过去:“她是我们学校的校花,高一的时候吧,有一天她来找我,说让我这个恶心的同性恋不要纠缠你……你喜欢的是她,学校传的那些流言她一律不信,她坚定不移的认为那是我为了攀上你放出去的流言……她给我说了很多你对他好的细节。”
他脸色微微有些窘色,柔声道:“我不知道……你从前没和我说,这人我完全没印象,估计是个自作多情的人。”
我笑了笑没说话,他却忽然警觉道:“是谁和你说什么了?”他脸色变幻,已是反应过来:“崔常海?”
我似笑非笑看着他,他脸上尴尬之色更重了,伸出手拉住我的手:“你听我解释,不管你听到什么,那不一定是真的……你听我说,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发生。”
我垂眸看他死死抓住我的手,一副紧张的样子,轻声道:“其实有没有都没关系的。”他打断我的话:“我想你……嘉树,我在国外这些年,一直想你,我从前年纪小,不知道,我以为我的人生还很长,还会遇见很多很多的人,我那时候不知道,我根本忘不掉你,我在每个人身上寻找记忆中的你,没有,一个人都没有……那个人,他也有一双绿眼睛,在读大学,单纯天真,我常常想,你是不是也是这样?你那样单纯,倔强,敏感,天真,明明需要人照顾,却不开口,可是我没脸找你,我照顾他,甚至希望能通过他实现我心里的缺憾,真的见了他,我却发现他根本和你不一样,他和你没法比,嘉树,你不明白,你在我的记忆里熠熠发光,谁都没办法取代你。你不必在意他,他根本不值一提,前几天遇见他,他来找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当时就明确回绝他了,他可能不甘心又去找了你,不管他说了什么,你都要相信我。”
我抬眼看他双眼专注地看着我,和少年时候一样,真诚,热情,这样的眼神说的话,没人怀疑不是真的,他继续急切地说:“回国没多久我就遇见了你,令我意外的是你完全成长为我想不到的样子——充满生命力,开朗……像一棵树,长成了我所想象不到的郁郁葱葱,却依然美得令人惊叹,仿佛从前的事情对你毫无影响,你健康而生机勃勃,完全让人无法忘怀,我想和从前一样,照顾你,在你身边,你充满魅力,嘉树,我想,我是真的爱你。”
我漠然看着他,他看我毫无反应,再次重复:“我爱你,嘉树。”
我动了动身子,想将手抽出,他脸色从激动渐渐变回冷静,他看着我:“嘉树,你不信我?”
我看向他,外边的夕阳已经几乎全落下,只有微微的红光照在他脸上,双目熠熠,俊逸非凡,我轻声说:“当然信你……你爱我,和十二年前一样。”
他脸色变了,我微微笑,再次强调:“你是真的爱我,我当然相信。”
他脸色渐渐转成铁青色:“当年是我不对,可是我那时候才多少岁,嘉树,现在不一样,现在和以前不一样。”
我看着那汤盆里,袅袅的雾气渐渐稀薄,天冷,汤凉的也快,我轻轻说:“怎么不一样呢?你爱我青春的肉体,你爱我风华正茂的现在,你爱我合情合意的陪伴,你的未来,你的家庭,将会有我的参与么?你想过要和我厮守直至死亡么?不论祸福,贵贱,疾病还是健康?”
他梗住了,看向我,我微微笑着看向他:“当老至鸡皮鹤发,牙齿松动,腿脚不便,口水滴落的时候……依然彼此拥有。”
他呆呆看着我,我伸手去抚摸他的健壮胸膛:“也许不用鸡皮鹤发……没准过几年,我就已青春逝去,庸俗不堪,身上各种疾病,比如零号最容易患上的肛瘘……带着成人纸尿布,身上弥漫可怕的味道,为了疾病或者欲望向你索取,无穷尽地索取你的耐心、包容、钱财——这样,你还爱我么?”
“你会为了我向你的长辈、朋友宣布,我是你共守一生的伴侣吗?你因为我放弃的钱财、权力、后代以及随之引来的非议、尊严,你永远不会后悔吗?”
他冷冷道:“我可以决定我的人生,别人的非议对我无足轻重。”
我笑了,伸手去摸他的脸:“是,成大少英明神武,但是,你从来没想过和我的以后吧?你只是想着现在在我身边,什么时候想和我上床都可以,现在我的肉体、美貌都属于你,对你百依百顺,你现在是爱我的,我相信,可是,这份爱是可消耗的,渐渐就会消磨掉……”
成钧截口打断我:“所以这些天来你一直对我虚以委蛇?你根本就不爱我,只是在应付我?”
我被他反问得有些尴尬,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口快,尽量让自己的脸色缓和下来,柔声道:“也不是……我还是挺喜欢你的,嗯……在床上我们还是很合拍的,这样也挺好的,我不问你的过去和未来,我的意思是,咱们就维持现在这样的关系就好了,你什么时候有了新人,或者想结婚,想要孩子什么的,和我说一声,咱们好聚好散……”
他的脸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死死地盯着我,胸膛起伏不定,我心中悔意无穷,连忙描补:“就是正常夫妻,结婚了都会因为爱意散去而离婚……更何况我们都是同性,本来就是寂寞了在一起,珍惜在一起的时光就很好,我其实很理解你……我真的相信你爱我……”
他以巨大的摔门声回答了我。
汤已经完全冷了,哎,我就知道我的生日从来就没什么好事。我妈死的那天,正是我的十八岁生日,成钧出国那一天,是我的十七岁生日。
那天我在成宅往机场去的路上等了很久,凌晨四点我就在那边守着,车出来的时候我追着车子,后来车子停了,车窗降下,成钧的脸从窗子露出看向我,我满眼是泪,嘴边都是呼出来的白雾,手脚都仿佛冻僵,言语也仿佛冻住,只来得及叫了声成钧,就哽咽住了。他参加了毕业考试就直接从学校消失,之后就听说他要出国,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然后成家派人给我送来了遣散费和房产证。
他从车子看向我,脸上是温柔而诧异的:“嘉树?这么冷怎么在这里,他们没把钱给你送到么?”
千万言语都在他这一句话说出口后冻结在我的喉咙里,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呆呆看向他,他微微笑了笑:“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我看着他,好像同居两年,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真相一直摆在那里,是我自己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车里有人催他,他有些为难转向我:“嘉树,我要赶飞机,先走了,你好好保重。”
车子走远了,天冷得不得了,那是我经历过最冷的一个冬天。
我妈以前就说过,我是属羊的,偏偏生在万物凋零的冬天,没有草吃,诸事总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命不好。
第十五章
成钧摔门出去后再没回来,他叫了个司机来取走了他的东西。
日子于是安静下来,我们本来就是两个阶级的人,一旦分开,果然几乎再难碰面。他再没有出现在我的世界,我的工作室也并没有受到任何骚扰打击。
想来他的高贵的傲气发作,如何能接受对象不爱他,所以不屑纠缠,更不屑迁怒。在他的人生经历里,也许接受的那些爱,都是虔诚、纯净的吧?他曾给我的生命带来春风繁花,充沛的爱和阳光,我却忽略了在那丰沛温暖之中,从来都没有承诺。后来我挣扎寻觅迷茫,终于发现,我们这类永远无法步入正常家庭生活的人,短暂取暖、抚慰、解决欲望十分正常,早就没人期冀爱和承诺。
这样其实挺好,谁都没规定生活一定要和大众幸福一样,父母慈养,爱侣恩爱,子女承欢。
我重新收拾过屋子,独居生活重新适应并不难。看,我已有房,会自己做饭,有稳定工作,即使被放弃,我并没有损失。母亲说得对,一个人足够强大的时候,才不容易被伤害。
只有在画图的时候,看到那套昂贵彩铅,才觉得有点点歉疚之情涌上来,我用那套彩铅,伏在宽大的工作桌上,画起了成钧,随心所欲画了一晚,有十七岁的成钧骑在自行车上,头发纷乱,目光清澈真挚,背景配的灿烂到极点的向日葵,有三十岁的成钧趴在床上,薄被单轻柔的贴合在他的躯体上,显示出矫健优美的身体轮廓。
我自学画始,画过无数东西,甚至尝试画过记忆中的母亲,天明才下班回来,身上穿着工人肥大的蓝色工作服,套着袖套,头发掉落几缕,面目疲惫。
兴许知道那是完全不能拥有也不曾拥有的东西,我画了那么多东西,却一次都没有画过成钧,但如今画起来,却仿佛已经画过无数次,熟极而流。天微微亮的时候,我将那叠画叠整齐,深深收入了抽屉深处。
很快便到了平安夜,西方节日在国内却奇迹般的得到了众多的拥趸者,满街闪耀的圣诞树和拉花铃铛圣诞圈,四处都是圣诞夜的欢歌,这样热闹的日子,令人会觉得分外寂寞。不过我没有如从前的每一年一样,去酒吧寻欢。
可能是之前和成钧同住的日子,身子的欲望已被纾解,以至于如今我深深的明白,灵魂上的孤寂才是附骨之痛,在某个没有抵挡的日子,猛烈汹涌地袭击你的软弱。
这座南方的城市不下雪,所以寒冷的时候,夜色僻静的街道就分外显得荒芜,我将手伸入风衣兜里,踢踢踏踏地走着,忽然隐隐听到鼓点声,节奏盎然。街角那儿有一个小乐队,大概是学生,周末的晚上会在那儿一架鼓一把吉他一个麦克风自弹自奏自唱,因是回家必经之路,所以我时常会驻足停留,给他们的吉他盒里头放点零钱。
我走过去,看到坡下街头那儿聚集了一些人在看,从我这儿的角度看下去,能看到一个女子在那抱着个吉他,她有着一头引人注目的长发,漆黑如瀑,长风衣袖子随意挽起,牛仔裤包裹着她一双修长结实的双腿,脚蹬一双棕色过膝长靴,脚随着鼓点一点一点,远远看过去身材修长健美,充满了活力。
我心中一动,往下走去,渐渐听到一把明亮的声线在唱汪峰的《为了让生活继续》,原唱是男声,她的女音却唱得自然流畅,毫无涩阻,吉他旋律明快,长发发风中轻摇,轻轻一甩头发,一双入鬓的眉毛漆黑如画,双眼轮廓深刻,眼线分明,睫毛长而浓,面上并没有浓妆,双唇却擦了十分正的鲜红色,眼神已是直直撞到了我的眼神,然后那漆黑的眼珠子带上了笑意,她扬眉望着我继续唱。
我也笑了起来,在街角站定,双手抱胸看她随着旋律音乐轻摆,一首歌毕,她潇洒地将那吉他还给旁边的年轻男子,然后穿过人群,脚步轻快地向我走来,我张开双手,笑容满面:“欢迎归来,永远十八的丁筠女士!”
她飞扑到我怀中,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我亲爱的绿眼睛小猫,有没有想念你永远十八的姐姐?”
我们在寒冷的街角毫不顾忌地拥抱了一会儿,我才低头看她:“怎么回国了?”
她:“孟家那边有些事,他回国处理。”
我凝视了她一会儿,这是平安夜,就算什么事,也应该夫妻两人在一起,但她笑容明亮仿佛毫无阴霾,她已不年轻,但看上去依然充满活力,青春依然眷恋着她,任谁都看不出她已经年届四十,她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是我的良师益友,不遗余力的扶持我,帮助我从泥泞中挣起,我笑着不再追问,拉着她问:“吃了饭没?订的酒店在哪?”
她笑着答:“我还等着吃你的手艺呢,不要推脱!在外国吃不到家常味儿,我想念你的腌豆角,想念你做的牛尾巴汤,想念你做的芋头蒸鸡。”
我肃容:“女皇陛下有命,臣自当效死。”
她清脆笑起来,但我依然感觉到了她笑容后头有着沉重的阴影。
天已黑,我只是简单的将熏肠切了碟,酸豆角炒肉末,清炒芥蓝,煮了个紫菜蛋花汤,她一边吃一边笑:“唉我亲爱的嘉树,芥蓝为什么要放糖!不不不,这该死的美味,谁知道炒芥蓝放点糖这么好吃呢?你是在挑战我的减肥大计!”
我只是笑着看她吃,芥蓝放糖还是成钧教的,炒的脆嫩的芥蓝菜心中,略略放一些糖,和芥蓝本身的嫩甜一结合,便透出一种美味的香脆清甜来,叫人收不住筷。
吃完饭,她看了我一些设计图纸,一一指点我,她看了我最近为李家设计的那副图纸,吃了一惊笑道:“这和你以前的风格都不一样……更梦幻更浪漫一些,充满了想象力,真让人难以相信。”这些年我们虽然相隔两地,但仍时不时会邮件来往,她对我的设计风格熟悉之极,我微微有些拘谨道:“是不是不合适?”
她微笑:“不,很棒……这样的房子住着,叫人觉得可以留住幸福……梦一般的幸福。”她转头凝视我:“嘉树……当我让你进入我的工作室做助手的时候,从来没想到你能走到今天。”
我抬眼看她,眼睛略微有些湿润:“姐姐是我的贵人。”当年她一时怜悯心发,让我到工作室中做个打杂跑腿的,然后从教我看图纸开始,教我最基础的设计基础,绘图方法,渐渐她
她笑着摇头:“不不不。”她伸手掠开我的额发,凝视我的眼睛:“玫瑰不叫玫瑰,依然芳香如故,你就是明珠,没有人会坐视明珠暗投,一切都靠你自己,啊啊啊,你若是异性恋,我一定嫁你。”
我哑然失笑:“姐夫那样好,你还挑三拣四。”
她眼睛暗淡了下去,我不禁怀疑他们夫妻之间是否出了什么问题……但她一向主意极正,她不说,我便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