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晁风顿了顿,眼尾挑了挑,"你们猜猜,白锌选了什么?”
众人的眼光一致投向了罗又,鹦鹉忍不住,抢答道:“看罗又那样子,白锌选了心眼吧?”
兔子连连点头:“对对对!所言极是!他就是缺心眼!”
吴情纵回头翻了两只一个白眼,兔子“叽”的一声就住嘴了。
白锌回忆起从苦难中脱身的那一瞬,那些无尽的疼痛和看不见的黑暗都不见了,他被一团温暖包围着。
然后,一个陌生的声音跟他说:“一个蠢货非要救你,你想要什么,还要你自己挑……我警告你,你最好别太贪心……”
白锌看着那些东西像舞台上的泡泡一样环绕着他,安静而柔软。
果然是蠢货。
白锌认识了他二十年,嫌弃了他十八年,在罗又跟他告白后,又避之不及躲瘟疫一样的躲了他五年。
果然是蠢货。
才会在童年的时候被自己骗着背黑锅,才会在少年的时候听从自己的怂恿逃课打架,才会哪怕被爸妈打死说要断绝关系,也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白锌,我出柜了。我喜欢你怎么办……真的好喜欢你呀。”
白锌特别讨厌矫情。但罗又很喜欢。
在躲罗又的五年中,罗又的QQ签名还是关于他的。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多么矫情啊。
白锌伸出了手— —这样矫情得又傻乎乎又执着的家伙,千万不要再喜欢自己了,也不要再傻乎乎的喜欢别人了。— —他伸出手,拿走了“爱”。
也永远不要伤心,不要哭。— —他伸出手,拿走了“哀”和“悲”。
也永远不要记得曾经那么喜欢一个,喜欢得全心全力,奋不顾身。— —他伸出手,拿走了“记忆”。
然后呢?
那些幸福、快乐、好运、好气……那些一切有关美好的故事,那些年纪太轻还没来得及品味的情绪,通通留给他。
留他在无尽的未来,无尽的以后。
通通留给他。
白锌想,罗又的爱和哀都太过沉重,以至于难以在他身体里负荷。
所以此刻,他才会忍不住那些泪,滴在草丛上,形成一颗颗闪亮的珍珠。
这是条浅浅的河流,白锌在这里生活,日复一日的,在水底看着太阳升起,太阳落下,满目星辰,或是倾盆大雨;水底很安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没有什么鱼虾。
也没有其他人鱼。
他白天潜在洞穴,晚上出来,收拾一些人类途经留下的垃圾。
然后仰望满天星光。
他的鳞片也曾偶尔不小心闪过一些人的视野,大多被“花了眼”一笔带过,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大的想象力。偶尔有几个大胆的说要下河来一探究竟,他缩在洞穴里默默地看着,想起曾经的自己,最喜欢挑战各种乱七八糟的传说,最终作死,就觉得有些讽刺。
日子过得不缓不慢,白锌虽然孤单,但也不难过。想睡觉就睡觉,不想睡觉了,就翻阅罗又的那些回忆。
然后两人疯子一样冲进大雨里,大雨落在身边的声音犹如远方而来的河流,在深夜的街道上,两人肆意奔跑着,打闹着。
如果时光停在那一刻该有多好。
或者再往后一点点,洗好澡的两个人坐在床上,白锌揽过罗又往床上躺:“睡睡睡,困死我了。”那时候罗又没有淡淡地说"白锌,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就好了。
或者那时候,自己看着罗又闪烁的眼睛,颤抖的而握紧的双拳,听到那句”我喜欢你“的时候,没有如五雷轰顶,一下子把罗又推开就好了。
……
可是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果,人们喜欢肆意铺张浪费那些光阴,终有一天会成了心底的刺,成了海底的火山,成了黑暗中想抓却抓不住的蜘蛛丝。
成了漫长生命隔着橱窗望着的那一块美味的蛋糕,却永远也品尝不到。
白锌听着晁风三言两语就描述了自己跟罗又的事情,觉得有些愤怒和悲伤——明明那么多、那么丰富的人生和相逢,在别人口中说出来,却成了平淡无味的句子。
明明不是。
那些日子明明是发着光的,是比彩虹还绚丽和亮堂的日子,是阳光透过树叶落在草丛上暖洋洋的斑斓。
而此时罗又笑了笑,轻轻地在他耳边说:”原来——我们是故人啊。“
白锌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泥土里,呼吸不过来——但他还是不想抬起头。
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子在一个秋天被打破。
那个秋天的落叶落得特别美,落在水面上打转。阳光也温和而不刺眼,他难得地在离水面不远的水底飘着,发着呆。天气不错,罗又的回忆很珍贵,他要节省着看。所以他就单纯地发着呆。
直到他听见了岸边一个沮丧的声音:”哎,苏泽啊,我也很想考公务员……但我不知道为啥,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且好像脑子也不大好使……“"人蠢还能多读书,鬼蠢真的就没办法啦。”“……妹的!还不是因为我没钱!如果我捡到好多金子啊玉石什么的就好了,贿赂一下考官哈哈哈……”
水面上轻轻的一圈涟漪荡起,又灭了,两只鬼浑然不知,继续叽叽喳喳。
白锌等了很多年,或者说,他就在这里呆着,也没等,就是撞上了。撞上了曾经给过他所有的那个故人。
只是那个故人的回忆在他的怀中,成了他活着的粮食。
那些哀伤的情绪倾巢而出,淹没了他。
白锌缓缓的潜入水底。
看着从未出现过的珍珠,一颗颗在水底浮现——
一颗,两颗,三颗……
后来,白锌偷偷地委托了一只小松鼠把珍珠放到了罗又的口袋里;后来,罗又倒也养成了习惯,没钱了就过来,躺着睡一觉,醒来欢欢喜喜拿着珍珠走了;只是鬼蠢还是没药救,珍珠也没有使他当上公务员,倒使他成了一个风流的野鬼。
白锌偷偷地在水面看着罗又在岸上晃悠,懒懒散散,没心没肺的开心和自由。他想,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情了。
直到那天,水下的平静被打破了。
白锌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本来好好的洞穴,一下子变得寒冷了起来,害得他不得不另寻睡处;然后过了几日,洞穴那里开始出现了光,出现了一些声音。
又后来,白天里有人下水游玩,被不知不觉地拖进来那个洞穴,白锌有心引导,只是那些人像中了邪一样,完全看不见他,只直愣愣地往那边游去。
直到那一天。
罗又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小女友,罗又很喜欢这块会变出珍珠的“宝地”,带女友来玩。女友又要下河游泳,罗又作为一个“绅士”,自然陪着。
那个洞穴没有放过他们,只是这次白锌比较警觉,硬生生拖住了罗又;但他的小女友却被吸进去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锌害怕罗又又下水,睡眠的时间也减少了,时时醒着,警觉着。
本来这次——白锌也以为那些人不会看见他的,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都能看见他。
好在没事。白锌想。
就算对于罗又来说,自己一加不过是个故人而已了。
白锌在地上一动不动,尾巴恹恹地搭着,众人听了白锌和罗又的事情后,也四下沉默,只看着两人。
片刻后,罗又又抬头问吴情纵:“……现在应该怎么办?”
吴情纵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诧异——自己什么时候成了这群人的老大了?问自己怎么办干什么?他雪白色毛茸茸的耳朵抖了抖,湿漉漉的求助的眼光看向齐河,齐河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眼光淡淡地扫过晁风,晁风眼睛眯了眯,而齐河又回头看着众人,道:“你们是不是都忘记了我们来的理由了?”
这时苏泽方才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对啊!不是说调查这条河的异常情况吗!”他凶巴巴地看着地上的白锌,道:“说!是不是你把那些人的灵魂都吃掉了!”
陆五行义愤填膺:“太过分!人鱼吃人啦!一点人性都不讲!”
陆测在一旁忍无可忍,啪啪拍了拍两人的脑袋:“你们能不能住嘴,不要添乱!”
“鲛人是不吃人的。”吴情纵摇了摇头,“如果他们有那么凶残,现在也不会濒临灭绝。”
陆测皱了皱眉:“对,也是,下方有个洞穴,似乎有点古怪。”
罗又在一旁有点不开心,蹲着看了看奄奄一息的白锌,又抬起头看着晁风,颇有不满:“喂,既然他不是凶手,能不能把他放回去?你这样把一条鱼捞起来合适嘛?好歹也是我故友。”
晁风看了他一眼,呵呵了一声,不理他。
罗又气得鼻孔冒烟,吴情纵赶紧拉了拉晁风衣袖,小声道:“你就把人鱼放回去吧。这样不好。”
晁风这才开了口:“不能放他回去了。不然过不了几日,这条人鱼的命也就是没了。”
众人皆是一惊,吴情纵赶紧问道:“怎么回事?”
晁风笑了笑,笑容有点奇怪,看着吴情纵,看得吴情纵毛骨悚然:“你知道洞穴那边通往哪儿吗?”
“哪儿?”
晁风笑了笑:“你想去么?魔界据说挺有劲的。”
吴情纵身体抖了抖,没了声音。
他似乎能够感受到欲屈的杀虐之气又席卷而来,散落满天的沙尘。熟悉的血腥气弥漫在胸口,伴随着那充满萧杀的眼神。在生死边缘的记忆,并不是说不害怕就能遗忘的,这种熟悉和恐慌,让吴情纵的全身发凉——直到他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覆在他的手上。
吴情纵看了眼齐河,齐河的眼里有满天星河,温暖而闪亮:“别怕,有我在呢。”
吴情纵感觉温度渐渐从掌心传递了上来,蔓延到了胸口,像涓涓温泉,潺潺溪流。
不怕,有他在呢。
而苏泽又揉了揉鼻子:“这样……既然东海王子已经知道了,那么想来你们也有相应的解决办法了……天都要亮通透了,我也该回去汇报了……”
“解决?……”晁风笑了笑,“为什么要解决?”
苏泽愣了愣:“嗯?”
晁风转身看了看身后的河流:“如果区区几个灵魂就能安抚好那些魔头,有何不好?”
晁风的神色淡然,却连鹦鹉和兔子看着都觉得可怕,而吴情纵的手不由自主地把齐河的手握的更加紧了些。
太奇怪了。
吴情纵心中的恐慌反而降了下去,除了对于晁风的陌生感,现在更多的是一种古怪感。从晁风的神情、动作、语言,都透出一种诡异来,让吴情纵觉得非常的古怪。
不管怎么说,晁风还是东海的皇子,正正经经的神族,与魔族是不共戴天的;再加上这一处是水源,且不说人,就是水族就跟他龙族联系密切, 他又怎有坐视不管之理?就算觉得缺了口子没啥大不了的,又何必这么说出来?苏泽好歹还是地府的史官,回去跟阎王一汇报……
“呵呵,反正最后,都是一样的。”晁风看了看水面,道:“这处水源也快枯竭了。小鬼,你若想交差,跟阎王说,早日派些鬼差,把这上面的水源封住便是。然后在林子里设个雾障,让人绕开就好。”
吴情纵疑惑地问:“那……魔界接口不管么?”
“也要有谁管得住。”晁风看了吴情纵一眼,笑:“这世上该有的因果机缘,不是我们能动得了的。”
“那……”吴情纵指了指地上的白锌,“他呢?”
晁风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踹了踹白锌:“你要跟我回东海么?”
白锌终于抬起了头,头发上满是泥泞,银色的眼睛眨了眨,点了点头。
罗又一把抓住他,有些心慌,“……你不是跟我是故人吗?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白锌张了张嘴巴,没有说话。
人鱼是不能说话的。
晁风哈哈笑了两声,抱着臂:“不然你还能怎么样?你跟着他在东海里生活?还是要他把记忆还给你,你们做一对苦命鸳鸯?还是要他把哀伤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还给你?”
罗又沉默了,只看着白锌,半响,开了口:“……你呢?你想我陪着你吗?其实我也很孤单的,没什么能够说话的……你是人鱼不要紧,我可以在东海附近的孤岛上生活,反正我也不需要吃东西……到时候你可以时不时浮上来跟我说说话……你希望这样吗,你希望的话,就点点头。不想的话,就摇摇头……”
白锌撑着头,看着他,泪水一颗接一颗的落下,落在地上,发着圆润的光芒。
白锌看着他,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罗又那空荡荡的脑袋有点思绪飘乎,似乎是哪一年的夏天,操场上,阳光正好,那个人也是那样灿烂的,无拘无束的,笑着。
罗又握住了他的手,但白锌却摇了摇头,闭上了眼。
那些孤独和寂寞,他不愿意还给罗又。
罗又啊,你要潇洒又自由。
要风中能够奔跑,雨中能够嘶吼。
要静候多年漂流,等到哪一日回到奈何桥上,欢欢喜喜进入下一世人间。
白锌知道,会有那一天的,那一天罗又再次成长,从牙牙学语的娃娃,到跌跌撞撞会走,到好奇地看着世界,到欢欢喜喜上学,到爱上一个谁,夕阳变得欣喜又惆怅,到和谁分分合合,相濡以沫,茶盐酱醋,慢悠悠白发。
像很多年前,罗又拿着两件衬衫,皱着眉问他哪件好看一样,这一次,他也替罗又,做了选择。
缘分只得一世,过了就不要回首。
52、
晁风最后对吴情纵让他不要跟九尾狐族的请求不置可否,看着水中,有些心不在焉,却有有些隐隐约约兴奋的样子。
只是在离开前,他笑了一下,扫了齐河一眼,又看着吴情纵:“你终究要回来的。”这话说得吴情纵心中一凉,猛地发毛。
白锌留下一串串闪亮的珠子,回头看了罗又一眼。
罗又看着身子慢慢变得遥远、模糊的那条人鱼,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越来越亮,最终化成视线外的一个圆点,慢慢地消失在远方。
他想,白锌不该是条人鱼,而该是个贝壳。
慢慢地把一粒沙子堆积在胸口,感受着伤口的疼,然后出尽全身力量疗伤,要到伤口复合,要用柔软的身体包裹着它,慢慢地分泌出液体,全力造成了一颗本来不会有的明珠。
罗又想,自己大概是白锌用伤口磨成的,又离开他的珍珠。
自己是春天的窗檐,白锌却是冬天的雪,闪耀着,触碰过,又慢慢地蒸发。
自己是树叶的尖,白锌却是那露珠,慢慢地跟自己说说话,到了清晨又离别。
他感觉有许多东西,像是张牙舞爪的小鬼,叽叽喳喳急急忙忙地冲向自己——
恍惚间他看到了风,也看到了光,看到了秋天漫天飘零的银杏叶子,也看到了那年教室的窗,那个趴在桌子上懒懒睡觉,当自己跟别人打起来又瞬间惊醒一拳撂倒别人的人。
白锌,白锌。
众人讶异地看着罗又的身体渐渐变透明,而陆测叹了口气,念起了往生咒。
吴情纵有些迷惑,扭头看着齐河:“他不是魂魄不全不入轮回么?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