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依旧面色不变,却是尚魁微微变了脸色。他似乎想到什么,露出些许震惊的神情。
“你能想到的,我如何想不到?”陈念反问,忽而眉目清朗,微微扬颔,声音清澈:“师尊愿意说,我便听;师尊不愿意让我知道,我便不问。”
遥遥天际,一白一青两道身影遁空而来。
陈念面色平和,注视着他们由远及近:“你说我有一半妖魔血脉,可我只知道自己的另一半血脉。我还知道一点,出生至今,有两人对我最好,一是娘亲,一是师尊。他们都是人,不是妖魔。”
“好个知恩图报的正道小修。”尚魁眉梢微挑,手一招,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柄折扇执在手中,他摇了摇扇,一番儒雅做派,却从眉眼间透出一股睥睨杀伐之意,“也罢,你既放不下这些‘深情厚谊’……”
话只说到一半,便意味深长地顿住了。
两道身影急遁而至,那道白影径直掠到陈念面前,正是尚魁口中的“好师尊”。
“小念——”薛孟庭搭上陈念肩膀,不着痕迹地探过一遍,未曾发现任何伤痕。他松了口气,看着陈念已显棱角、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面庞,有些歉疚:“为师来晚了。”
陈念摇头:“弟子已经知道前因后果,师尊不必多做解释。”
薛孟庭心中一定,刚要再说什么,忽然眉心一沉,转身直直往尚魁看去。此间下三丈上九丈的一片空间,就在刚刚被尚魁封死了。
尚魁折扇轻摇:“招不怕用老,薛道友说是不是这个理?”
说话间,一团黑烟从他身旁飘了出来。尚魁一顿,合起折扇用扇骨敲了敲食指,道:“烟烟,还不显身?”
黑烟晃了晃,冒风显出身形,神色颇为自得,道:“尊上,属下完成任务了。”这对他来说是多么难得啊。
尚魁乜了他一眼:“让你留一炷香,现在差了七息,还来讨功?”
“——!!”冒风震惊地看向尚魁,尊上为何如此严苛?!
尚魁嗤笑一声,朝他招招手,冒风便探头过去,只看到眼前一花,顶上的脑袋车轱辘般滚了下去。
……烟烟魔终于知道,尊上心情甚差,能不招惹还是别招惹的好。地上的脑袋撇撇嘴,同身体一道化作黑烟,悠悠飘到边上去,再不说一句话了。
薛孟庭看了看“柔弱”的师弟,再看了看“乖顺”的徒弟,沉下心,向前走了几步,沉声道:“这里是凌空山,不是陈家村,你虽强,但也应知道其中分寸。”言下之意是,等凌空山的弟子们都摸过来,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您老,您还是赶紧跑路,别在这玩酷炫了。
尚魁不接话,只慢悠悠道:“两位道友,别来无恙。”
叶钧眼神冰冷,一如利剑:“百年内,取你首级。”
“叶道友果然真性情。”尚魁浑不在意,只眼中带了点讥诮,嘴上却噙着抹微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英雄也。”说罢,深深一揖,有模有样。
叶钧下颔一收,目若寒星,面色紧绷,抿了抿唇,唇线如刀锋一般冷硬。
薛孟庭一哂:“妖魔王的嘴皮子越发利索了,可是这段时日回去加紧修炼去了?”
他话中贬义呼之欲出,但尚魁仍是面上带笑,不以为意。
薛孟庭不解其意,干脆直截了当问道:“明人不说暗话,你今日使这诡计的目的是什么?”
“倒也没什么。”尚魁深深看了一眼薛孟庭,忽而散去眼中嘲弄,不羁道,“闲着无聊,来作弄一下你们,不行么?”
薛孟庭暗暗咬牙,冷冷道:“那现在可玩够了?”
“不够,不够。”尚魁摇头晃脑,“重头戏还未开锣,如何能够?”
他指了指叶钧,再指了指薛孟庭,道:“先请坐。”
两人如何会坐?可由不得他们。尚魁一指过来,二人便如遇泰山压顶,阻挡无用,只片刻后便腿弯一软,坐了下去。
叶钧一身铮铮傲骨,全身骨头咯吱作响,仍是抵抗不了这一指威势。薛孟庭怕他逞强,低声轻轻唤了一声“叶师弟”。
叶钧紧紧抿住唇,额上青筋突起,终是不再抵抗。
妖魔王比上次更强了。薛孟庭心里沉甸甸的,他和尚魁交过手,最了解不过。这代表妖魔王在恢复实力吗?一指威压便能如此,他全盛时该是如何惊人?
薛孟庭觉得一座大山压到了心头。
“不过是做个游戏,问你们几个问题,别慌。”尚魁安慰道,这才转向陈念,微微一笑:“你也坐。”
“不必。”陈念一步一步慢慢走近,像是没有受到什么压力。从薛孟庭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面上被沉沉的阴影覆盖。
“堂堂妖魔王,行事手段如同妇人,要打要杀,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
薛孟庭一愣,皱了皱眉。熟悉陈念的人都知道,他说一句话要转三个弯,向来是话里暗藏机锋,何曾如此直白过?
尚魁也不由愣了一下。只是他反应过来后不禁朗笑出声:“还当你如何能忍,没想到他一来,你就忍不住了。”他上下打量,愈发开怀,“生气就要发怒,我妖魔一族可从来不知何为忍耐!你现在这个样子,总算有点我族风范了!”
说罢,扫了薛孟庭一眼。
薛孟庭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去看叶钧神色。却见叶钧面无表情,并无惊讶愤怒,略略放下心来。又去看陈念面庞,依旧看不清神色。
尚魁心情愉悦,手一挥,道:“那就再给你一个机会……”
“不必。”陈念抬手打断他,忽而激射而出,直逼尚魁,“早就说过,你死、我活,先前废话,全不作数。”
尚魁轻飘飘一闪,便避过那凌厉的一击:“到底是小辈,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了。”他悠悠一叹,俨然长辈姿态,“也罢,我便教教你,我辈妖魔该当如何行事!”
只见尚魁反手一勾,原本在数丈外的一棵合抱大树拔地而起,倏忽间便落入他掌心。他却头也不回,兜着那树干横扫过来,眼见陈念毫不避让,勾了勾唇角,猛地一拍,将整棵大树从陈念头顶罩下去。
“小念,避开!”
哪里会是一棵树这么简单!
陈念恍若未闻,变钩为掌,贴到树干的一瞬间感受到一股巨力自上灌下,原本完好的树干陡然炸开,裂开的一根根枝桠便如钢针般裂空而下。先是陈念脚下方寸土地寸寸崩裂,陈念被压往地下一尺有余,接着钢针一般的枝桠毫不留情射入陈念体内,当下便要血溅三尺!
然而树枝过后,却不见有一滴血流出来。原地“陈念”一晃,缓缓消散。原是残影,真人却去了何处?
“哪里来的那么多啰嗦!”尚魁身后一声厉斥,陈念遽然出现,右掌变拳,没有一点花样,只平平挥出,连灵力波动都没有。
忽然生变,尚魁不慌不忙,扭转身体,正好同时挥出一拳迎上陈念。
不见灵力波动,却闻地动山摇!
尚魁脚下深陷,一条裂缝蜿蜒远去,轰一声自相击处响起,比之雷鸣震响有过之而无不及!
尚魁大笑:“陈念,你怕甚么!”
不答,便再问:“陈念,你慌甚么!”
这厮到底在说什么!
薛孟庭只觉耳边风声呼呼,不知为何,心中忐忑起来。
尚魁复笑。
“你刚刚不是斩钉截铁义正词严?如今却怕了慌了,可怜,可怜!”
陈念一拳击中尚魁腹部,尚魁弹出去几丈,又飞回来横扫一腿,将陈念狠狠踢向远远一块巨石上,口中问道:“不过是问他几个问题,有什么不敢的?”
陈念受了这一腿,撞碎那块巨石后又向后飞了丈余,再撞断了几棵大树方才重重砸在地上,“砰”一声砸出一个大坑。
薛孟庭满腔怒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尚魁走过去一只手拎起陈念,随意地抛回此处,再在地上砸出一个巨坑。
“小念——”
陈念一动不动地躺了半晌,方才挪了挪手指,呕出一大口血,染红一片土地,触目惊心。
他缓了一会,将哆嗦的手掌缩进袖子里,慢慢撑着身体起来。此时方能看见,他肩膀上皮肉绽开,一双臂膀已是血肉模糊,不成样子。
尚魁弹了弹胸腹处的灰尘,缓缓走过来,冷眼旁观。
陈念咽了口血沫,直起身体,拖着腿站起来,臂膀上的伤口正在愈合。伤得重了,愈合得变慢,但比之普通修士,还是快得骇人。
薛孟庭从喉咙里卡出几声嘶哑含糊的音节,刚刚动了动身体,便再次被尚魁一指:“坐。”
薛孟庭一僵,不能动作,张了张嘴,却发现话也说不出来。
“腿断了?”尚魁转向陈念,赞道,“伤成这样都能抵抗本座的威压,了不得。”
陈念不置可否,拖着腿朝他走过来。
薛孟庭终于看清,陈念的神情。
他浑身一震,僵着面孔看着陈念,有一种十分莫名的荒凉卷席了周身。
听不懂尚魁的话,不理解陈念突然的爆发,但他有眼睛,看得懂。
陈念拖着缓慢愈合的伤腿,右手臂的皮肉蠕动,渐渐覆住裸露的森然白骨。
但他不在乎,身上的伤势太容易愈合了,他何必在乎呢?
前途已是昏黑无望,尚还背负千钧枷锁,却要走下去,冲过那片黑暗,走到另一边的明媚幸福里。
陈念知道,自己有力量,虽然还不够强大。
只能去做,走下去,冲过去。
薛孟庭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他心里一片惶然,充满了无知的恐惧。但他直觉这件事与他有关,便不能在旁边只看着。
薛孟庭死死咬住牙关,一格格拧起身体,方才万难抵抗的威压,却也被他顶住了些许。或许能站起来,他想。
刚有这个想法,尚魁嗤鼻一声,他稍稍起来的身体便被一股无形的大力压了回去。
尚魁轻敲折扇,扇骨击打在指骨上,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
薛孟庭微微喘气,无意识地将手指抠进下面的泥里。
尚魁自顾自说话,没有看他。
“你总能猜到我要说什么。”他看着陈念,唇角的微笑仿佛有了几分冷酷的味道,“这可不太妙,本座——向来不喜欢被人猜中心思。”
他忽然换了自称,最后一点表面的温文尔雅都消散干净,余下的只有一方王者的睥睨无情。
陈念仰起头看了看明朗的天空,低下头时已经能安好地站在原地,笔直如枪。
“能不能放过我?”他问。
陈念先前问过这个问题,他现在又问了一遍,真心实意。
“可以。”尚魁爽快点头,“只要你跟我走。”
薛孟庭瞳孔猛地一缩。
陈念摇头:“你知道的,除了这个。”
尚魁一哂,似笑非笑地瞟了眼薛孟庭:“或者你杀了他,我就不问了。”要问的对象死了,还问什么?
陈念抬头平视尚魁,日渐幽深的眼中深藏执拗:“还有别的办法吗?”
尚魁像听到笑话,睨道:“你说——呢?”
“我知道了。”陈念平静地说完,目光一顿,忽而转了语气,“也罢,就让我与师尊讲几句话,你再玩你的‘游戏’,可好?”
尚魁失笑:“你随意。”
是准备跟自己走,最后留几句话?还是,与师尊打苦情牌,让自己的“游戏”成为玩笑?
何必挣扎呢?尚魁看着陈念俊逸的侧脸想,他这么明白的人,会不知道自己的问题问出来后,薛孟庭不会有第二种答案吗?说再多又有何用,他的师尊是薛二长老啊。
没错,尚魁的问题还是老一套。宗门弟子,陈念,你选哪一个?
方才小试牛刀,正是在告诉薛孟庭,他有能力把凌空山的人宰个干净。哪怕那几个老不死的赶过来呢,他也是个分身,死了也就是耗点元气。
可在他痒几下之前,凌空山能先死绝了。没有元婴,再大的宗门又如何?
尚魁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把柄拿得稳得很。
他不禁起了看笑话的心思,不如先从叶钧开始,一个个杀,一个个问。啧,八成不用那么费劲,叫他再在叶钧和陈念之间选一次,就够了。
相处了几百年的嫡亲师弟,和十年前捡回来的小孩,有什么不好抉择的?更何况,这个小孩还不算人。
尚魁想起陈念自嘲“我是个什么东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薛孟庭。
薛孟庭不小心卡断了指甲。
陈念刚要说话,听到极轻的“啪嗒”一声,眉心微微下压,站起身走到薛孟庭身边,单膝跪下,将他的手执起,先施了个小洁净术,再细细用了治愈术。等两只手完好无碍,白皙如初,方才停下。
薛孟庭恍然发觉,这身破烂衣服下,是一个正走向青年的矫健身躯。不管是坚硬宽广的胸膛,还是结实可靠的肩膀,都透露着一个事实。这个少年,渐渐长成了可以担当的青年。
陈念单膝跪在薛孟庭身边,薛孟庭就要微微仰头看他。在这种要紧关头,他居然有空想,哪个妹子能嫁给这支潜力股,运气还真不错。
陈念看到薛孟庭略失焦距的眼神,眼底柔软下来,但转瞬即逝。他搭上薛孟庭的腰,微微用力,将薛孟庭托了起来。
尚魁眯了眯眼,负手身后,非但没有阻止,反而收了威压。
威压刚散,叶钧拔剑而起,取出承影断剑,执剑柄的手指关节苍白异常。
陈念的手在师尊后腰上眷恋地停留了一会。
他收回手,对重新站直的师尊与师叔深深行礼,而后退后一步,沉着开口:“有些话,须和师尊、叶师叔讲。”
薛孟庭有些不安,他缓了缓,镇定道:“什么要紧的事,非要现在说?”
陈念低着头,道:“拖到现在,已是不得不说。”
“叶师叔。”陈念先看叶钧,“弟子愚钝,幸得师叔教诲,习得精妙剑法。本应感恩于心,万死不辞,却因神志不清,冒犯师叔。师叔宽宏大量,非但不惩戒弟子,反而为救弟子不惜己身。大恩难报,是以弟子一直铭记在心,未有亲口说过一声‘谢’字。”
无缘无由,为何忽然又提起这件事?
薛孟庭惊疑不定,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尚魁。见他饶有兴致,却并不是知道内情的模样。
叶钧道:“同门弟子,何必多说?”
“是,原本是同门情谊。”陈念伸手一抓,将薛孟庭的飞景取到了手中。
薛孟庭一怔,正不解其意,忽见陈念手腕一翻,反手朝胸口刺去。
薛孟庭大骇,召回不能,立时要空手夺刃,谁知陈念速度奇快,他刚伸出手,飞景已经稳稳插入陈念胸口,从头至尾,只剩剑柄露出。
飞景竟不听他指挥,混账!
陈念面色发白,却浮上淡淡笑意:“寻常飞剑不能伤我,便借了师尊的飞景,师尊不要怪我。”
作孽的逆徒!薛孟庭手脚发抖,说不出话来。
叶钧皱眉,面色沉沉:“为何自残?”
陈念反手抽出飞景,胸口溅出温热鲜血。他巧妙使了个手法,避开薛孟庭,免得溅到他身上。
见薛孟庭慌忙取药,他又退一步,道:“原是同门情谊,慢慢总能还上,只是现在,弟子等不及了。”
他对薛孟庭摇摇头,胸口淌血,面色松快:“弟子不肖,自刺一剑只为偿还这份情谊。”他避开薛孟庭伸过来的手,眉心一点点舒展开,至此终于不见阴郁之色,唯有如释重负的畅快,“今后此帐一笔勾销,弟子不欠师叔分毫。同门情谊,不必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