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经历过那种痛楚,迪亚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原来人的心脏如此强韧,强韧到即便遭遇揉碎般的疼痛,也能完好无损。
迪亚的泪水也不知不觉地流下来。
后来他就将爱丽丝埋葬在那颗樱花树下。他记得她说的话,她说在东方有传言说这种树的花朵是由鲜血染成的,如果将人埋葬在树下,花会开得很灿烂。
他至今都能听见爱丽丝艰难在他耳边耳语,语气极轻,却每一个字都深深铭刻在他心脏上。她说,哥哥,你要记得我。
当樱花开得烂漫的时候,你要记得是我的血将它染红。
你要记得,你有个妹妹。
你要记得,我来过,存在过——尽管我不得不离开。
迪亚将头深深埋进爱丽丝因为疾病而显得过分白皙的胸口,口腔鼻腔里满是粘在衣服上的对方鲜血的味道。他想起爱丽丝每次忧郁咯血的样子,那样温文尔雅地轻柔拿出锦帕,轻轻地,甚至不敢用丝毫力气,缓缓触到苍白又透出些病态红润的唇角,目光却是透过他望向遥远无常的地方。然而那样温婉的动作并不能阻止死亡的侵略,当欢乐溢出的血液染透手巾,沾到爱丽丝绣着花纹的服饰上时,迪亚只能跪在地上,将头埋到对方的膝间。
那时鼻腔里也和如今一样,满是对方的鲜血气味,那么浓郁,那么悲凉,那么……温柔。
然后他就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鲜血的味道,那种温暖又温柔的液体,每每都能让他产生爱丽丝尚在的错觉,以及那段最天真烂漫的时光。
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时代,也是他再也寻不回的年少天真。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迪亚的手颤抖得拿不住手术刀。学校虽然也有解剖死尸的课程,但是那个时候学生很多,最重要的是,那时候解剖的是尸体,而如今解剖的是活人。迪亚将打晕的路人放在床上,踌躇了很久,二楼木窗外的月亮白得过分,就那么明晃晃地照在床上,照在躺在床上的陌生人身上,照在对方露在外面的脖颈上。
迪亚不可自抑地舔了舔嘴唇,因为他产生了错觉。他觉得他的鼻腔里开始散发出鲜血的味道,舌头也因为未知的原因阵阵发苦,唾液逐渐增多。
然而他没有忘记学医的初衷。他学医是为了救人而并非杀人。
迪亚就那么坐在床边的地板上,手里拿着手术刀,直到那个陌生人醒了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看向对方,而对方的瞳孔中满是惊异。迪亚顺着对方的瞳孔望过去,盯住自己手中泛着冷光的手术刀。
手术刀并不算锋利,因为这只是尚未开刃的试用品。在未真正出师之前,迪亚不想拿起那种拥有锋利刀刃的手术刀。
他不想再一次经历死亡,就算死去的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8
在迪亚惆怅感慨的同时,陌生人迅速跑到了门口,他的行动不可谓不对,在面对潜在的生死威胁时,谁都不愿意死去。而当迪亚回过神时他才想到如果这个陌生人从他家里逃出去——那么他算是彻底的身败名裂,在争夺遗产时他就没有抢过那些道貌岸然的冷血亲戚,如果连这栋房子都被政府没收……何况,这个院子里,埋着爱丽丝。
绝对……绝对不能让他活下去!
身体在意识反应过来前已经行动。迪亚猛然从地板上跳起来,手里的手术刀直直捅向对方的身体,为了防止对方一息尚存,迪亚还残忍地将手术刀在对方的身体里翻搅几回。
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渐渐飘散在空气里,迪亚近乎贪婪地深深吸嗅了口飘有腥味的空气,内心觉得满足,然而满足过后是空旷。
那是任再多的鲜血,再多的眼泪也填不满的,深如沟壑的伤口。
就在迪亚近乎神经质地自我唾弃,自我厌恶时,一声尖叫唤回了他的神智。家里的女仆正呆立在不远处,四周满是打翻的清粥——自从爱丽丝死后,他就再没有食欲。
应该是清晨送饭的女仆。迪亚在心里确认,随后他缓缓地,缓缓地笑起来,这个笑毫无缘由,也毫无征兆,所以当迪亚微笑时不仅女仆愣住,迪亚自己也愣住了。
他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还能笑出来。
凉薄的手术刀轻柔地滑过女仆的喉咙,随后又近乎狂暴地迫进血肉里,几乎将女仆的脖子割断,而在割裂女仆的喉咙之后,迪亚跪在地上,泪水已然满面。
哭了少顷后,迪亚站起来,回到卧室换了套纯黑色的服装,他小心翼翼地将卧室窗帘点燃,看火烧得差不多了才顺着廊道将每个房间死死锁上,最后又悄悄来到大厅点燃挂在窗户上的绣花窗帘后才出门,再利落地反手将门牢牢锁上。
然后迪亚深深吸了口气,再重重吐出压抑在内心的恐慌气息。
迪亚点燃了曾经和爱丽丝一起居住的房间,也点燃了他唯一的家。他在一片火光里看着房间内的女仆尖叫挣扎,想要逃脱出来却无动于衷。迪亚唯一的动作就是将帽子拉低,免得被不久后前来救火的人认出来。
从那一刻起,迪亚就知道有些事情,有些感情,有些人,已经回不去了。
06.神交
红色的血,顺着血管蔓延伸展,就像绽放得肆意绚烂的花,那么美,也那么罪。
冰冷的手术刀轻轻地压进喉结的地方,熟练又冷酷地小小翼翼将喉结从脖子里剔出来。这是个很需要耐心和技术,容不得一点分神的工作,因为一个不小心就会使对方死亡。
而索尔的要求是,活着的宠物。
黑暗得只有烛火的房间里光线明明灭灭,除了深浅不一的呼吸声浑然死寂。索尔浑身僵硬地坐在木椅上,双手握拳,紧紧压在大腿上。从他微微收缩的蓝色瞳孔里能看出红色,然而更多的是黑。
映透在纯洁蓝色上的墨黑。
索尔不敢出声,他怕让正在工作的迪亚分心,然而这种寂静无声让他觉得恐慌。他想起了十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身处于一片黑暗之中,眼前并非没有光明,只是那光明带着血色,透着冰冷,泛着杀气。
索尔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再悠长又清浅地吐出,但这样的呼吸让他觉得难受。
红色的血从白色的被子上滴下来,打在褐色的木质地板上,发出犹如喟叹的挣扎。
被灌了迷药的猎物安然躺在床上,人事不知,而迪亚正满是汗水地继续他的工作。虽然表情严肃而冷酷,但索尔能从迪亚苍蓝色的瞳孔里看出兴奋,以及难以言喻的满足。
对方应该兴奋异常。索尔断定,内心的焦急逐渐降下来。经过这么多次合作,索尔完全信任迪亚的医术,他说这个猎物能成功那么大概就不会失败。
这么想着,索尔的双眼微微眯起来。他有点不希望这个猎物成功,却又矛盾地希望这个猎物成功——这是索尔的小秘密之一。
索尔拥有很多秘密。秘密这个词本身就代表着禁忌,禁忌的背后也许是甜蜜,也许是苍凉,不一而足。
索尔拥有过甜蜜的秘密,在他还没有看见母亲尸体之前。他至今都能想起对方笑容灿烂,一脸严肃又一脸天真地和他拉钩,说“这是我们的秘密”时的样子,让他冰冷的心几乎要被温暖无邪的笑容融化成温水。
可在不久之后,他所拥有的就只剩下苦涩的,甚至血腥的秘密。
“呼。”迪亚深深地吐了口气,用袖子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平复少许才开口,“还像往常一样?”
“恩。”索尔回答,目光掠过迪亚放到猎物的身上,然而视线被穿着白袍的迪亚挡住,使他看不全猎物的样子,只能看到对方因为失去知觉而显得过分柔和的面孔。
猎物的双眼此时正微微闭合,因为灌入了大量麻醉剂,连剔除喉结的痛苦都感应不到。索尔皱起眉头,他有些担心猎物因为麻醉药而死亡,毕竟这样的先例并不是没有。
究竟是第几次做这样的事情,在这样阴暗不见天日的房间里——索尔天蓝色的瞳孔骤然紧缩,他认真沿着记忆的血脉逆流而上,想要弄清楚自己疑问。
最初只是源于意外。贵族总有养宠物的习惯,或者说劣习,索尔也无法避免,他养过几次宠物,但也仅此而已。他养的宠物总是活不长久,结局大多像那只被捏死的夜莺一样凄惨,所以几次下来索尔就厌倦了养宠物这件事情,就是别人趋炎附势地送来宠物,索尔也不会多瞧一眼。因为他知道不抱希望就不会失望,而那个女孩的到来完全不在索尔意料之内。
索尔记得那时候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他退下白日在淑女绅士面前彬彬有礼的假面,开始处理另一些事务,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务。贵族总有自己的家产,但也不是所有贵族的家产都是干净的,有些贵族会在私底下接一些与法律擦边的行业,索尔的家族手底下就有一个这样的家业,以前归他父亲管理,而当父亲烧死于那场不可扑灭的大火后,就该由他接手。
索尔照例坐在秘密会客室里,等待手下跟他汇报情况。不过那次手下并没有像往常只身前来,他在门口停了停,深吸一口气才进去,身后跟着一个比索尔年长些,长得异常漂亮,气质干净的女孩子。
索尔的瞳孔骤然缩小,冷厉地看向来人。就在他想斥责时,站在一旁的老管家用眼神示意手下退下,那手下立即如蒙大赦般离开,只留下女孩扭捏不安地站在原地,虽然眼神紧张却也不算是恐慌。
索尔立即就感觉这是早就算计好的,只有他蒙在鼓里,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老管家却已然泪流满面,他半跪在地上看着面前精致却神色冷酷的孩子,觉得内疚又心疼,“索尔。”
那是老管家在将索尔从衣柜抱出后第一次称呼索尔的名字,而非少爷。
索尔的身子当时就僵了,他有些手误无措地看着老管家,面上却强装镇定,“怎么回事?”
老管家跪在地上没有起来,只是伸手招呼女孩子,等对方不安又扭捏地过来后才看向索尔,气息哽咽,“我希望少爷能将她带在身边,就算不能……至少能陪您说说话……”
老管家的出发点很简单,他只是不希望再看见那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整日像个行尸走肉般生活。他已经太久没有看见对方如正常孩子那样笑,那样闹。
他的少爷已然变成了空有精致外表却内心空洞的木偶,而这不是他想见到的。
索尔用手揉揉太阳穴。目光顺着女孩转到老管家身上,再从老管家移到女孩身上。他踌躇了很久,重重叹口气,“我知道了。”
之后他就留下了那个女孩子。索尔并没有问女孩的出身,也没有问女孩的名字,他只是给了对方一个房间,然后转身就忘掉了这个新得的宠物,直到第二天对方乖巧地站在床边等自己命令,索尔才意识到对方的存在。
然后他就知道了一个不同。有些宠物,就算囚缚地再坚固,再强韧终是会离开,而有些宠物却是会心甘情愿地留在你身边,陪着你。
从那个时候,他就开始对人形的宠物着迷,然而许久后索尔才终于明白,有些人之所以愿意留下并非因为对方是人类,也并非毫无怨言,只是他明白时双手早已满是鲜血,陷于欲望,无法脱身。
锁链碰撞的声音让索尔回过神,他看向迪亚,见到对方收工般整理衣着才从木椅上站起来,随后那张染着些许鲜血的精致脸孔就笑起来,“好了,我的伯爵。”
索尔的瞳孔不知原因地缩了缩,他冷漠地看眼已经收拾好的宠物,再看向迪亚,“你要怎么躲避风头?”
“去不远的港口,等那些人走了之后就回来。”迪亚回答,声音平静沉稳,完全看不出刚才给别人动过刀子。
“是吗?”索然并不完全相信对方的话,“我要派人跟着你。”
“监视我?”迪亚听到后并不觉得意外,只是依旧眉开眼笑,“可以啊,只要对方是个美人。”
迪亚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没有丝毫不自然,就算索尔在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将对方每个细微变化都看在眼里也感觉不出任何蛛丝马迹。看来对方还记得他和自己的合作关系。
索尔这时才笑起来,嘴角泛起残忍又邪气的弧度,“一定是个美人。”
07.破碎的记忆
索尔并没有虐待别人的兴趣,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用。这是从第一个胆敢逃跑的宠物那里得来的教训,为此迪亚并不惜将对方的双眼挖掉,也不惜将对方的喉结剔除。
而至于猎物身上的狰狞伤口,那并非他的示意,而是迪亚的杰作,那个神经质的故事者喜欢看见鲜血,也喜欢在猎物身上制造伤口。只要不是致命伤口,索尔一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从来没有忘记迪亚和自己的约定,以及双方的关系——相互利用而已。
阴暗的房间因为迪亚离开时关闭光源而显得更加黑暗深沉,坐在木椅上的索尔没有动,他保持着医生离开时的诡异姿态:尽管目光凝视着宠物,思绪却已然神游。
“当啷。”
猎物的痛觉因为麻醉剂的失效而渐渐复苏。难以克制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然而其中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喉咙。不光是疼痛,还有犹如窒息般的恐惧压抑。那双颤动着泪水的恐慌双眼极力向下翻转,想要看清楚自己的脖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而然再多的努力也只是徒劳。
因为人无法看见自己的喉咙,更何况……没有眼球的人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就像人无法透过皮肉看见自己的真心。
“当啷。”“当啷。”铁链碰撞的声音愈发响烈,床上的猎物甚至因为过分挣扎而使得布满全身的伤口再度开裂。伤口并不深,恰好割破表皮,露出里面粉嫩的鲜肉。
看来迪亚并没有尽兴。索尔用手轻柔按摩太阳穴,这次的猎物比之以往所有的人都幸运,或者说脆弱,脆弱得迪亚不得不放弃见血的渴望而只是制造些无关痛痒的伤口。
看来即便成功了也无法活得长久。索尔在心里下定论,伤口发炎,体质虚弱,失血过多,种种原因都会使得面前这个脆弱无比的猎物活不下去。
“白费心机。”索尔不由得嘲笑起来,站起身,准备将猎物处理掉。
以往也有些猎物成功进行过手术却因为身体虚弱的原因活不长久,而当他们将要死亡时索尔就会给对方一个痛快,然后埋掉,进而进行下一场实验。
很少有猎物能撑过种种疾病的侵袭,而从进行手术活到现在的也只有一人。
索尔的手渐渐握紧,他冷然看眼床上的猎物,无声微笑,然而即便笑得风华绝代也如对牛弹琴,因为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已经被挖去了双眼,失去视觉。
“唔。”痛苦地呻吟和铁链相撞的声音间歇响起,床上的人因为难以忍受剧痛开始用头撞击床面。看来对方已经毫无求生之心,只希望死个痛快。
索尔将手垫进猎物和床榻之间。
“嘭”的一声,人的头部重重撞击在索尔的右手上,因为惯性再隔着手撞在木质床榻上。
索尔痛得整张脸都扭曲起来,而与此同时,他的左手快狠准地压在猎物的脖子上,用力。
骨骼碎裂的声音在幽深的黑暗里清脆响起,发出和之前类似的声音。
他听过无数次这种声音,这种清脆又隐忍,昭示消逝的死亡之音。索尔在黑暗里静默看眼自己的双手,然而入目的只是黑漆漆一片——过分黑暗的地方,根本无法看清任何事物。
一直紧抿的嘴角突然露出嘲讽般冷酷的笑意。索尔将缠在猎物脖子和头部的绷带一圈圈解开,随后扔在地上,将身子前倾,躺在已经死去的猎物身边。
没有丝毫暖意的床被冰冷无情,躺在身边的人也已成尸体,索尔伸出手,以类似拥抱的方式抱住尸体,闭上眼睛。 11
房间里只是漆黑,漆黑的就像那天女孩的瞳孔,黑得透彻又隐忍,然而又带着些许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