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叫出申的名字,或者说是代号,不过申可以理解——毕竟,要想清晰地分辨出十二个穿着打扮完全相同,又不露脸的人来,确实不能说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默默地走了过去,低着头站在令缃面前。
“已经站了半天了,你有什么事吗?”令缃笑着问他。
申抿了抿长时间没有碰过水,因而有些干燥的嘴唇,发出的声音也有些干燥,既沙哑又生硬,“君上……召见将军。”
“哦,这样……”令缃似有所思,一贯的谦和微笑随即又浮上脸庞,“进来吧,我和你一起去找涓儿。”
申已经习惯了他对自家将军非同一般的亲密称呼,点了点头沉默地跟在了他的后面,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第一次听见令缃如此称呼庞涓时,他和其余十一个人即使隐藏在斗篷下都能相互感觉到的惊讶。
吱呀一声响,木制的门被前面的人轻手轻脚地拉开一条缝。
“谁?”庞涓清清冷冷的嗓音响起,明显不悦。申的脚步顿时滞住了。
令缃的脚步却没有停,他闪身进去,同时招招手示意申跟在他身后。“涓儿,是我。”他声音不大,可却瞬间融化了庞涓原本冰冷的语调,“师兄,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我没有事,”说着,令缃将身边的申推了出去,“是他有事。”
庞涓目光一转,看向被令缃推出来的人,“嗯,说罢,什么事?”
“君上召上将军内宫相商。”站在庞涓面前,申将说给令缃的话又几乎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
“什么时候?”
“君上只说……请将军尽快。”
庞涓笑着点头,“知道了,你去外面候着,我手头的事毕了立即就去。”
“是。”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一声,申快步离开了庞涓的内室,又回到门外默默地反复踩踏着那条他踩出来的,已经结了冰的小道。
“训练这样的暗卫……难道涓儿仅仅就用了短短两年?”见申离去,令缃忍不住开口如此感叹道。
“怎么会?”庞涓也看了一眼申的身影消失的方向,随即又笑着看向了令缃,“这些人原是王室刺客,君上派了他们下来在军中,许我便宜行事。”
令缃有些惊诧,“君上就如此信你?连王室刺客都能任你差遣……”“信我?恐怕这只是其一罢了。”庞涓的笑容变得有些讽刺,“君上真正的目的,恐怕是借此监视全军,也监视我。”他说出来的句句是诛心之语,语气却澹然如水,仿佛平常。
“罢了。”令缃想了一想轻叹一声,“这也怨不得君上,他终究是人主。”
庞涓轻轻摇了摇头,“这是他该做的事,我不曾怨他。说句实话……”庞涓勾起唇,笑得竟有几分妩媚,“若他想不到做这一层,我又该看不起他了。”
“你呀……”令缃难得无话可说。
“不说这些,”话锋一转,庞涓重新拿起笔,轻轻点了点桌上的一卷地图,“我正为难呢,正好师兄来了,索性咱俩商量一下,若定下来,我正好一并去回了君上。”
令缃走过去看那卷地图,却是一卷齐国地图,两国交界的地方用笔勾了一条淡淡的墨线出来,却有新加上的几笔朱砂重重地圈在那条线左右的几处重地。
“又要和齐国开战了吗?”令缃皱着眉问道。庞涓冷笑,“这一回可不是君上要战,是那田忌匹夫不知死,要来招惹我魏国。”
令缃微惊,“正值春荒,他们就敢动兵?”
“去年田忌在我手上吃了大亏,这一回恐怕不能善了。或许他正想着要一雪前耻呢。”庞涓表情里的嘲讽意味更浓,“既然如此,尽管让他来,看看他究竟有多少兵马可以给他折?”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
“话是这么说……”令缃表情依然凝重,“可此时我们也正挨着春荒,要在这时候和齐国开战,实在不是个好主意。”
“我何尝不知道?”庞涓有些烦恼地用笔的另一头有规律地敲着案子,“可是又能怎么办?难道让那墨翟再把师父带出谷一次去游说齐王?”
“你又说笑……”令缃虽然知道他是在说笑,可细细一想,却觉得这话虽然是信口说来,却依然不失可取之处。
思及此,他便将心中的计较一五一十说给庞涓,“虽然让师父去游说齐王不太可能,不过,要是能劝说齐王罢兵,便是两全其美之事了。涓儿,你和齐国打了不少交道,你觉得,齐王有没有可能放弃出兵的念头?”
庞涓一想,随即笑道,“要说齐王的话,让他一个人罢兵倒不难。不过……这人耳根子软,容易被臣子左右。我看只游说他一个人,怕是不够的。”
令缃略一思忖,随即便明了庞涓的意思,脱口而出,“邹忌!”
“正是此人。”庞涓欣然看向令缃,“他是齐国的国相,要是能争取他的支持,咱们就有了十成把握,可以劝说齐王罢兵了。”
“再说,”庞涓笑得有些得意起来,“输了这么多次,我想齐王也应该输够了,这次,应该不会再听田忌的。”
似是想到了什么,庞涓又轻轻皱起了眉,“不过,派谁去游说,这倒是个难办的事……”他语气一顿,“不如我自去。”
“不可!”令缃连忙阻止,“如你说,田忌恨你入骨,你这一去,只怕会遇险。”
庞涓知道令缃是在担心自己,并且,于他自己而言,他也不十分愿意见田忌,便索性先搁下,可这一时,急切还是难以找出一个足以担当大任之人。
“难不成叫公叔痤去?”庞涓随即笑着自我否定,“这怎么行,他毕竟是国相,退一万步,就算他不是,也不能派那么一个路都走不稳的老头做说客啊。”
令缃此时突然开口,他说,“涓儿,我去如何?”
17、庞涓心迹
“师兄愿去?”显然,这个念头连一次也未曾在庞涓的脑海里出现过,他略略一想,倒觉得这是眼下最好的方案。
此时的魏国,武重而文轻,能带兵上战场的将军不少,能凭着三寸不烂之舌退却百万大军的辩士却是满朝中也找不出几个。庞涓虽有心自己去做这说客,可诚如他师兄所言,齐国在自己身上吃过大亏,恐怕齐王不会待见他,他还未开口,先就输了三分。
可令缃则不然,他仕官于魏国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半年,并不曾指挥过作战,或许直到现在,齐王也不一定知道魏国还有这么一个人。然而,虽然尚未扬名于天下,庞涓却无比清楚自家师兄的才能,如果是他的话,此去一定不辱使命。
“若师兄愿意去做这个说客的话,那就又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了。”庞涓看向令缃,后者向他报以自信的微笑,“涓儿尽可放心,我此一去,必定不费一兵一卒,便帮你平定齐国。”
“正好,我即刻去回了君上,择日便送你。”庞涓这样说着,眼睛里亮亮的,欣喜得像个孩子,“师兄这次要立大功了。”
看着他这样的神色,令缃忍不住还像小时候那样,伸出手宠溺地揉乱了他的长发。
他向窗外望去,申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反复地踱步,踩踏脚下的积雪,窗外有轻雪簌簌飘落,落在他暗色的斗篷上,有一些雪花沿着形状削薄的肩线滑落下来,煞是好看。
庞涓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由轻笑出声,“他也太迂了……说让他等在外面,他就真这样在外头干冻着……”
令缃看看他,叹息,“他这是忠于你。”
庞涓回头,利索地收拾着乱七八糟铺了一桌的地图和书稿,“嗯,也就是他了。”说到这里,他语气转变,笑得极其讽刺,可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他若不是忠于我,而是忠于君上的话,我岂会留他在我身边。”
良久,却没有听到令缃的答复。他自顾自地继续收拾着,挂好最后一支笔时,他淡薄地开口,“师兄,你知道吗?像我们这种人,最怕的不是敌人,而是被自己人算计。”
说这话的时候,庞涓低着头,令缃看不到他的眼睛,从而无法判断他的表情。令缃忽然有一种冲动,想抬起他的脸仔细地看看他的此时的表情,是否还是一贯的清冷。
他想起师父送自己下山的时候,似乎说过什么和这差不多的话,那时师父的眼神很哀伤,有种淡淡的通透和悲悯,像是说出了某种宿命的答案。
令缃听见自己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那我呢?涓儿……也会算计师兄吗?”依他平常的性子,这样的话是断然不会出口的,或许是庞涓所言太过一针见血,又或许是下山时鬼谷的叮嘱在他心中挥之不去,才驱使着他做出了这样与自己秉性完全相悖的行动。
庞涓冰冷地开口,声音在不大的内室里响起,让人不禁寒冷彻骨,“会,涓儿以为,涓儿会算计师兄,师兄也会算计涓儿。”无视令缃有些苍白的脸色,他宛若无闻地继续说下去,“可是,涓儿想让师兄知道一件事。”他轻轻抚着桌上的一卷竹简,白皙如玉的手指把那卷枯黄的阵法图慢慢攥紧,“无论如何,涓儿不会害师兄。”
他最终抬起眼睛,直直地盯着站在自己桌前的人,又下定决心似地重复了一遍,“无论如何。”
令缃轻轻呼出胸中郁结的一口气,庞涓不会害他。至于说算计,他知道庞涓从小说话就是这个调子,故而也不去想,可却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当真?”
庞涓没有转开目光,“名利于我,皆若流水。出将入相,珠玉满堂……无论什么也比不上师兄,庞涓只想同师兄一起,谋定天下。”
他说罢起身向外走去,留给令缃一个颀长的背影,衣袂带落了那卷搁在桌边的兵书,落在地上散开了,发出一声轻响。
令缃俯身拾起它,端端正正放在案子上。他定定地凝视着那个属于庞涓的背影。他不应该,也不会怀疑自己的师弟,可是却仍有某种东西,像毒蛇一样,徘徊在他心里挥之不去——那是一种不好的预感。
“走了。”庞涓唤住仍在檐下来回走动的申,“君上要等急了。”后者没说话,默然地跟在他身后,像是一个无知无觉的影子。
庞涓走时深深地看了一眼内室的方向,纸窗里有一个剪影,静静立在原地。
庞涓脸上慢慢洇开一抹温柔的笑意,踏雪而去。
他永远不会害自己的师兄,可是他将会用某种办法,让师兄永远待在他身边,除了庞涓,没有任何人有资格站在令缃身边。
永远不会有。
魏王的内宫,庞涓进进出出了多次,也算走熟了。他从魏罃还是公子时就跟在他身边,故而即使是做了诸侯,魏罃有事,也还是习惯和他在内宫相商。
纵使魏罃对他格外亲厚,远甚旁人,庞涓却还是坚持在进见时做足全套礼数,魏罃淡淡地看着庞涓,在他起身后,示意他坐在一边。
不知是不是错觉,庞涓总觉得当年的长公子成了魏王之后变得更加阴沉,每一次和他对视,都让人有种恍惚的错觉,好像随时都会被他看穿。
这个认知让庞涓感觉不太舒服,可他依然垂下头,如同鸦翅一般的墨色长发垂在两侧,他恭敬地询问,“君上此次来,可是为了齐国进犯边境的事吗?”
魏罃的回答有些生硬,“眼下……正值春荒,这一战,恐怕打不得。”
意料之中的答复,庞涓在嘴角轻轻划开一个笑容,“嗯,臣也是这么想,不如向齐国派遣说客,说服齐王罢兵,君上觉得可好。”
“你心中有人选吗?”魏罃干巴巴地接着他的话问道。
庞涓嘴角的笑容加深,“臣的师兄……君上觉得如何?”这句话说完,庞涓敏锐地感觉到魏罃的气势一变。
对面人传来的声音变得有些危险。
“说起来……你师兄是齐国人,对不对?”
18、阴差阳错
在魏罃看不到的地方,垂着头的庞涓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绝美的微笑。
“对,师兄他……是齐国人。”他这样回答的时候,嘴角的笑意渐渐扩大,可声音依旧镇定得可怕,“不过,涓可以保证,师兄绝不会背叛魏国。”
“保证?”这句话的尾音里危险地上挑,他的主君伸手覆上他的肩膀,稍稍加大力气迫使庞涓不得不抬起头来和他对视。
庞涓静静看着那双眼睛,黑得深不见底,又冷的可怕,“保证……用处不大。”“臣知道。”肩胛骨被捏的发疼,他轻轻地皱了皱眉。
“那么……君上想怎么办?”没有想到魏罃对此事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庞涓隐约地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控制范围。
“若我说,我想除了他,以绝后患呢?”这句话在庞涓的耳朵里轰鸣了很长时间,庞涓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涩地响起来,“不可。”
“为何不可?”魏罃脸上隐隐有了怒容,手上的力道加大,像是要把手下单薄的肩膀捏碎一般,他双眸微微眯起,像有滔天的风暴积蓄其中,“莫非……你与他同谋?”
庞涓勉强稳定心神,缓缓开口,“非也,涓为君上计。师兄确是齐国人,可除此之外,并无丝毫可非,为君上做事,从来尽心尽力。若说师兄暗通敌国……实在牵强。”
“更何况……”他将目光调转别处,从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无法融化的寒冰,“我和师兄情胜手足,若师兄死,庞涓也会即刻刎颈。”
魏罃怒极反笑,“你在威胁我?”庞涓恭敬地敛下眉目,“涓不敢,只是在说实话。”
肩上的力道突然撤去,庞涓抬头,下意识地看向魏罃,后者收回了手,带着笑意看向他,“如传言说,你对你这师兄果然不一般。我不过片言相戏,竟让你关心则乱了。”
庞涓声音沉滞,宛如梦呓,“涓惶恐。”
“回去休息吧,没事了。”魏罃的声音不再冷厉,带上了一点点似是而非的温柔,混在室内还未完全消去的凛冽气氛之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可即使是这样,庞涓也依然坚持着做足了全套礼数,才慢慢向外走去。
“对了,”魏罃的声音不咸不淡地在他背后响起,好像只是不经意的一句话,“出使齐国的事,就依你的意思,让你师兄去罢,他的行程都由你来安排。”
庞涓顿住脚步,应道,“是。”
声音的主人再没有了话说,庞涓又侧耳听了一会儿,才快步离开。
魏罃的内室总是很昏暗,或许因为他天生讨厌阳光的缘故,每一次庞涓从内室走出来,都免不了让双眼经受一次阳光的摧残。
今天的日头尤其好,地面上仍有未融的雪,反射着阳光白花花地晃得人眼睛生疼,庞涓稍有些不适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