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小时候的脾气很糟,但人性格的某些部分是天生的,就算是现在,顾柯还是会觉得自己的血其实是冷的。父母离婚的时候他没有吵也没有闹,而母亲的葬礼上他就呆愣愣地站在那里,连眼泪都没有流下一滴。
大人都当他是难过得整个人都傻了,因为葬礼过后,顾柯变得更加的阴郁孤僻,沉默寡言,更别提和人亲近。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根本没有太多的悲伤的情绪。因为不够难过,所以流不出眼泪来。那份本该是浓得化不开的血缘亲情在他心目中淡薄得不得了,当然小时候的顾柯还不懂得那么多,他只是单纯的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伤心。
田品滇这个人简直就是他生命里头的最大的意外,他感觉自己这一辈子仅有的那么点温情都给了一个人,光是遇见和相处就花费了他老大的心力,剩下的感情也全被他给了两个人的未来,因此他吝啬于施舍别人多一点温情。
那个时候外婆还健在,父母正在处理协议离婚事宜,询问他意见之后,顾柯就被交给了两位住在小乡镇的老人照顾,顾柯还办理了转学手续,结果在那个地方一读就是两年。
他记得那个时候的自己身体不如现在健壮,就算是亲眼见过他成长的人也很难把当初的那个小男孩和现在的他联系起来。
顾老爷子有一次提起他小时候的状况是这么说的,冷漠孤僻难以接近,长得不好看还脾气坏的不得了,反正形容糟糕孩子的词基本都可以用在幼年的顾柯身上。虽然他有一个非常聪明的脑瓜子和一个不错的家世,但还是没有一个同龄人愿意和他一起玩。
因为和同龄的孩子相处不大来,在征求母亲的同意之后顾柯连着跳了两级,原本顾柯的成绩是非常好的,被母亲放在外婆家养的他没能在家里接受更高等的教育,而外婆家糟糕的上学环境让他的成绩开始变得不大稳定。
当时他新的班主任只看成绩论好坏,因为大家年纪都很小,受老师的影响也会下意识的排斥成绩不好的孩子。他在普通班算不得很差,但在那个全年级最好的班就是吊车尾。
顾柯记得,那是因为他的语文成绩和数学拖了后腿,语文作文他从来不写,数学老师他不喜欢。
他那个时候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在他的同学和院子的小孩口中,顾柯是个非常不受欢迎的存在,他傲慢无礼,人长得瘦弱猥琐,脾气糟糕到几句能叫最温和的小姑娘哭。
虽然从照片看那个时候的顾柯并没有那么难看,但加上了主观色彩后他在这些孩子的口中就成了比土行孙还丑的丑八怪。 。
关于小时候的那些同学邻居他也不想再提,总之那几乎是他人生中最最灰暗的一段日子,他在那个时候还生了一场大病,在放暑假之前他就被迫窝在家里头,整日和浓郁的中药为伍,每天喝那些苦了吧唧的药汁。
顾柯记得自己那个时候浑身上下都透着那种苦涩的药味,皮肤也因为足不出户透着一种病态的苍白,他记得非常清楚,即使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大好了,屋子里还总是飘着一股子中药味。
因为人际关系差得要死,顾柯母亲这边的长辈甚至担心他是自闭症患者,还带着他去大城市的医院里做过相关的检查。但最后医生给出的报告却证明他不仅没有任何问题,智商还比常人要高出那么些许。
不管怎么样,疼爱外孙子的林家二老总算是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就算这个外孙子和他们并不那么亲近。
没有好的玩伴,林奶奶便从商店里头挑了副据说最挑战智力的拼图和一个很复杂的魔方来让他解闷。
“谢谢外婆。”顾柯难得开口,差点没把老人感动的热泪盈眶。在那所乡下学校,只要你成绩足够好,哪怕你长得丑个子又矮又小也是受人羡慕钦佩的,老师也会多照顾几分,为了让顾柯能够把初三的学业提上去,她花了些人脉请了最好也最有耐心的老师来教。
不过这些老师最后都是一个个摇着头出去的,虽然顾柯聪明,但并不怎么听话,他们一开始布置的测试后者基本完成的很好,但是后期对方根本就不配合,他们有心教也没办法。
林奶奶只是叹气,这些好老师再不济都挂着特级教师的名头,要不是看在顾柯父亲的面子上根本不会过来教,他们经验是多,可也没那么多的耐心和时间来陪这么一个小朋友耗,要是顾柯态度稍微有那么点软化他们还可能会留下来,偏偏前者实在是冥顽不灵,任性得简直不得了。
老人心疼外孙子刚生了场病,脾气古怪就古怪点了,刚好老田家的孙子孙女暑假过来玩,听对方夸了那么多,他就动了心思让对方的孙子来陪顾柯玩。当然他也没想那孩子真能教顾柯什么东西,就是想着两个人做个伴,让阴郁孤僻的顾柯身上多一点儿人气。毕竟同样是城里来的孩子,又长了几岁,应该不至于欺负他的宝贝外孙子。
谁也没有想到,田品滇第一天的时候就和顾柯闹了诸多的不愉快。田家就这么田品滇一根独苗苗,虽然人脾气好,但也不是随便就可以拿来折腾的。田品滇托了自己的爷爷来委婉的表示了自己不能胜任这一份家教的工作。
林老爷子用水烟杆子敲了半天的桌子,最后还是决定和老田谈一谈,这补习的事情就此作罢。然后他腿还没有迈出去,就被自己的外孙子给拦住了。
顾柯的眼睛自从生病之后就死气沉沉的,这个时候确格外地黑亮,小孩牢牢地抓住老人的衣摆,乌沉沉一双眼盯着林老爷子,嘴唇一张一合,每一个字都咬得非常清楚用力:“外公,我希望他明天还会到这里来。”
林老爷子感到非常的惊讶:“你不是很讨厌他吗,为什么还希望他留下来?”这真心不怪林老爷子,换做谁也不会觉得顾柯对这个只比他大了三岁的小家教有好感的。
第一天整个房间搞得和台风过境似的,人老田的孙子笑着一张脸来,走的时候虽然极力掩饰,但那黑得能滴出墨汁的脸还是表明他一点也不高兴。
顾柯只看着林老爷子不说话,这还是他住在这里几年来头一遭主动索求什么,虽然没有合适的理由,但他的态度显得非常的坚决。
“好吧,那我再和老田商量商量,不过你不要把人给气跑了。”林老爷子弯下腰来摸摸外孙柔软的头发,“外公这就去帮你劝劝,明天他一定准时过来。”
顾柯抬着头看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他不想说理由,因此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得到外公的允诺。得到保证的顾柯回了自己已经被收拾好的房间,然后把之前十分宝贝的拼图和魔方搁在了边上。
记忆里那些家教只要看到全都正确的功课就会很开心,他那个时候就搬了高高的椅子过来,然后站在上面把被束之高阁的书和本子翻了出来。
到底做了多少题他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脑海里就有及个很清楚的画面,一个是外婆叫他吃完饭,他还在咬着笔头冥思苦想一道转了几个弯还设了陷阱的奥数题。
另外一个画面就是为了能够更有精神,他皱着眉头喝掉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带着腥味的鲜牛奶。
因为期盼着田品滇的到来,加上担心外公并没有说服田品滇的第二天的时候顾柯很早就在自己的房间里头等了。
顾柯记得那应该是十二年以来他头一回那么忐忑过,先是把做好的功课从桌子的左边挪到右边,笔放进笔筒又拿出来搁在本子边上。刚刚把椅子拖开来坐着,没个三十秒又站起来把它放回去。
吃完午饭之后他就更加坐立不安了,每隔五秒就要看一下墙上的挂钟,外头有个动静就要跑到门那里头看,但是门口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要么就是别人家工作回来吃饭和小孩子在那里玩,对面的老田家里根本就没有人出来过。
十六
顾柯现在还能回忆起那种焦虑的感觉,屋子里他们三个人,电视机是关着的,他来回跑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尤其响亮。
顾柯的外婆疼外孙子,看他来回这么折腾,一边择菜一边朝着里屋大声地问话:“现在几点了,怎么老田家的孙子还没过来?”
坐在老藤椅上的林老爷子扶了扶自己的老花眼镜,从报纸后露出半张脸来:“时间还没到11点呢,小田大概要12点才能过来。那孩子很守时的,昨天不就是这个时辰来的嘛。老田答应了的事情嘛,人小田肯定会过来的。”
他的话音落下没多久,趴在窗边看的顾柯抱着填满了好几页的作业本又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
在那里择菜的顾柯外婆和老伴对视了一眼,一脸的忧心忡忡,这是她头一次看外孙子这么执着于一件事,可如果人家不愿意,她也不能把老田的孙子绑过来。
顾柯外婆家午饭一向吃得早,在林奶奶洗盘子的时候他就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盯着对面墙上的挂钟。长长的秒钟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时针和分针重合到12点的时候鸽子,老式挂钟发出滴答一声的呓语。
顾柯把椅子转过来看向了门口,挂钟敲了一下,那个人没有来;挂钟敲响第二声,门口依旧静悄悄;第三声响起的时候,林老爷子干咳了一声;第四声,林奶奶把大门打了开来,第五声,第六声……
那是顾柯第一次觉得等待那么难熬,忐忑的情绪把每一秒钟都拉得无比漫长。男孩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向门口,他的神经绷得很紧,在第十二声落下的时候,穿着格子衬衫的田品滇终于站在了他的面前。
两位老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林奶奶用一种非常热情的姿态迎了上去,还帮着田品滇拿手里头的东西:“这个东西我帮你拿进去吧,你和小柯进房间做功课就好,房里已经开了空调,我给你们拿些吃的。”
“谢谢,不用了,这个我来拿就好了。”田品滇有些受宠若惊,原本不大情愿的态度也因为老人的热情而改变。
顾柯这一次表现得格外的配合听话,田品滇进了房间门他就把自己事先做好的功课推到对方的面前。
田品滇一脸疑惑地接过那个笔记本,越看就表情就越生动,顾柯现在还能记清楚对方脸上的惊讶,他满心欢喜地等待夸赞,然而田品滇只是低下头来,脸上的神情越发严肃:“你这么聪明,我也担任不了你的家教。之前你的事情我也有听说过,我比你大了三岁就不拿自己当长辈看了,那今天咱们就彻底把事情说清楚。”
田品滇呼了一口气:“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外公非得要我过来,有一件事情我得先说好,我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学习计划,我知道肯定不如那些老师的好。如果你能配合的话我们合作愉快,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那待会儿我去和林爷爷说。”
他原本是想根据顾柯的学习情况随时做出调整的,但昨天对方给他的印象简直是太糟了,即使拿不到半分钱他也是不想来了。本来以为这事情就这么黄了,结果人家外公又跑过来和他商量这件事,还说要是嫌钱给少了可以往上再提一提。那个时候的田品滇还是很难拒绝一个毫无恶意的老人的要求的。不过他今天过来就是有让顾柯知难而退的打算,在来之前他还特意把自己的计划难度往上提了好几度。
顾柯脸色原本挺难看的,听到这话他脸上反而雨过天晴了,男孩还没经过变声期的嗓音听上去非常清脆:“好。”
“你确定你不要再看看吗?“田品滇愣了一下,又把修改过的学习计划表递给他。
顾柯只翻了几下便随手放到了桌子上:“我会做到,但你说过的也要做到。”
“如果只坚持一天两天也不行,那就暂且看一个星期,一星期之内你能做到我就相信你。我允诺的东西就一定会兑现,”
回忆到这里的时候顾柯把锁在保险箱里的钥匙取出来,又从自己的房间的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来,里头也没有放什么贵重的东西,就几个彩色的玻璃球,一个魔方,几块拼图还有几张有些泛黄了的纸。
放在最上头的那张被保存得很好的纸最上头是手写的大字标题——学习计划表,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但因为字写得清秀整齐,乍一看还是十分顺眼。
当初田品滇用的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纸,为了能让纸张保存得久一些,他还特地买了那种透明胶一条条地把这些纸张都封好,尽管塑胶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变得有些黄,但纸张被保护得非常好,黑色水笔写的字没有因为岁月有半点晕开模糊的痕迹。
对于那一段往事,他没办法把每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但大致的事情脉络还是不会出什么错的。
之后的那些天里田品滇每天都是踩着点过来的,上午八点到十一点,十二点钟过来五点的时候就会离开。前一个星期都是一秒都不会早来,一秒也不会晚离开。直到约定的一个星期后他的态度才软化下来。
顾柯的表现实在是出乎田品滇的意料,那张计划表也是被改了又改,不管怎么样两个人的感情日益好起来这是事实。那个时候顾柯也才十二岁,田品滇虽说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但不可能会对一个比他小了三岁的男孩子动心。
十二岁的顾柯当然不晓得什么爱情不爱情的东西,但他对田品滇确实存在很强的独占欲。缘分这种东西是非常微妙的,有些人你需要长久的相处才能了解他的好,而有些人你第一眼就对她或他心生好感。
就像猫咪只承认符合自己眼缘的人做主人,无论你对它多好它都只认定那一个人,顾柯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定田品滇会是那个能轻易影响他情绪的人。
田品滇那天迈进这个屋子的时候并不是他们两个的第一次见面,顾柯在前者跨进这个院子的时候就瞧见他了。因为生病怕热又没有玩伴,顾柯无聊的时候就会趴在窗台看风景,田品滇和田曼曼走进来的时候他刚好就掀开窗帘瞧见他们了。
只瞧了一眼,他就把目光从穿着白裙子的田曼曼身上移到了那个穿着白衬衫模样还很好看的少年身上。顾柯那个时候接触的同龄人就是同学和院子里的,他不可能和女孩子玩编花绳的游戏。院子里的男孩子都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一种,班里头斯文好看一点的男孩子基本是老师和同学的宠儿,根本不屑于和他这种成绩不好的男同学玩。
这还是顾柯头一回看到这种看起来斯斯文文而且还很好接近的男孩子,而且这个男孩子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同龄人都要好看。那瞬间他下定决心要和这个人做朋友,而且要做就做最好的。
顾柯和他的母亲一样倔强而自尊心强,他还要比那个好强的女人更过一些,在某些方面几乎达到了偏执的地步。
他对属于自己东西的独占欲非常强,过年的时候姨母家的小孩来这里做客,就是因为对方在没有经过自己同意的情况下碰了那个他最喜欢的玩具,他就把人推到了地上,还当着那个小孩的面把玩具拆得稀巴烂。
不过人和玩具并不一样,玩具没有思想,不会笑也不会生气。田品滇第一天来的时候,他就非常直白地希望对方不要和其他人做朋友,只做他一个人的朋友。田品滇莫名其妙,当然是不可能同意,他就发了很大的火,屋子里的一片狼藉基本都是他的杰作。
那天他应该是被喜悦冲昏了头,才导致后来一时冲动把整个局面搞得那么糟。不过他认定什么人,从来就没有放弃的道理,这种听上去像开玩笑的要求他自然不会再提,不能成为唯一,那他就努力把自己从路人,变成熟悉的人,变成朋友再到那种生死之交的好兄弟。当他成为最重要的那一个的时候,那其他的人也就不算什么了。
可惜田品滇只在那里待了一个暑假,而且十一年来他们的交集实在少的可怜。现在的顾柯当然不可能只满足于做对方的朋友,特别是在他看清自己那种迷迷糊糊的梦中人的脸之后。把那个相框放回原处的顾柯站起身来,他拉开了帘子,看着窗外头被柔和的灯光笼罩的风景。
不得不承认,顾宅建得非常美,他原本是打算在成为这宅子的主人之后再出手。
不过他已经快没有耐心等那么久了,特别是知道对方可能被拉去相亲,或者和别的男人相亲相爱的时候,他立马就改了自己的计划。只要再等几天,他把手里头的事情都结束掉,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接近并且追求田品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