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看来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惯是熬良药变毒药的。”
刘商不雅的直起身大大的伸了下腰,噼里啪啦的响了一阵。
“你听听,本少爷的骨头都松了,这雨要是再不停,我就闲的想砸了这屋子了。”
谢湘赶快道:“大爷你可别,你要砸也回去砸了你自个儿的,拿我们这屋撒什么气。”
刘商眉头一挑,似笑非笑的说:“你们?这屋现在不是你一个人住了吗?”
“呵,子和虽然去了他姨夫家住了,但是此时距下场还有两年呢。这间屋子他也交付了这两年的费用,且并未退还,说不得什么时候他又想着回来了,倒时,就不好说了。”敲了敲棋盘,谢湘落下一字,他要做条大龙。
“罗子和去了他姨夫哪里,而姜清……”刘商用手按了按额头,觉得自己真的是被这梅雨给影响的浑身都不舒服:“自从姜清大婚后,咋们也没聚过了。不知他近日可好。”
“各人命各人定,我前日倒是听说姜清搬出了李府,而且把他姨娘也接到了府上。想来他大娘如今应该不会像过去那么肆无忌惮的对他姨娘了。”谢湘也端起茶杯,示意刘商赶快落字。
从棋罐中抓出一把黑色棋子,再松开指缝,看它们一颗颗的落下,敲打出清脆的声音。刘商声音中带了几分遗憾:“可惜了姜兄生在那种家庭,遇见那种嫡母,那种父亲。一个为了自己亲生儿女,一个为了自家的荣华,逼着他应下了李府的亲事。”
“哦?”谢湘有些诧异:“这怎么说,我倒是不知道这里面具体的内幕。”
“世事难料,姜家本来不是太想攀附李家的,只是姜兄的嫡妹到了出嫁的年岁,长未娶,幼就不好嫁。刚好一门亲事上门,且许了那么多好处,更何况入赘之后,姜兄,可就算不得蒋家的儿子了。那家产可就好分的多了。”刘商说完之后冷笑了一身,用手撑住额头,俯身细细的看了棋面。
放下茶杯,磨砂着杯身。谢湘有些走神,想起当初那日同游,杏花树下,少年英姿勃发,笑意盈盈。不细究,谁又知道哪些笑容后面各自又藏了那些苦涩。
“我说谢萧玉你真是不厚道啊!”一句饱含愤怒的声音传了过来,谢湘挑了挑眉,道:“我厚道过吗?”
“你这条大龙什么时候做的!给不给人留活路了!”刘商磨了磨牙。
“该收官了,这盘你坚持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谢湘捻着白子,没什么诚意的安慰道。
“谢萧玉,”刘商顿了一下,很诚挚的看着眼前的人说:“你大爷还好吗?”
“……很好,入土多年,烦劳挂心。”
打了会棋谱,谢湘不怎么在意的对刘商说:“对了,我过两天大概就走了。”
“……”
“砰!”黑子直接落到了中元。刘商眉毛挑了挑:“什么意思,你不是不久才回家去吗,难道伯父有什么交代?”
“这次不止是回家,我准备先回家一趟,之后直接出门游学。”
“游……学?”
“嗯,游学。你也知道,我向来爱看些游记之类的书,出门游学也是我向来的夙愿。”
“你要游学?别的先不说,县学那里就不容易通过吧,想来得很长时间的交代。而且伯父的身体这几年越发不太强健了。但现在听你话音,好像是过几天就走,那也就是说……”
“嗯,上次同游之后我就有了这个打算,我之后就修书回家,本来也考虑到父亲的身体,但是没想到父亲却一力赞成,更是去托了学政帮我打点。数月下来,终于是全准备好了。”
屋外的雨势不知不觉的加大了,滴落在屋檐上的青瓦上,滴滴答答,四下一片寂静。倒像是天地在弹奏这一首曲高和寡的佳乐。
刘商抬头,看见对面谢湘垂首摩挲着棋子,望着棋盘,眉头微微皱起,但不过倏忽就展眉而动,将棋子落下。少年俊逸,聪慧多才,龙章凤姿……这些往日别人形容眼前之人的词,突然都涌上心头,让他有些百感交集。友人优秀自然是好,而游学则是能让他更为优秀,自然是更好。可是这件事也算是大事,说不得数年不得相见,怎么自己反而像是最后得知的。
“哦,”突然想起什么,谢湘接着道:“因为之前一直没确定,就没告诉你。现下也就告诉了你,我也懒得说出去,等我走后旁人自会知晓。”把手中多余的其他棋子随手扔到棋罐里,谢湘抬起头来认认真真的盯着刘商:“我此次离家,家父身子这些年一向不好。记得多帮我去看看。”
刘商挑起了眉头,往后靠了靠,眼光与谢湘直直相接,谢湘也一直坚持着望着他。
“嗤,我说谢萧玉这些还用你交代。只是旁人再好也不如亲子,你别在外乐不思蜀就好了,没事家书可是别忘喽。”刘商先别开了眼睛,漫不经心的说着。但语气却十分认真。
谢湘释然的笑了笑,眼中闪过感激之色。他打趣道:“那是自然,估计等我回来时,你家孩子还不会打酱油呢。”
刘商没什么形象的翻了个白眼:“就算会,本公子家怎会让他去打酱油!”
“噗!”
“谢萧玉你笑什么,本来就是如此好吗!”
“好好好,话说刘大公子你家不考虑再建个金谷园吗?”
“呵呵,建个之后让你谢公子再去吟一句‘落花尤似坠楼人’吗?”
“刘公子你这可就想岔了吧,您自个儿就堪比羞花闭月喽!要那坠楼人干什么?”
“……唯谢湘与女子难养也!”
天公作美,第二日谢湘拿着提前收拾好了的行李向学中老师辞行时,天上竟然难得的出了太阳,而天空也被破开了阴霾,露出了蓝天白云。
第七章:睹物思人
走出县学,站在门口的屋檐下,谢湘深深的呼吸了一口空气。回头看了看这个自己待了几年的地方,心里闪过一丝怀念。此次离去,下次纵然回来也不再是这里的一份子了。更多的或许是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里。
坐上门口早前预定好的马车,招呼了声赶车的车把式。把行李放好后,谢湘也没再向谁打招呼,临淮县学,就此别去。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出了县门,没过一会,马车就行到小路上。临淮虽为平原,路途较为平坦,但前些时间一直梅雨,道路泥泞,今日太阳出来后,晒的地面半干不干,倒是别有一番颠簸滋味。
掀开窗户上的帘子,看着外面不断后退的风景。谢湘只觉得这马车颠地他心肝都疼了。作为一个习惯了火车飞机的人,他不得不为自己未来的旅行生涯,默默的点了一排蜡烛。自是自己也曾试图研究出减震的方法,只是十分可惜,自己不是个技术人员。作为思想上的巨人,谢湘表示自己的行动比白雪公主的小矮人都短一截。
在坐车的时候想些不着头绪的事,是谢湘一贯的爱好,路途不稳,也没什么可以做的事。而胡思乱想着,也就不觉得长途漫漫了。
马车偶尔压着道上出现的石头了,被震的往另一边偏去。不一会那边又磕到石头,结果又被震回去了。就这样循环往复,谢湘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大型不倒翁,被一路摧残着,也就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村子门口。
车把式在村口停好了车,从车辕上利落的跳了下来。向车内作了个揖:“公子,到你的地儿了。”
“……”车里的谢湘正在努力的平复自己欲吐不能的感觉,暂时顾不得回答。敲了敲车壁算是应了声。
车把式会意的在车外等了一会,谢湘休息了一下,感觉不是那么难受后就打车车门,一手撑着车门就便了下来。
扬起一个笑脸,谢湘对车把式拱手一下道:“劳你费心。”
车把式一听赶快连连鞠躬道:“哪里哪里,公子客气了。既然到了地儿,那小人就把公子您的行李给取下来啦。”
“自然,多谢。”谢湘说完后就看车把式上了车子,他自己站在车旁接过行李,随后便和车把式告别后径直往家里去了。
山环水绕,村子周边的河流渐渐的进入了汛期。随着前段时间的梅雨,大路旁边河道的水位基本和河埂平行。而从马车停下来的大路拐个弯,便岔进了一条通往谢家村的小路。走了一小会,便看到小路左边的荷花塘,这是一个不小不大的池塘。是村民专门栽种荷花,以收获莲子和藕的地方。塘面上层层叠叠的铺满了荷叶,虽未到荷花盛开的时候,但一阵微风吹过,绿叶满眼,像波浪一样蔓延过来,煞是好看。
路右边是一块一块相连的田地,六七月份,正是长禾苗的时候,入眼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绿色。偶尔还能看见几个正在田里弯腰除草的村民,有的村民累了起身,见到谢湘,赶快欣喜的打着招呼:“谢家娃娃回来啦!”
“是啊,表爷您身子还这么康健呢!”
“哎呀呀,老啦!老啦!”老人笑迷了眼,坐上了田埂,拿起旱烟敲了敲,一边加烟一边大声回答道。
谢湘心里十分安谧,每次一回到了这个他生活多年的小村庄。总会觉得自己格外轻松,生他养他是谓故乡。虽说此地……算不得他真正的故土,但原有的故土想来非死不得归了,那么又何不如将这个有着他亲人生活,埋着他至亲尸骨的地方当做他此生故乡呢。
谢家村还是那么安谧,好像曾经记忆中,那些惨痛的血色记忆在人们心中慢慢模糊后,好像就真的不曾发生过一样。但想来也是,不论经历过什么磨难,只要给淳朴的人民修身养息的机会,那要不了多少时间,便会重现黄发垂髫的景象。百姓,就是田野中的劲草,纵然野火焚烧,但只要有一丝春风吹过,那便能春回大地。
慢慢的走近了村子有人家的地方,但谢湘家刚好住在这边的正反方向,所以要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下了一个大坡,便是一座小拱桥,过了拱桥右边就是一大片树林,而在前面不远的左边,就是村子的中心,而那里有个标志的东西,就是那颗沐浴在阳光下,依然挺立的大榕树。
榕树的气根还是那么发达,尤其是夏日里,真当得是郁郁葱葱。谢湘走到榕树近旁,站在树荫里,眼神有些飘散。他不由的看向那个经年后又被全遮起来的树洞,心神恍惚。这一转眼就是这么多年,除了梦中,再也没有了那个人的消息。而这些年来,燕来雁归,花开花谢,纵然树还在,却也是物是人非。
“哟,这是谢家才子啊!怎么今儿个回来了?还没到歇暑的时候呢!”村子后面的路上远远走过来一个人,身形壮实,肩上扛着一把铲子,右手抬起搭在上面。一看就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他到近了停了下来,眯了眯眼,打量了一会谢湘后慢的开口道。
被打断了思绪,谢湘闻声把目光收了回来。把身子转向了过后方。抬眼一打量,很快就收起了眼中的诧异,嘴角扬起一抹笑道:“恰好有事,便赶了回来。今日阿中你倒是没有在谢家上工。”
谢湘面前的男子,即谢家长工谢中哂笑了一声:“我现在还能在谢家上什么工,现在只能是在田里多摸几文钱罢了。倒是谢公子你别又是抛下了谁跑了回来吧!”说完之后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了左边空闲的手一下拍在脑门上,哈哈大笑的几声。然后道:“看我这话说的,我是粗人,谢公子别介意,没做亏心事,怕什么鬼上门啊。”话音未落,他也没等谢湘再说什么,自顾自的就转身走了。
看着谢中越走越远,谢湘站在路上有些莫名。这谢中的行为今天怎么这么奇怪,不过这个念头也是一闪而过,反正他马上就要离开了,也懒得理会这些琐碎的事了。
微微仰首看了看日头的方向,自己在路上耽误的时间有些长了,老爹也快等急了吧!把肩上的书箱紧了紧,谢湘继续往家中走去。阳光斑驳,疏影暗香,夹杂着几道鸟声脆鸣。过了村子中间,沿着大道一直往前走,不经意间,一蓬绿色就映入眼帘。伴着一阵清风,竹林齐动,呼啦啦的直做响。
谢夫子坐在门前的竹椅上,面向竹林前的路口,微微摇动折扇,闭目养神。但隔一会就睁开眼睛往前看一会,并且拿起身边地上的茶杯小小的押一口。而后又有些失望的闭上眼。不知不觉中就将一壶茶水全都喝了下去。
谢湘背着书箱,一步一步的往家里走去。迎着竹林的摇曳,转过了一个路口,首先看见的就是谢夫子在阳光下折射的满头丝丝缕缕的白发。
这一瞬间,一种无法言明的悲伤,丝丝涌上了谢湘的心头,让他的鼻头有些发酸。自家爹爹今年不过是不惑之年,可却已是满头银发。娘亲早去,而自己更是迫不及待的想去丈量这个陌生的世界。只留他一人守着这个承载着全部回忆的宅子,和这片永远和记忆里一样清脆的竹林。这些,都是催他华发早生的原因吧!
站在路口,看着躺在竹椅上悠闲的闭目养神的父亲,谢湘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而后在脸上挂上了微笑。大声喊了一句:“爹!”
谢夫子躺久了,倒也真的在半梦半醒之间了,恍惚间好像听到了什么。再一细思量,唉哟,不是自家儿子的声音吗!这么一想起来,他赶快睁开了眼睛。果然,就看见谢湘正背着书箱站在前面,再一细看是一头的汗。
谢湘走到竹椅旁,看自家老爹先是无意识的应了一声,而后又像是想起来什么慢慢睁开眼睛。他憋住笑,知道肯定是睡糊涂了,笑眯眯的等着谢夫子反应过来。
谢夫子躺在椅子上,手向谢湘招了招,谢湘一愣,然后把头往谢夫子那里凑了凑。
“啪!”
“唉哟,爹,你打我干嘛?”
谢夫子收回了刚刚敲了自己儿子脑门的手,捶了捶腰,站起来说:“不打你不长记性。”
谢湘有些委屈,摸了摸被打的还有个印子的脑门:“我又怎么了?”
谢夫子往屋子里走,一边进大门一边说:“你娘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赶路的时候穿透气的衣服。憋了汗生病了难受的还不是你,每次都跟没听见一样,欠教训!”
谢湘跟在后面瘪了瘪嘴,进了院子,家中的小路有了些年头,早前的青石板有的都破开边,有的从中间就断了开来。一些杂草青苔陆陆续续的冒出了头。虽然谢夫子一直有打理,不过兴许是人气不旺,不经意间,一个雨后,就又都出来了。
原先堂前的花圃倒是还在,只是曾近日日亲手照料它们的女主人,却早已离开了世间。之前谢湘怕老爹睹物思人,曾近想过把花圃给平了,就让它们跟着自己的主人去另一个世界。但是意料之外的,那是尚且十分悲痛,精神还有些恍惚的谢夫子阻止了他。
第八章:赢得青楼薄幸名
“你娘已经去了,可是你还在呢,放心吧!既然你娘不能守诺,就让她的这些花,陪我一生一世吧……花死尚可发……人去归丘墟……”
想到这里谢湘莫名的笑了笑,站在花圃前,扯着嗓子喊了声:“老爹,你要饿死你儿子啊!”
“礼仪!修养!你们夫子就是这么教你们大声说话的?怎么越来越不像样了!让人不省心!”谢夫子在大堂里带了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饭菜在厨房里,自己去吃了然后休息。该带的东西放到你房间了,我约好了的车行明天上午会过来,到时候你自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