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如果幻觉能够持续一生,那也就是真实了吧。只要偏执地在自己的道路上走到最后,那就没有人能够说她是错的。
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家庭,她的所作所为铸造了她完美的家庭,她——
绝不后悔这一切。
雅格芭看着巴洛克,轻声说道:“要是你永远不出现多好。”
巴洛克嗤笑道:“难道那样,那些东西就会变成真的了么?”
他已经畅快地说完了他想说的话,抽出了剑,朝着面前可恶的女人刺去。
雅格芭没有动弹,一个人影从她身后冲了出来,挡住了巴洛克的剑。那是个戴着银色面具的人,身形还是个少年。少年拿着两把细长的银剑,挡住了巴洛克的剑。
巴洛克及时收住了手,叫出他的名字:“莱斯利?”
没有得到回复,他随即看向了雅格芭,她已经趁此跑出了不远。巴洛克面孔扭曲起来,拎住面前少年的颈子,把他扔了出去,自己加速冲向了雅格芭。
雅格芭惊恐地看着他,闭上眼睛,默念着自己丈夫和孩子们的名字,直到心情平静。最后,连惊恐也消退了,她面容平静,只是叹了口气。
巴洛克的剑刺中了她的心脏,随即抽离出来。
与此同时,在冒险村的地牢里。
乌克莱德忽然睁开了眼睛。他刚才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妻子在叫他,就在外面的街上。
他扯断了锁链,徒手掰开牢房的门,向外面走去。
138、罗生门(完)
巴洛克在倒下的雅格芭面前喘着气,不敢相信自己这么简单就做到了日思夜想几十年的事情。他此时的疲倦更多源于灵魂,而并非身体。
莱斯利突然醒悟,跑到了巴洛克的面前,语调平直地说道:“师兄,抱歉。”
“那不是你的错。”巴洛克冲他略微点了点头,“西格尔那里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已经把目标的一只胳膊砍了下来,急着来找您。”
“蠢货!杀掉他再过来!那样所有人都会少点麻烦!”巴洛克骂道。
莱斯利恭敬地低头:“是,对不起。”
“算了……不影响大局。”巴洛克语调一转,眼神热烈起来,“你来处理这个女人,我去找师兄。”
“好的。”莱斯利鞠躬,直起身之后却没有第一时间动弹,反而重新弯下了腰。
巴洛克说道:“你在干嘛?我还……”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看到身后人影的时候目瞪口呆。他第一时间想要掩饰,然而对方已经发现了。
乌克莱德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他的步伐很慢,但是很有力道——一种悲伤的力道。他站在巴洛克面前,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你对我的妻子做了什么?”
“师兄,她……”
“安静!”乌克莱德双目赤红,走向了雅格芭,缓缓在她面前跪了下来,握住了她冰冷的手。他执起她的手,低头亲吻它,身体隐隐颤抖。
令人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雅格芭的眼皮动了一下,缓缓张开了。巴洛克下意识地把手按在了剑柄上,又不甘心地放了下去。
乌克莱德则惊喜不已,抓住了她的肩膀,急切地说:“把我们融合在一起,雅格芭,那样的话,你就不用死了!”
雅格芭摇了摇头,那动作太轻了,大概没人能看得出来吧。她微笑着看着乌克莱德,把自己想说的话传递到他的心里:“不。”
“为什么?!”
“乌克,你还是不懂女人呢。死在所爱之人的怀里,是最浪漫的死法了。”雅格芭想用手触碰一下乌克莱德的脸,却没有力气,乌克莱德连忙抓住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上。
雅格芭继续:“我更想让你完整地活下去。爱上你是我自愿的……”她笑了一下,“都是我的错,带着我的力量好好生活下去吧。”
她的声音消失了。乌克莱德抓着她的手,跪在她的面前,一动也不动。
陌生的力量在他的身体中产生,他知道那来自于雅格芭。
从雅格芭去世的那一刻开始,他的记忆像个掉色的铅球,慢慢露出它原本灰冷的模样。而另一片温暖的云拥了过来,那是来自他妻子的温暖。妻子的力量和记忆涌入他的身体,却让他越发悲痛。
他知道妻子可能在他背后做了什么,他也感觉得出自己记忆出的问题。然而爱情可以解释一切,他也曾经以为,爱情可以解决一切。
他放纵了这些问题,以为不去管它们问题就不存在了。
然后这就是结局。
他想惩罚自己,但更想要找一个罪魁祸首,不顾一切把他当成替罪羊,好像只要杀死他一切就能解决。
这个替罪羊,毫无疑问,就是巴洛克,他的师弟。
他一句话也不说,强夺过巴洛克的剑,对他发起了凌厉的攻势。剑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对方的身上,划破了衣服,刺破了皮肤,发出一声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巴洛克一脚踹开莱斯利,双手架住了乌克莱德的剑,咬牙道:“我是对的!”
乌克莱德听不到他的声音,反复用重剑击打同样的部位,让机械骨骼变形断裂。冲动和愤怒控制了他,他脑海里没有理智,没有判断,没有情感——只有一个必须达成的事情!
巴洛克越发难以支持,心中不甘心的感觉越发强烈——
明明只还有一步就要成功了。
明明他已经成功了!
但结果却依然让人崩溃,巴洛克清楚地知道他没有信心坚持到乌克莱德彻底清醒过来。和之前一样,他依然无能,没有师兄那样优秀。
他改变了策略,伸开双臂,两指相扣,用自己的机械身躯困住了对方。
他放弃了一切攻击的机会,全心全意地进行着防御。他大声说着:“师兄,内斗是被绝对禁止的,你还记得么?”
“但是,有一种情况下可以例外。”
“那就是当你与我争夺剑圣的位置的时候。”
“如果你战胜了我,就要回去老师的身边,继承白象塔。”
他欣慰地看见莱斯利听到这句话之后停下了所有动作。
乌克莱德愤怒到听不见,他就一遍一遍地反复重复,直到对方终于用蛮力扯开了他的两只手臂,扔到了一边,然后一剑把他拍出了老远。
他向前走过去,瞄准了动弹不得的敌人。
一个人突然在这个时候奔了过来,挡在了两人中间。她双手交叉,乌克莱德的剑落在她身前不远,遇到了强大的阻力,差点脱手而出。
他赤红着眼睛注视着面前的女孩,考虑下一步的动作。
女孩一脸恐惧,金色的头发黯然失色。巴洛克在她身后抬起头,叫道:“瑞……瑞秋!”
某种意义上来说,巴洛克也被吓坏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瑞秋,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低声问道:“你接受了传承?”
不需要什么回答,这一定是事实。
巴洛克为此担忧了片刻,便意识到,这远非目前最紧要的事情。
瑞秋看上去不太好——这是当然的,她快要被身体里突如其来的力量压垮了。她强撑着防护,对巴洛克叫道:“我不想看见我的父亲死在这里!”
说话之间,乌克莱德已经被冲动带着冲向这防护罩了。他的动作看似凶猛,实则精细,轻而易举找到了防护罩最脆弱的那个点,一举撕裂开来——
瑞秋发出一声尖叫。剑在落在她身上之前,被金属架住了。巴洛克失去双臂的身体里探出两把剑,挡住了乌克莱德的动作。这两把剑一点也不比双臂灵活性差,甚至更加轻巧。
同时,在乌克莱德身后的一双手臂自动拼装起来,很快变成了圆球,飞快地朝乌克莱德滚去,在不远处跳了起来,上面弹出一根刺,从背后偷袭!
乌克莱德不得不躲开这只圆球,巴洛克趁此机会把瑞秋推开,严厉道:“走!”
“不要!”瑞秋坚持道,“您会被他杀掉……”
“闭嘴!”巴洛克挡住她,强行抗下乌克莱德的剑,“你的防护罩挡不住他,白白让你自己充当炮灰罢了。”
“我……”瑞秋用防护罩缠住巴洛克,“这样的话……”
巴洛克忽然神经一紧,冲过去用身体挡住了来自乌克莱德的一击。他的机械骨骼凹了进去,动作也不再灵活。
他看了一眼瑞秋,突然抓起她,把她往远处扔去,对莱斯利喊道:“接住她!”
少年依言而行。
与此同时,乌克莱德抓住了巴洛克,一剑刺穿了他的机械胸膛,让他倒在地上。他跪着用膝盖压住对方,喘着粗气抬起剑,一剑刺进了对方的心脏部位。
机械人发出咔嗒一声,停止了所有动作,失去了生气。
打击如同灭顶之灾,瑞秋捂住了自己的头,随即陷入了昏厥。
乌克莱德保持着跪下刺入剑的姿势,不住地喘着气。像是还不解气一样,他抬起剑,不停地刺下去,与金属碰撞出刺耳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动作越来越慢,忽然一个激灵,停下了所有动作。
乌克莱德怔看着自己手中的剑,手一松,剑罗落在了地上,然后目光下移,落在了面目几近全非的机械人身上。
他猛地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转头看见不远处的雅格芭的遗体。
他颤声说道:“雅格芭……”然后他转过头,看着面前惨不忍睹的机械废料,带着同样不成语调的颤抖叫出了它曾经的名字,“巴洛克……”
他沉默了下来,努力想要理解眼前的场景。任何一个智力正常的人都能够轻易做到这件事情,但是乌克莱德却做不到,他调动了所有的智力想要说服自己这并不是与这个村子一切的格格不入。
他想起了白象塔的愉快生活,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和巴洛克,他们像兄弟一样亲厚,如敌人一般了解彼此,想起他们的老师,一个看穿一切的老头。
他却也在想与妻子孩子们度过的每一日每一夜,每一个微小但绝不能就此被忽略的片段,他想起了一切童话般美好的场景。
他想起了和雅格芭的初见,想起了自己在白象塔留下的信,想起了内心的违和感,想起了与巴洛克那次相见。
他想起后来见到巴洛克时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雅格芭一次又一次用哀求的口吻命令他留在这里,忘记一切会让两人分别的东西,想起他对于武技的执着,想起一切不和谐的部分,想得更多的却是幸福和爱。
他是爱着雅格芭的。
他身边有很多人,他在意的人是老师、师弟、妻子和孩子们,而把他当做最重要的人的应该只有妻子和师弟。
其他事情已经无关紧要,乌克莱德只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他同时失去了两个世界。
他像是一个孩子,被人踩碎了精心搭建的城堡,坐在沙滩上强忍着泪水。
莱斯利默默地站到了他的旁边,把瑞秋放下,鞠躬道:“剑圣大人。”
乌克莱德机械地转过头,问道:“你是谁?”
“我叫莱斯利,算是您的师弟。”莱斯利直起身,“不过,一直是巴洛克大人代为教导。”
“……你刚才叫我什么?”
莱斯利恭敬道:“巴洛克大人一直希望由您来继承白象领,老师也是这样希望的。您已经答应他了,对吧?”
乌克莱德只能苦笑了,老头子又收了个厉害的学生啊。这般凋零的场景,老师说不定也预料到了。说到底,就算是老师,也只能在事后亡羊补牢,不能未卜先知。
他抱来了雅格芭,又整理了巴洛克的骨骼。两个生前的仇人死后并肩躺着,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是啊。……莱斯利,你伤心么?”
“伤心。我之前问过巴洛克大人,如果您想要杀他怎么办。”
乌克莱德莫名有些期待:“他怎么回答?!”
“他叫我别插手,否则不好和老师交代。”
乌克莱德半晌无语,又问:“你……还真听话。”
“老师说,及时了解并尊重所珍惜之人的想法,比什么都重要。老师还说,如果他把这件事情教给你们就好了。”
乌克莱德愣在了原地,思绪被这一句话拉远了。
如果他一开始就和老师巴洛克坦白了自己的不安。
如果雅格芭一开始就和他坦白了一切。
如果巴洛克在一开始就坦白来冒险村的目的。
如果他们都能理解彼此,尊重彼此。
结局可能会大不一样吧。
但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乌克莱德抱起了雅格芭,将她送进旁边熊熊燃烧的房子中,注视着她化成灰烬,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随便擦了擦,对莱斯利说:“巴洛克……你来处理吧。”
“巴洛克大人以前说过,如果他死去,就把他送回帝都,送到某一个人手中。”
“你来办吧。”
莱斯利犹豫了一下:“或许还有救。”
毕竟巴洛克大人早已抛弃了身体,常人所谓的死亡并不能定义他。
乌克莱德不置可否:“你来吧。如果你做得到,就救他。做不到,我会和老师说这件事情的。”
“……是。”
“尽力做。”乌克莱德嘱咐道,“那个女孩……找个有人的地方把她放下吧。”
“我明白。”
有的时候想要原谅一个人,你反而不能为他做事。这样你才会感到愧疚,感到愧疚,你才能为自己找到理由原谅对方。
总而言之,事情还没有到最差的地步,也总还有希望可以期盼。
看见自己父亲的时候,艾芙雅刚把断臂的托尔大叔送到了营地,一个人坐在一旁。
“艾芙雅。”
艾芙雅抬起头,看见了乌克莱德立即就眼泪汪汪,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爸爸!”
她随即疑惑道:“爸爸,我们……”
“我以后跟你解释,吉尔呢?”
“不知道……”
“算了,我想他应该没事。以后再找他吧。”乌克莱德抱起艾芙雅,“我们回家吧。去我的家。”
雅格芭更改了他的记忆,让他以为老师已经死去。但是实际上,那位老者一直在白象塔等他。
是时候回去了。
莱斯利抱着瑞秋不久,看见了人。他悄悄把瑞秋放在对方的必经之路上,随即离开。
那人走来的时候,看见瑞秋,先是惊讶失笑,然后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瑞秋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可怕的场景朝她扑来。她猛地坐起来,头疼得无法自已。
一只手放在了她的额头上:“瑞秋姐姐,没事的。”
瑞秋侧过头,说道:“你怎么……?”
“是我。”对方朝她笑了笑,“为什么,姐姐接受了传承呢?”
瑞秋挣扎着爬起来:“你也知道么?拜托你去救一个人,他是——”
“嘘——”那人摇了摇头,“本来人数正好,杰伊,村长,玛莎,还有雅格芭。没杀掉托尔也没关系,但偏偏还多出了你。这样,我就没法毁掉契约了。”
“……”瑞秋感到一阵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