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药到病除,药到病除,也得把药喝下去才行。喝不下去,这如何是好?这个下官真还无能为力。只盼着大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否则的话……唉。”陈太医撂下这半截子的话,行礼了自顾自地就走了。
就这半截话就已戳中咏善的心思了。
第24章:以吻封缄
咏善慢慢地返身回来,看见咏临已心急地令人拿了个小风炉在檐下熬药了。咏临毛毛躁躁的,一个劲地让人摇风扇助火势,只盼着快快熬好药。
咏善看了直摇头,说道,“药要熬到一定火候才有效果,揠苗助长是没有效果的,那些人久惯伺候人的,都比你有经验,你别瞎掺和了。”
咏临让哥哥这么一说,颇不服气地顶撞,“哥哥你不知道,咏棋哥哥落了难以后,这些奴才便狗眼看人低了,没好好伺候咏棋哥哥,咏棋哥哥才落了病。他们都那么粗心,谁知道熬药的时候会出什么乱子,我现在要亲自盯着才放心。”
咏善没有心情与他会话,见他那么关心咏棋,心有戚戚然,就想随他去吧,自己走回到咏棋床边,低头看咏棋削瘦的脸庞,越看越难受,忍不住伸手抚摸着那精致的五官。
“哥哥,哥哥。”
怎么办呢?
他几乎沉溺下去,直到咏临端着药碗大踏步走进来。
“咏善哥哥,你看,我把药给端来啦。”
咏临本想端到床边,自会有内侍服侍咏棋吃药,没想到咏善亲自伸手接了,舀了一勺,放在嘴边轻轻吹着。
咏临惊讶地叫道,“咏善哥哥。”
咏善不理会他,只管把药吹温了,送到咏棋嘴边,咏棋的双唇像蚌壳一样闭得紧紧的,咏善轻撬了两回,一点都撬不动,待要重撬又怕伤了咏棋,心里着急,手都抖了,嘴里哀唤着,“哥哥,张开嘴,求你张开嘴,不吃药是不行的。”
可无论怎么撬唇,哀求,咏棋的嘴始终闭得紧紧的,脸色沉沉,毫无知觉地躺着。
咏临也急了,他也拿了把勺子,舀了一口送到咏棋嘴边,他是个毛手毛脚的人,轻撬了两下撬不开,力气就使大了些,一不小心就把咏棋的上唇划出一道血痕来。
咏善来不及阻止,看着那口子裂了,渗出血丝来,他怒瞪了咏临一眼,咬牙道,“还不快放下。”
咏临一看自己也有些慌,赶紧丢了勺子,说道,“咏棋哥哥,我不是故意的,咏善哥哥,我不是故意的,这下该怎么办?咏善哥哥,我们该怎么办?”
咏善心里早就结成了一块冰,咏临那么大力都撬不开咏棋的嘴,看来咏棋就算在昏沉中,也打定主意不吃药了。他玲珑心肝,擅于揣磨人心,咏棋又是他心坎上的第一要人,牵一发而动他全身。咏棋的绝望慢慢地就传到他心底了。
咏棋是宁死也不愿与他在一起。
这样的念头蓦地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像一把沉重的锤子狠狠在咏善的胸口锤了一下,他这颗心立刻就被锤的四分五裂,再也复原不过来。他木然地放下药碗,突地用双手捧着咏棋的脸,失声痛哭起来,“哥哥,为什么?为什么这般地讨厌我?”
就是这一句,他在心里仿佛问过自己几百遍,每问一遍,就心痛一回;也曾真真假假问过咏棋,咏棋总是避而不答。一想到他也许永远都得不到这个答案,悲从中来,脸颊蹭着脸颊,热泪全滴到咏棋的脸上,热吻随之而来,“哥哥,咏棋哥哥,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咏棋哥哥,你好起来,你知道吗?万春亭梅花开了,你从没有折梅为我装点过瓶子。哥哥,你好偏心眼。”
“哥哥,睡莲都落了,莲子好看,你别咀嚼,一咀嚼心全是苦的。”
“哥哥,我好喜欢你画的雪景,为什么不肯帮我画一副?你为什么那么狠心?”
“……”
咏临本来呆呆地站在一旁,听到这里,惊愕地瞪向咏善。咏善嘴里念叨的这些话,别人不明白,他却是一清二楚的。这些都是咏棋为他而做的。大冬天里,咏棋令人折了梅枝装点瓶子,定要派人送一两枝给咏临;咏临小时候淘气,看莲子那么漂亮,随手抓了两粒往嘴巴里塞,一入口便苦得他哇哇大叫,咏棋在旁边一顿好哄;咏棋最爱画雪,经常还让咏临打扮的漂漂亮亮也一并画进雪景里。
咏临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位孪生哥哥陌生的很。
痛哭中的咏善很是伶仃,很是绝望似的。
可即便这样,他似乎也还舍不得撒手,搂紧了咏棋不放,像小孩在危难关头搂紧他母亲不放。
他独自一人打破了与咏棋的隔膜,暗自建立了某种联系,他把自己致命的软肋都露了出来。
这哪里会是他那位傲视一切,威慑众人,深谋远虑的咏善哥哥?
咏善却忽然停了哭声,他像被什么触动了似的,盯着咏棋的嘴巴,他已将咏棋的血痕吮了个干净,咏棋的嘴边还留着他滴落的眼泪。
咏善紧盯着那两片淡淡的唇瓣,猛地一把拿过药碗,端到自己嘴边,吸了一口,然后把凑近咏棋的嘴边,唇瓣贴着唇瓣,缓缓地将汤药送进咏棋的嘴里。汤药慢慢从两人唇瓣之间渗漏到咏棋的嘴里,不知何时,咏棋的嘴巴被咏善的舌头灵巧地撬开了一丝缝儿。
喂完一口后,咏善欣喜若狂,他又含了第二口,送到咏棋嘴边,这回更有经验了些,懂的四瓣相接,用舌头轻轻顶开咏棋的嘴瓣,让药汤顺利地滑入咏棋的口里。
咏善喂得很有小心,深怕药液漏出太多,影响了效果,直喂了小半个时辰,才喂完那碗药。喂完了,他还舍不得挪开嘴唇,不住用嘴唇蹭着咏棋的腮邦子,说道,“好哥哥,好哥哥,好起来,好起来。”
咏临在旁边偷觑了很久,脸色越来越沉。咏棋那些含含糊糊,语焉不详的话语全都在他脑子里集合,自动列好了队伍。事到如今,他全都悟了。
他的哥哥正死命搂抱着他的另一位哥哥。
过度的震惊使咏临的眼睛变成了深灰色。
他又是尴尬,又是惶惑,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看着咏善慢慢将药喂完了,咏棋暂时没有了性命之忧,他自忖他留在这里也毫无用处,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等到了晚饭时间,御膳房按太医要求送来一碗鸡汤,一份羊奶,一碗白米粥。咏善如法炮制,仍用喂药的方式喂咏棋吃了小半碗米粥,小半碗鸡汤,喂好了,又亲自帮咏棋擦身,换衣服,自己也胡乱吃了些东西,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遣退了下人,当晚就睡在咏棋的身侧,一宿都没什么睡,深夜起来两回,又喂咏棋喝了些羊奶,在天将拂晓前打了个盹。他因为已经请了炎帝的示下:咏棋病重,希望自己能亲自照顾哥哥几天;炎帝听后沉吟半晌,神情末测,还是应允了他的请求。所以这几天咏善也不要到御前听政,专心致志地照顾起咏棋。
刚喂了一半的米汤,突然听到咏棋咳嗽了一声,他停止了一切的动作,紧张地盯着咏棋,只见咏棋浓密的睫毛颤抖着,终于,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咏棋睁眼后,第一个跳入眼眸的影像就是,满脸憔悴的咏善含泪的双眼,他正无限欢喜地唤着,“哥哥,哥哥。”
那张俊脸慢慢靠近过来,温柔的嘴唇轻啄着他的额头,“哥哥,哥哥”。咏棋觉得自己似乎掉进了一泉温水里,温水弥漫过他的身体,温存无比。他被这温暖给牢牢地罩住了。
咏棋迷迷糊糊看着咏善,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就这样,好药,好照顾,将养了几天,咏棋的身体慢慢好转起来。
这几天咏临都尽可能匆匆的来,又匆匆的走。
咏善全心忙着照顾咏棋,也没空去理会他的孪生弟弟,还以为他这是开了心窍,懂得识趣了。咏棋病中神思不凝,也不疑有他。等到咏棋能起床走动后,咏善就没有理由再日夜都留在冷宫了,他如今是贵人事忙,一回到自己的宫殿,早有一堆人手捧着一堆奏折来逮他了。
咏临这回留了心眼,打探到一个空档,才过去,他平素淘气的脸上,露出凝重和严肃的神色,仿佛在一夜之间,他由一位不懂事的孩子一下子长成了大人。
咏棋正坐在床边出神,神思恍惚地看着咏临蹑着身子走了进来,又用少有的皇子气派挥手打发了所有的内侍,神神秘秘关好房门和窗户,大踏步走到自己面前,放低嗓门,却吐字清楚地说道,“哥哥,我决定帮你了。”
咏棋微微一惊,“什么?你说什么?”
“哥哥,你上回说的事,我决定帮你了。你拿给我吧。”
咏棋的反应有些迟钝,他迟迟疑疑,“上回,上回,那事儿,那事儿。”
咏临诚恳地说道,“咏棋哥哥,都是我不好,上回没有相信你的话。我真该死。谁会想到咏善哥哥……咏善哥哥,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就糊涂成这样啦……算了,咏善哥哥的事就不说了。咏棋哥哥,这回你要相信我,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我一定全心全意地帮你。”咏临亲眼目睹了咏善对咏棋的温柔沉溺,经过几天的内心纠结,终于决定帮咏棋一把,让他可以逃离咏善。他忖道,这样做也不算背叛咏善哥哥,咏善哥哥走歪路了,他只不过帮他扶正一把。等咏善哥哥放下了对咏棋的不轨之心,大家都还会是好兄弟。
咏棋的神色更为苍白,他呆怔半天,就是回不出一句话。
第25章:谁的声音那么悲切?
咏临有个坏脾气,就是最讨厌婆妈之事,急道,“咏棋哥哥,你到底在磨蹭什么?你赶紧把那张奏折拿出来啊,你不是写好了嘛,请求父皇让你离开京城,去往南林吗?你现在还犹豫什么?难道你又舍得不离开啦?难道你也看上了咏善哥哥?”
咏棋一听这话,戳心窝似得气起来,“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咏临一听他急了,又赶紧说道,“哥哥,我说话总是没头没脑,你别见怪,你当然是想着早日脱离咏善哥哥,只是怕连累我罢了。你现在这个处境,连我都替你担心。我也没想到咏善哥哥会有这样的毛病,对亲哥哥……哥哥,你放心,不过帮你递个奏折,就算咏善哥哥知道了,也不会拿我这个亲弟弟怎么样的。哥哥,你就放心地把折子交给我吧……”
咏棋是个脸薄的人,被咏临这么一通说,适才还很苍白的脸现在紫涨一片,咬了咬牙,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便起身拖出藏在床下的一个镂金小木箱,打开,从中拿出一卷奏折,那是他早就准备好的。
那卷成圆轴的奏折不大,却很压手,咏棋拿在手中,一时间只觉得心也被压着低低的,冲着咏临的方向,半伸着手,欲递不递,心里一片兵慌马乱,咏临却直接伸手从他手中半夺半拿了过来,藏到了怀里,他讨嫌的声音再次响起,“哥哥,你放心,我一定找机会帮你传递给父皇。”
大功告成,为免节外生枝,咏临又急得告辞,“哥哥,我先走了,省得被咏善哥哥撞见,你知道的,我那位孪生哥哥经常神出鬼没的……”
看咏临谨慎的样子,他是决心要卯上这件事了。
咏棋眼睁睁地看着他怀揣着那份奏折走掉了。
不消多时,咏善果真来了。
听着咏善的脚步声,不疾不徐步上台阶,咏棋露出了苦笑,咏临这么个粗线条的人,难得一回见他思虑的那么周到……
咏善推门而入的时候,咏棋正坐在火炉边烤火。他听到动静,抬头望着咏善,脸色非常平静温和。他以前见到咏善,不外是假装没注意到他的到来,或意外之下轻轻别开脸,这回一点没避的意思都没有,这简直是件稀罕事,咏善心想,照顾了哥哥几天,哥哥跟自己不再那么生分了。
咏善沉默地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脱了披风,伸出手来一起烤着火。
“哥哥这样坐多久啦?躺太久了确实骨头会懒散掉,坐坐走走也好。”
“嗯,我这几天骨头都躺疼了。”咏棋说,话却转了弯,“听说你要被立为太子了,恭喜你。”
咏善一怔,瞅了咏棋一眼,淡淡地说道,“还没有正式策立,要到今年年底。这事也没啥好高兴的,正式被策立起来也就那样,何况还没有正式策立呢。”
之前,他一直藏着这个消息。咏棋是与世无争的,这一点咏善早就体会到了,究竟这样的事还是会触动咏棋的情绪,未免会联想到他和他母亲前途未卜的命运,徒增些伤感,更怕加重了他的病情。
咏棋知道他这样说是在宽慰自己,便领了情不再往这方面谈下去,问道, “吃了点心了吗?”咏棋对着炉火问。
“吃过了,哥哥饿了吗?难道我一不在,那些奴才就敢这样怠慢哥哥?”咏善环顾四周,眉一皱,脸色马上笼了一层寒色。
“不怪他们,是我放他们去玩的,我也不大饿,元宵节那天吃了一碗汤圆,觉得特好吃,现在嘴馋,想吃一碗。”
“哥哥就是太心善。”咏善站了起来,走到门外,不知冲谁吩咐一声。少顷,便有人送来两碗汤圆。咏善示意让他摆在圆木墩上。他亲手端起一碗,递给咏棋。咏棋伸手接着,咏善却没有放手,咏棋使了两回劲,汤碗还悬在半空中,咏棋疑惑地看着咏善。
“让我来喂哥哥吧。”咏善很有滋味地说,他把汤碗放了回去,拿着小勺子,果真勺了一粒白滑圆滑的汤圆,送到咏棋嘴边。
咏棋略一沉吟,居然真张嘴接了去。咏善手一颤,差点滑了勺子。
“哥哥?”
上回咏棋在病中时,为了喂咏棋吃药,再亲热的方式都用过了,用勺子喂这种实在算不得什么,只不过那时候咏棋病的昏沉,全凭咏善摆布,两人并没有真正的互动,也不知咏棋对那时的情景还有记忆不?这回可是咏棋主动张的嘴,自愿让咏善喂他的。这种不见外的情份自然让咏善惊喜。
咏棋没承想自己一个微小的让步,会让冷面弟弟这么的惊喜交集。他的心像被谁伸手揪了一下,怎么也落不到原位,只留下空空的心巢。
他不过是因为别离在即,想冰释前嫌,不意……
为什么要让他们以这样的身份相遇呢。
若能换种身份,就算不问地点,不问经历,那么现在,咏善也许只要朝他微微一笑,他就会愿意……
咏棋赶紧别过脸,暗暗甩了个头,像是甩掉了某种羞于承认的希翼。他定定的目光落在咏善的衣领上,只管顺从地让咏善一粒一粒喂他吃下去。
咏善看着咏棋那两片优美的唇瓣一张一合,就着他的手吃着汤圆,两人之间的亲昵真是前所未有。他心里的那份喜孜孜也是前所未有的,连父皇当众宣布立他为太子时的喜悦都无法与之媲美。只盼着这碗汤圆永远也吃不完,吃不尽。一碗吃完了,他端起另一碗。
“我来吧。”咏棋低低地说。咏善还没会意之前,他就接过咏善手中的汤碗,也学着咏善的样,勺起一粒,递到咏善嘴边。
咏善僵住了,睁着他黑漆漆的双眼,抬眼望着咏棋,几乎都有点皇皇然的样。屋里只点着一盏灯,咏棋半透明青玉色的脸在灯下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咏善唯恐是一场美梦,牙关紧咬着,一时竟无法张开嘴。
咏棋讪讪地想缩手,咏善却很快醒悟过来,他身子向前一倾,连勺带汤圆地含住了。
“咏善。”
咏善的表情十足的快乐开心,他一口吞了汤圆,勺子还含在他的嘴里,他看着咏棋,眉宇间尽是情意绵绵,欢乐的感觉在蒸腾着他。他以为,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那一碗汤圆犹如仙桃玉露,说不尽的回味无穷,他不知道,日后这碗汤圆就要变成他的致命毒药,每回一想起,就觉得心情无法收拾,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