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泛泛的话固然算不得说谎,可我却能感觉到其中的不协之处。为何会有这种感觉我也解释不了,但那感觉却是极其强烈而不容质疑。
“陛下……”
“你肆意妄为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解释一样难免相关的都要说个清楚,朕眼下真没那精神,你身子刚好转一点,又何必赶着受这些累。”
“是。”
“嗯,等见到中原使节的时候,对方若问及周世林之事,你顺着朕的话说就是了。”
他再度微笑,眼神却无澜,像被画得极圆满的宫廷景致,失了那份自然。
“对方有何事要问,陛下不如先说一些,臣也好做个准备。”
“也许就是想借着打探些西凉的消息,毕竟,西凉和中原的结盟也是互有防备的。”
想了想,魏光澈又加了一句。
“若真问了关于周世林之事,不论他们做何等推断都不要否认,且诈一诈,当然,你对他们说的话可能会有些糊涂,往后朕会给你慢慢解释的。”
我的手捏紧了床单。
“是。”
“先起来吃些东西,朕晚些再来看你。”
他看着窗外,忽然就说出这么一句,然后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看着他毫不迟疑的背影,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你是想令中原使臣以为,舅舅已经将秘密带回西凉了吧,你想令他们以为你已经掌控了那些中原人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以此作为筹码吧。你带我去见他们,不过是为了更添加他们的怀疑吧。
此时和中原的关系某种程度上决定也和西凉的战役会否继续下去,你急着想令中原忌惮,也是为了羌无,这我是知道的。
可你为何不对我说明白,这么做的后果不亚于将小舅舅推到风口浪尖,若我一无所知的在中原使节的面前故弄玄机,往后小舅舅因此受到波折我该如何自处。这些你是想过,还是觉得根本不值得去想。
脑海中的念头像凝结的冰霜,一个字也没能从我口中说出来。固然他是君王,如此考量无可厚非,可我还是觉得齿冷。从昨夜见他开始那逐步扩大的不安终于有了缘由,不断的诱导我,令我将之前的种种都淡化了,只顾沉浸在与他重逢的喜悦,再顺势带着我去见中原使节……我爱上的,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至始至终,真的有对我拿下过面具么。
往日那些宠爱,那些我自以为的争执与痛苦,对于一个帝王来说,会不会也是他刻意安排的一环。我于他,说不定是棋盒里碰巧粘起的棋子,放到早就计划好的位置,那个位置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
这隐隐约约的念头被我逼着自己一点点清醒的脉连起来,我用力咬自己的食指,那咸腥滚烫的味道令喉咙发不出声。
这一世,我也想活的纵情,至少让爱与恨都不会迟疑。但爱于我来说,永远无法做到飞蛾扑火——只因我所爱之人,手持天下重权,会将那飞溅出来的火星变成燎原的熊熊大火,将我那些原本微薄的拥有化为暮色下的灰烬。
53、镜花水月
次日,当侍从帮我整理好衣冠的时候,我对魏光澈说:
“陛下,臣非去不可吗?”
他本坐在一旁有些迷离的看着我穿戴,半响才道:
“这是怎么了,没料到你也会有怯场的时候。”
“……臣自知御前多次失仪,陛下或许不会怪臣,可眼下毕竟是代表天家,怕不妥。”
魏光澈嗯了一声。我不明白他到底是何意,也只能沉默着任别人帮我穿戴。待穿戴好了,侍从们纷纷退下后,我只站在那里,与坐着的他对视无言。
“你若真的不想去,就在这里等朕吧。”他忽然这么说。
“臣不才,虽不便入幕,却愿在外护陛下平安。”
不知是否我语气中的异样令魏光澈察觉了,他定定的看着我。
“你想做什么?”
既他起了疑,我也不便隐瞒,将自己计划好的说了一半。魏光澈听着变了脸色。
“你有多少把握?”
“四成。”我坦白道,“若是别人,臣有八成把握,可对方既是赫连肆星,就不能以常理论。”
“朕也听闻过他,只是毕竟百闻不如一见,你与他打过交道,果真名不虚传?”
“远强过传闻,”我肯定道,“有他在一日,西凉怕是没那么好对付。”
“居然能令你这般夸赞,朕开始还以为,他再强也强不过赫连黎。”
“臣不知过往旧事,但臣坚信赫连肆星的能力绝对不会低于盛年的赫连黎。”
“是么,当年一个赫连黎,可是令父皇头疼半生啊。”魏光澈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如此,哪怕只有四成的把握也是值得一试的。”
“是,臣定会护得陛下周全。”
“朕不担心这个,”他摆摆手,“朕身边的高手足矣护得朕无虞,只是,你若和他独斗,可有必胜的信心?”
“单打独斗,臣认为自己不会输于他,而且这里是羌无境内,他即使出手所求也不过是自保,断没有别的余力了。更何况,若他中计,对付的自然也不是臣了。”
“嗯,朕还是派两个人与你一起为妥。”
“用不着,对付赫连肆星这种人,并不是人越多越好,臣手下有一神箭手徐山,是臣信得过之人,有他在足矣了。”
“也罢,只是这一计成功最好,若有了变故,你一定要以保存自身为首要,切记,这是朕亲口说出的旨意,万不可抗旨!”
“是。”
“若你不顾惜性命,惹恼了朕,朕回去后可不会放过周世林。”
他又说出种话,我心中一麻,又酸又痛。
“臣一定会顾惜自己,也请陛下……舅舅他对羌无绝无二心,只是为人不善钻营,若有了什么不妥的地方,还请陛下看在臣的薄面上……”
“照你这么说,能在朕面前露脸的,都是善于钻营的小人了?”魏光澈弯弯嘴角,“朕答应过你的就不会忘记,朕向你保证,即使周世林犯下再大的错,朕也永远不会伤及他的性命。如此嘉远侯可满意了?”
“陛下这么说,让臣如何自处。”我低下头去。
“好了。”他似想我对伸出手,却最终还是垂手站了起来,我想对他笑笑,可笑不出,我甚至不知道眼下该做出何等的表情,只是木然看着地面。
半响那绛紫色锦衫下的黑靴移动了一下。
“陛下!”我忽然抬头大声唤他。
他惊愕回头,似有期待。
“……不,臣是想说,赫连肆星比旁人敏锐百倍,放出去的风声若稍明显了些他定不会信的。”
我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因为看见了魏光澈脸上的失望,那失望似乎已是再也无力遮掩了。他的眼眸暗晦不明,在清朗的眉下有着淡淡的忧郁,我险些就要心软了。
“朕知道了,到时候具体该怎么做,你自己决定吧。”他不再留念,转身离开。
我腿一软,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闭上眼睛,像吞下了一枚坚硬的桃核,满是苦涩。平静一会儿我睁开眼,对守在门旁的侍从说:
“叫徐山来。”
徐山的腿伤并未痊愈,却来的很快。
“伤势如何?”
“皮肉伤而已,谢侯爷关怀。”
“我们虽不算熟稔,却可省略这些客套了吧。”我打量他的手,“还拉得了弓吗?”
“侯爷的意思是?”
“徐山,你其实并不信我吧,你会选择站在我这一边,不过是因为你赌我能赢罢了,这无关情感,只关系胜负而已。”
“……”
“其实这样没什么不好,又或者说,这样才是最好的。我也同样,我并不相信你,但我相信,你这个人一定可以中肯的判断出对自己最好的选择,所以我才会选择你,你这样的人,我用着反而放心。”
“侯爷到底是想让小人如何效劳呢?”
“我要你帮我用箭射一个人。”
“何人?”
“赫连肆星。”
徐山吃惊不小。
“侯爷的意思,是要小人再去西凉?”
“不,我不是要你去,而是不久后赫连肆星自己会匿名前来。你在西凉的时候为了救我,自然将那所宅子揣摩透了才能混进去,对赫连肆星的身型模样想必也是烂熟于心。你为人细心,即便是他易了容,只要你有心观察想必很快就会辨认出。
“是……”
“你有什么想说的,痛痛快快现在就说出来。”
“侯爷,小人,小人怕是没有定当得手的把握。”
“为什么,你不是军中第一的神箭手么?”我故意揶揄道。
“小人……”
“跟你玩笑一下,别那么紧张。”我不由笑了起来,“其实我也没有完全的把握赫连肆星一定会来,但该部署的总要先准备着。你的作用不过是一个后招罢了。”
“后招?”
“嗯,徐山,你是一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该做什么,下决定的时候也从不会犹豫。”
“侯爷谬赞了。”
“这不算谬赞,”我垂下眼眸,“所以,你听清楚了。皇上会晤中原使节的时候我会安排你藏身在一处巷口屋檐处,你之前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带着弓箭安静伏在那里等待就好。还有就是,要打扮得令人一眼看不出你的身份,这个容易,你穿夜行装,随身不要带饰物就行。”
“是。”
“接着,如果我一开始的计划不成功,那么我会设法将赫连肆星引到这里来,你一旦看到我们同时出现,不论是何种在情况下,不要迟疑,立刻拉弓射箭!我只需要你那一箭,不论能否事成,这一箭射出后你立即离开那里,尽快到达安全的地方,自己腿上的伤,只能你自己看顾着些了。”
“是,虽不知能否成功,但臣一定小心射中赫连肆星,必不会误伤侯爷。”
“谁说让你对着赫连肆星射了?”我鬼诘一笑。
徐山询问的看着我。
“你要瞄准我射出那一箭。”
“侯爷!”徐山震惊不已,“恕在下听不懂侯爷的话。”
“赫连肆星的能耐你我都知道,想要在暗处一箭射中他,这可行性未免太低。”我淡然解释给他听。“但若你瞄准的是我,再出其不意的射出那一箭,纵然赫连肆星在那一瞬间发现了,他也不会阻止,为了西凉,他定是想除掉我,只是缺乏时机。以他的为人反应以及,只要那一瞬间迟疑我们就有把握赢了。”
“赢了?”
我点点头。
“要一箭射中长空的双雕,怕是有难度。但以巷口屋檐的距离,一箭穿过两个人相信你还是做的到吧。你本就箭术高明,又初窥破军十八式的内功,只要提前选好特质的弓箭,再去掉箭的尾翎,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
我特意加重了语气。
“我要你的那一箭穿过我的身体,射杀赫连肆星!”
徐山久久的看着我,眼中的震惊没有消散的痕迹。
“侯爷,您,您疯了……”
“我没疯,你只要记住我的话就行了。到时候,只要你那一箭可以瞄准赫连肆星的要害,不需要顾虑我,大胆出手。”
“不,侯爷,一定可以有更好的法子,这不行,侯爷您这太儿戏了。”徐山语无伦次起来。
“冷静!”我一把攥住他颤抖的手,用力极大,逼着他一点点静了下来。
“我也不是随便就扔了这条命的,若我和陛下前面的第一个计划能够成功,那你不过是白白在那守半晚,若不成功,我也不想再令赫连肆星活着回去。有他在,西凉始终是心腹大患。”
我见他表情一点点收敛,也放缓语气。
“他不可能一人前来,同来的人若见了此情此景,定不会想到这是我的主意,会想同时杀了我和赫连肆星的,只有中原人了。倒时纵使我死赫连肆星却未死,他也不得不去怀疑中原的意图。只要和打碎他们之间本就薄弱的信任,按照此番西凉的耗损,至少能为羌无赢得五年喘息的生机,五年后,哼,五年后中原的小皇帝也长大了,到时候中原的内乱还不够忙的。”
“即便如此,侯爷也不该想出如此下策来。”
“是不是下策,你以后就知道了。”我不在意的说。
“皇上知道侯爷还有这等后招吗?”
“我可以骗你说他知道,但你这人太过精明,要是反而成拙就不美了。皇上并不知情,但希望你能记得两件事,赫连肆星若只是受伤未死,说不定会抓住你,到那个时候你只能自尽了,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大家黄泉下慢慢算。”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
“第二件事,若赫连肆星死了,他带来的喽啰自然擒不住你,到时后希望你能帮我带一句话给皇上,望他看在我舍命为羌无立功的份上,无论如何,千万千万,给御史大夫周世林留一条生路。”
我叹了口气。
“你要告诉他,赫连肆星一死,赫连黎已至耄耋,西凉不足为患,而周世林,却是这世上我最后的亲人了。”
“侯爷。”徐山用一如既往平静的口音说,“侯爷不必费心了,小人此番不可能按照侯爷所说的去做,侯爷还是尽早死心的好,小人愿任凭侯爷处置。”
“也是,”我叹了口气,“像你这样尚有未完成之事的人,即便事败,怕也不会乖乖自尽。可惜啊,就算你不自尽,若被人发现你本就是中原人效果也是同样,到时怕无人会信你的话,更何况你意图刺杀赫连肆星,若不自尽最后多半会落得生不如死。”
徐山的呼吸漏了一拍。
“至于我是怎么发现你父母都是中原人的,这不重要,但是我能查出来的事情,赫连肆星一样可以查出来,到时候你怕是百口莫辩。”
“小人确实祖籍中原,但小人幼年在中原被逼得家破人亡,不得以才逃难至此的。”
“我相信你。”我揉了揉有些酸麻的后颈,“哦,对了,就算我这么说,你也可以提前对皇上据实以报,那怕是有些麻烦啊。”
我看着窗外的天空,那般高远,纯净的仿佛是另一个无争无扰的世界。
“你弟弟不是丢了吗,想不想知道他现在在哪?”
徐山不置可否。
“我知道这般说你定当是在诈你,但世事有时就是这么碰巧,你的老家,是在一片有着连天碧叶子荷花池的地方,对不对?”
徐山眼睛圆睁,手再度发起抖来。
“你的老家有这么一首曲子,柳下稍,夜未央,树下月影不成双,湖心莲,小舟延,芷风片雾消旧年,家还旧路不曾忘,栏前茎草乱无章,调转路儿回望,仍记得半盏芙蓉少年郎。”我模仿阿棕将曲调慢慢唱来,“可你弟弟,却总将最后一句唱成‘仍记得满枝芙蓉少年郎’吧。”
扑通一声,徐山不顾腿伤在我面前笔直的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