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门熟路地往外走的时候,他听见身后那个熟悉的脚步已经跟了上来。走了一会后,庞涓忽然停住,身后的暗卫准确地停在距离他五步远的地方。
“申。”庞涓没有回头,“我希望,你没有做什么多余的事情。”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否则的话,你知道后果。”
申没有出声,表情隐藏在斗篷下看不清楚。
“你有没有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庞涓棱角分明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神冰冷入骨,“你自己说。”
习惯了沉默的暗卫,稍稍愣了一下才开口,回答也是简洁的可怕,“没有。”
他不知道庞涓是否对他的回答做出了反应,看见庞涓的身影又动起来,他低下头默默地跟了上去。
魏罃独自坐在昏暗的内室里,唤人来点燃了烛火。
他从袖中抽出一块帛书,细细地看了又看,忽然扬起手将帛书投入不断跳跃的火焰里。魏罃没甚表情地看着那块薄而柔软的布在火焰中慢慢扭曲,燃烧,最后归于虚无,只剩下一堆干枯的灰烬。
他轻轻地笑,可那笑意却始终无法触及眼眸深处。
另一处偏僻的院落内,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正伏案书写着什么,他身边的少年探着头,看得聚精会神。
不多时,搁在桌上的布帛就已经密密麻麻布满了精致的篆书。怀无陈写毕,拿起来细心地吹了吹,转头笑着问一旁的魏偃,“小公子觉得如何?”
魏偃从他手中接过那张帛书细细看了一遍,怀无陈的字很漂亮,端方雅正,且较一般的大篆而言显得更加纤细一些。
“文章自是没的说。”魏偃笑着看向怀无陈,“只是先生的字……也太过好认了些。”
怀无陈想了一想,重新拿起一块布帛,“我来重写一遍。”魏偃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不需劳烦先生了。”
怀无陈起身给他让开座位,魏偃拿起笔,略一迟疑又笔换到左手,开始重新抄写那张帛书。怀无陈以前竟然从来不知道,魏偃其实两手都能写字。
魏偃用左手写字并不显得生涩,显然是下过苦工夫练习。他的字是怀无陈教的,自然和怀无陈十分相似,可是魏偃用左手写出来的字,却不同于怀无陈所见到过的任何笔迹,没有任何风格可言,只是一味工整。
不一会功夫,一张一模一样,却在笔迹上没有任何踪迹可寻的帛书已经录好,魏偃学着怀无陈的模样小心地吹干墨迹,回过头看着站在一边的人,笑得很有几分孩子似的调皮,“这下,王兄就又可以截获齐国来的密使了。”
怀无陈替他收拾着案子上散落的笔,“都已经准备好了,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先生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魏偃淡淡点头,“不过先生还是要一切小心,如果事情坏在这里,赵奢还会不会帮我们,就不好说了。”
他颇有些得意地笑起来,“这样几封书信看过去,慢说是王兄,就是我也要信了。”
“不过还是没想到,这第一步,竟然是庞涓替我做了。”
“看来他对他师兄也不怎么样嘛。”魏偃脸上的笑意变得有些讽刺,“我估计,他是想让他师兄无法得到王兄的信任,从而永远在他的掌控之下。”
“我索性再帮他一把,”他轻轻折起那张帛书封好,“直接除了他师兄。”
19、莫负君望
高高的王座上端坐着的中年男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看着朝堂之上站着的年轻士人,若有所思。
一旁武人打扮的男人已经急红了脸,几次想要插话,却又显然有所忌惮,不敢破坏室内沉寂的气氛。靠窗的位置远远地站着另一个身形高挑修长的男人,从窗外投射进来的光影错乱流离,恰到好处地模糊了他的表情,让人根本无从猜测他的真实想法。
又是一阵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去。
座上人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似在威慑,“先生……可还有其他的话说?”令缃浅浅地笑,恭敬地低下头,看到阳光曼妙地流泻在地面,他音色沉稳而清润,毫无畏惧,“在下,言尽于此。”
“好,好。”齐王连说了两个好字,表情却依然八风不动,令缃也懒得费心思去猜他心里的小算盘,只是补充道,“在下此来,无非是为了陈明利害。若此时大动干戈,非但不利于两家修好,且于齐国国力,也必然大有损伤。岂不闻兵法有云,‘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方今春荒,百姓困苦,还望君上慎重考虑。”
齐王又沉吟一阵,却最终只是做出了一个送客的手势,“你先回驿馆歇息,寡人……会慎重考虑你的建议。”
令缃知道,事情进行到这里,就已经成功了八、九分。然而,他却并没将欣喜表露在脸上,只是挂着一贯的谦和笑意俯身行礼,“在下告退。”
离开的时候,令缃发觉一直站在窗边的邹忌也跟了上来。
“我送你。”他说。令缃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转身看着跟上来的人。“先生莫不是讨厌我?”邹忌又笑起来,让令缃惊讶于他敏锐的洞察力。
“岂敢。”他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任由那人在他身后跟着。还差几步就要走出大殿时,邹忌突然快走几步,贴在令缃身后,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轻轻开口,“这一回……邹忌要谢谢先生。”
令缃心里一惊,看到齐王仍在深深地思索当中,四下里也并没人注意到邹忌的小动作,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飞快地闪身出了大殿,令缃依旧没有停步,一直走到完全看不到人的地方,他才猛地停了下来。后面紧紧跟着的邹忌一时没注意,差点撞到令缃身上。好不容易刹住了脚步,他稍有些尴尬地看向令缃。
令缃小心地向四周看了看,没有发觉侍卫的踪迹,转头问邹忌,“什么意思?”邹忌不解,“什么什么意思?”
令缃压低声音,“为何要谢我?此次游说齐王,若在下侥幸成功,也有大半是先生的功劳。要言谢的话……也应是我谢先生才是。”
邹忌看着他,目光锐利得更像个善于算计的商人,而不是官员,“先生果然讨厌我。”他说,笑容里竟有几分自得。
“非也,还请先生不要多心。”令缃矢口否认。邹忌摇了摇头,也不去拆穿他,“总之要感谢先生就对了,请您也不要多心。”
说罢,他笑眯眯地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令缃只好顺遂着他向外走去。
他的确讨厌邹忌,这个男人太过难缠,说话做事滴水不透,让人不由产生一种毫无破绽的错觉。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令缃每次同他交锋,竟都有种酣畅淋漓的感觉。从这个层面来说,他对邹忌的态度,或许也算不上是讨厌,只能说是棋逢对手。
邹忌这一送,竟然一直把他送到了街市之上。
“好了,先生自便吧。”邹忌说话的口气就好像面对的人是久别的老友一样,十分轻松,“也不一定要直接回驿馆嘛,齐国也是个有趣的地方,先生不妨到处转转。”
令缃转过头看着他,阳光下邹忌的容颜艳丽得耀眼,让他在心中暗叹不愧是以美貌出名的男人。
平心而论,他师弟也十分美貌,可庞涓貌美,更近于女子,邹忌却生得十分英气,且于这美貌之上还有一副假笑,就如同一张长在肉里的面具一样,怎么也脱不下来。单是这个认知,就让令缃一阵阵地不舒服,他真想看看,到底要发生什么事,才能让他脱下那张仿佛亘古不变的面具。
还是师弟好。令缃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奇怪的念头来。庞涓虽然脾气有些坏,可在他面前却始终是一副真性情。
要是有朝一日,庞涓的脸上也挂上邹氏的招牌假笑……
令缃奋力甩甩头,驱走自己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单是想到有这样的可能,他就觉得不寒而栗。
令缃走出了很远,回头一看,邹忌还站在原地,笑眯眯地向他挥手。令缃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着繁华的街市走出去。
不过,有一点邹忌并没有说错,齐国确实是个有趣的地方。齐都临淄,繁华程度较之安邑也不遑多让,只是当地人多操齐国口音,让令缃听起来多少有些费劲,一时间他只好漫无目的地在街市上闲逛,想要带些手信回去给庞涓,可又不知该带些什么,更兼他今天是为觐见齐王,身上连半个铜钱都没带,于是只好作罢。
道旁有一个小酒馆倒是十分喧嚣,可这喧嚣落在令缃耳朵里,却是听不懂的更多一些。他轻轻叹了口气正欲走开,一个熟悉的口音却在这时闯入他的耳中,不仅是口音,听其音色也十分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令缃隐约觉得这应该是自己认识的某个人,只是一时却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声音的主人显然不知“收敛”为何物,兀自说得畅快。令缃从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好感,不由停下脚步侧耳细听。
“我说你啊,难得出来一次还不一次性吃个够本?”说到这里话音停顿了一下,变得含糊起来。令缃嘴角止不住地向上扬起。
显然,声音的主人嘴里已经含上了什么东西,那人略略迟疑了一下,突兀地问,“你怕胖?”没有听到回复,令缃几乎可以想见对方无言以对的表情。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这一回是清楚的,嘴里的东西大概已经被解决掉了,“没事,你放开肚子尽管吃,吃胖了我来治,我的本事你还信不过?绝对是华佗转……啊不对,反正就是包治百病!”
又出现了奇怪的名词……令缃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了这人是谁。
他步入酒馆,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顺利地找到了声音的主人。墨翟还是穿着半新不旧的灰色深衣,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笑容总给人一种轻佻的感觉。在他对面还坐着一个人……令缃慢慢把目光转过去,虽然心中已经有了准备,可看到真人的时候他却还是不太敢相信,十几年从未踏出鬼谷一步的师父竟然就大大方方地坐在他面前。
坐在墨翟对面的人笑容温润,面容是介于青年和中年之间的样子,看上去至多不会超过三十岁。手里正端着一个小酒杯浅浅地辍。平日常穿的玄色深衣显然不太适合外出,已换了一身白衣,即使是坐在喧闹的小酒馆里也依然如谪仙一般,气质通脱。
不是鬼谷却又是谁?
20、天命奚为
“师父?”令缃喜不自胜,几步走上前去,轻唤那人。被唤到的人稍稍愣了一下,随即循声回过头来,看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着的令缃,一抹讶异划过眼底,嘴角随即扬起令缃熟悉的笑容,他笑着冲令缃招了招手。
“过来坐。”他温和地说。背对着他的墨翟转头气势汹汹地扫了一圈,脸上露出被好事打搅后的明显不悦。看到令缃之后,他露出爽朗的招牌笑容,也朝令缃挥了挥手。
“哟,小令缃怎么在这儿?”他说着,向旁边让了让,让出正好可容一人的位置。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令缃总觉得他的动作和笑容都十分牵强,整个人也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杀气。
令缃惴惴不安地走过去,“师父……”鬼谷淡淡地扫了正在持续散发黑气的墨翟一眼,语气是一贯的温柔,却让人莫名心生寒意,“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墨翟心有戚戚焉地缩了缩脖子,“没有……”又转过头招呼看的专注的令缃,“小令缃,过来坐啊。”
令缃乖乖地坐在墨翟身边,鬼谷对面,听见师父如水一般的声音传过来,带着温润的关切,“令缃,你怎么又到了齐国,莫不是没有找到涓儿?”
令缃连忙解释,“不是,师父,弟子这次来,是作为魏国使者,前来游说齐王的。”
“哦?”鬼谷挑了挑眉笑问,“为了结盟?”
“非也。”令缃回答,“不是结盟,而是休战。”
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倒教鬼谷有点惊讶了,“休战?”令缃叹了口气,“正是,齐王陈兵边境,意欲进犯魏国,我和涓儿商量了一下,觉得此时动兵实在不合适,就回禀了惠王,惠王便派我出使齐国,希望两国暂时休战。”
“可有成效么?”
令缃摇摇头,“还不知道,齐王并未最后拿定主意,大概有七八分把握。”
鬼谷浅浅一笑,“七八分?已经不错了,齐王此人颇无主见,身为人主,却极容易被身边人左右,我看就算是他当场答应了你,也禁不住回去后被他人几句话一说,恐怕又要反悔。”他提示令缃,“对付此人,最好是从他身边的臣子下手,只要能争取他身边大多数臣子的支持,才能定下他的心。”
令缃心下竟有些骇然:师父数十年不曾踏出鬼谷一步,可这几句状似不经意的话中,却句句直指齐王的死穴,丝毫不像一个不问世事数十年的人能够说出来的话。
“诚如师父所言,涓儿曾与齐国打了不少年的交道,他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你照他的话做了吗?”鬼谷追问。
令缃恭敬地回道,“弟子觐见齐王之前,已经先去拜谒过齐国的国相邹忌,他支持弟子的意见,觐见齐王时,他帮了不少忙。还有大部分朝臣都以为不可战,在朝堂上纷纷附议。直到现在还坚持要打这一仗的……”他顿了一下,才道,“只有上将军田忌了。”
“田忌竟如此不智?”鬼谷讶然,“我倒是高估了他……”“不智?你也太看得起他了,”沉寂了许久都找不到机会插话的墨翟突然开口,“他岂止是‘不智’一词能形容的?简直是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的蠢货。”
看他语焉之间颇有些愤愤不平的模样,鬼谷不由探究地看向他。墨翟顶着同坐两个人询问的目光讪讪地解释,“天底下想都不想,就拒绝墨家军帮助的人,还能找到第二个吗?”
鬼谷和令缃两两对望,令缃终究年轻,首先绷不住笑了出来。同时,鬼谷的嘴角也扬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
“有什么好笑的?”墨翟不解地看向他们。令缃看看墨翟又看看师父,张了张嘴却不知怎么说。鬼谷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想得太简单了,”鬼谷忍着笑意给他解释,“墨家军去时倒是容易,可谁知道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请走你们?若是让为首之人,比如说你,入朝为官,墨家军势大,行动难以捉摸,机关偃术天下无双,万一反客为主当如何?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们没有这个意思,可是这样大的势力盘踞朝堂之上,重臣们将人人自危,君主也必当见疑。”
“所以说,拒绝你就对了。”鬼谷一本正经地给墨翟做了盖棺定论。
“好麻烦……”墨翟摸摸鼻子,发表了自己对这一长篇大论的感想,即使在两千年之后,他也不过是个整天枯坐在实验室里的科学家,一向不太擅长这样勾心斗角的政志算计,此时更是觉得,还是自己看惯了的木头和铁块比较可爱一些。
“只有朝中大臣们的支持,恐怕还是不保险,”鬼谷突然想起一件事,收起了玩笑的表情,他又补充了一句,“田忌是齐王宗室,且掌握着齐国大部兵力,经验丰富。恐怕齐王还是信他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