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徐康策那油嘴滑舌的腔调,贺林平心下就想,他那哄人的功夫八成就是在这学的,果然是一等一的好,也不知来逛过多少会了,这么多姐姐妹妹的。贺林平如此想着,心下就有些不耐烦,看徐康策还混在那脂粉堆中,便一甩衣袖,撇了他径自往二楼去了。
徐康策忙去追,喊着:“慢些,你知道是在何处么?跑这么快作甚!”
贺林平听着这些,果然缓下了步子,他的确不知应去何处,只是见着徐康策同那些女子纠缠不休的,在那处等得焦躁,说出来的话口气也多了丝不耐烦:“不是说要听曲么,快些带路呀,磨蹭些什么。”
“是是是。”徐康策追上贺林平,扯了他往二楼南边的一间小厢房走,唤来夕雾来唱曲儿,便阖了厢门。
夕雾只带了一琵琶,衣物也是清素,行过礼便问:“公子想听什么?”
徐康策瞅瞅夕雾,又转头去看贺林平,嘿嘿笑了两声,说:“我看那夕雾与你容貌甚是有几分相似。”徐康策是看到什么便说了什么,也没有细想,不料贺林平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然后脸色骤变。
贺林平心中那不耐烦的情绪本就没有消散,有听闻徐康策将自己与一女支人相比,心中自是愤懑,可气愤不过一时,他又觉自己现下如今地位,困于他人之手,清白名声也早已无存,可能在徐康策眼中,与一女支人又有何无差,不觉冷笑出声。
“林平与夕雾自是无差了,郡王确是好眼力。”这是贺林平第一次对徐康策说话如此刻薄尖利,徐康策猛然反应,自觉说话不妥,连连解释说:“林平你误会了,全赖我说话不谨慎。”
“郡王不过说出事实罢了,是林平自抬身份了。”贺林平脸上已全无怒色,刚刚那一丝冷嘲也消失怠尽,面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他心下颇为酸楚,一股难以名状的委屈感浮动心底,其他人如何嘲弄他皆可不在意,他仅仅不想让眼前之人看不起。
徐康策掰过贺林平的脸,让他直视自己,正言道:“贺林平,我绝无一丝一毫看不起的意思,若有此意,便我五雷轰顶而亡。”
“万不可有此言。”贺林平伸手急急去捂徐康策的嘴。被他说中心底所思,又闻得他此言,看着他灼灼目光,贺林平心下为说出刻薄言语很是后悔,却也不愿多做表现,只得蹙眉阻止徐康策再诅咒自己。
“你信我,我平日如何待你,你难道不知?”徐康策将贺林平覆在自己唇上的手握住,说得诚恳万分,“我敬你文思敏才,从未有轻贱之意。我以你为兄弟,你难道不是如此想?”
徐康策一字一句击在贺林平心上,贺林平想到徐康策昨日就曾为救他以命相搏,自是羞愧难当,说:“林平自是将郡王引为挚友,今日是林平多想了,林平自知有罪。”
“莫要怪你自己,错处全是我的。”徐康策的语气轻柔,“又开始郡王郡王的叫我,我还以为你不把我当兄弟了,快改了口的吧。”
贺林平心下像是乌云散尽般清爽,看着徐康策目光期待而坦然,便唤了一声“康策兄”,徐康策笑着应下。
只听得近侧轻咳一声,二人方想起屋中还有一人,那夕雾也不尴尬,仍是问了一句:“公子想听什么?”
贺林平想着刚刚自己那一副窘态必是被夕雾瞧了个十足,侧着头,不去瞧夕雾,也不答话,徐康策便说:“捡你拿手的唱几曲便是。”
夕雾一抚琵琶,转轴拨弦,低眉信手慢捻,前调奏完便唱了起来。
这段曲儿讲的是和亲公主远嫁漠北,在胡地日夜神伤,中秋之夜思念家乡却不得归,夕雾唱得极其动情,听来实在哀婉,贺林平听的极为认真,几乎是要潸然泪下。一旁的徐康策并不太通音律,只是看着贺林平面容悲戚,心下也有些不平。
一曲唱完,徐康策挥手让夕雾下去,贺林平犹有些沉浸曲中,见夕雾下去了,问:“怎的不听了?”
“不听了,唱的太凄苦了,看你听的伤神。”徐康策答。
贺林平知是自己听曲哀思太过,徐康策如此也是对自己关怀,便说:“只是听此曲忆起了我母亲,才会有些难过,此刻已经好了。”
徐康策是知道贺林平自幼丧母,便安慰他说:“我母亲也去的早,只不过略比你强些,我还同她过了几年,我知你心中苦闷,但人死不可复生,生者节哀,我们活着的人须得开开心心的,母亲若是泉下有知,必然也是欣慰的。”
见贺林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徐康策料想必是把自己的话听了进去,又说:“我如今是你兄长,也自会照顾你,有什么烦闷的,同我讲来便好。”
俩人又在此间用过饭,席间自是言语晏晏。饭后歇过片刻,徐康策又领着贺林平在东市闲逛。
走至窄街,忽见一群人围拢一处叽叽喳喳指指点点,贺林平刚想扯着徐康策绕行,徐康策就拉着他说:“去看看何事。”贺林平只有跟上。
原来是一少年身裹白素跪在那处,身边盖着一卷麻席,正是卖身葬父。
徐康策顿生同情,正欲上前与那少年搭话,贺林平一把拉住他,问:“康策兄是想买下那少年?”贺林平没有忘了前两次的遇险,心中总觉得还是莫要让生人进府为好。
徐康策点点头,说:“怪可怜的。”说完便抬脚向前。
贺林平又急着拦住他,说:“此少年手脚俱全,做些什么不好,挣得钱来自可葬父,何须出此下策。康策兄难道不疑有它?”
“兴许他是有别的难处,我去问问他。”说着,徐康策就欲转身,贺林平再次将他扯住,说:“你去问,他必然是欺瞒于你的,又何必……”
贺林平话未说完,徐康策就打断了他,说:“他既有难,今日被我撞见,就没有不管的道理。”
“那若是他骗了你,一片好心不就错付了么。”贺林平连连又说。
徐康策冲贺林平浅浅笑着,摇摇头,说:“好心是不会错付的。若我不付出好心,何能换得他人好心。”
“那若你付出好心,他人也不还你以好心,这不就是错付了么?”贺林平觉得徐康策全然没懂自己的意思,还同他讲这些歪理,复又问。
“那是他人,与我何干。我只管自己是否付出好心,断没有错付与否的道理。”徐康策笑着推开贺林平拦在他身前的胳膊,说:“我知你是担心我安危,不妨事,我送他些银两葬父,不会将人带回去的。”
看着徐康策上前安慰哭哭啼啼的少年,给少年银两,又嘱托着少年,贺林平站在一旁有些呆楞,若是自己,碰上此事,定是转头就走,断不会去管这闲事,这徐康策究竟是一颗何等赤诚之心。
贺林平轻轻笑了,绝无嘲弄之意,只是想,徐康策实在是太呆了,嘉王爷那老狐狸怎的样了个这样的儿子。贺林平走上前去,训诫少年要好生安葬父亲,又掏出些碎银,说:“他给你的银子你好生拿去葬了父亲。听你口音,好似不是本地人,这些你拿着返乡去谋个差事,切不可胡乱花了。”
贺林平觉得自己准是也染上了徐康策的呆症,怎的也管起这等闲差,他心里暗自摇头,脸上却是带着笑意的。
徐康策看着贺林平也笑了,贺林平问他为何,徐康策说:“看你一板一眼教着他,像极了个教书先生,年纪不大,训起人来老模老样的。”说完,又哈哈笑了起来。贺林平也没怒,只瞪了他一眼,安顿好少年,也不看他,径自走了,徐康策只得追了过去。
第17章
同徐康策走在东市场的喧嚷的街上,贺林平冷不丁的被个醉汉用肩膀撞得一个蹴咧,那醉汉浑身酒气,打颤的胳膊就去搀扶贺林平,嘴里还嘟囔着对不住。
贺林平听到那声对不住,因着被撞而硬冷的表情一下子转为惊讶,在感受到醉汉悄悄塞到自己手中的蜡丸时,他已经速速掩饰了脸色的诧异,说了句无妨便拉着徐康策走了。
只听到那声音,贺林平就认出了那人是自己的暗羽卫大夜,虽说身形容貌有差,那必然是易容术所致,他急急塞给自己一个蜡丸,难道是爷爷出了什么变故?想到此处,贺林平心下更是焦虑,也不愿多和徐康策闲逛,说了句自己累了,俩人便回了府。
回到自己屋中,掩好了门窗,贺林平就掰开那蜡丸来看,里面果然藏了封信,是瑞王爷亲笔:“吾孙林平:见信如唔。”
“爷爷即日返东山,勿要挂念。”
“朝堂恐有大变动,你自偏安翰林,莫管其他,无论谁人涉险,均不可从旁相助。若你父亲或弟妹寻你会面,均要推辞,勿要同贺家人相见。切记切记。”
“保重自己,待爷爷年后接你回家。”
信很短,贺林平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心里将爷爷的几句话咂摸了许久。
局势变动,这是自然,嘉王爷想谋大事,不变是不可能的,这点贺林平清楚,自己不要插手也是爷爷怕自己陷入其中阻了嘉王爷的道,如此对贺家也是不利。勿同贺家人会面,这是为何?贺林平想不明白,不过既然爷爷交代了,就自然要按爷爷说的做,更何况,自己本就没有什么机会同贺家人相见。
当夜,贺林平躺在王府的大床上,脑袋里反反复复上演近些时日的事情,嘉王爷谋反,贺家受制于人,周左相亡故,父亲南下,两次暗杀,徐康策身体有异……
一件一件,乱糟糟的此起彼伏,直到更鼓敲过三重,他才勉勉强强如梦。
贺林平因着大婚,歇了几天假,一直待在府中。徐康策因着腿伤,也疲懒出去晃荡,便也一直待在府中。俩人便时常坐在一处,各干各个,偶尔徐康策起个话头,贺林平就跟着说几句。
贺林平在这几日又读起了医书,自那日见徐康策身体有异后,他便一直想为徐康策一医,贺林平隐约记得自己曾在某本医书上看过此种症状,却记不得是那本,只得一本本去翻找。
徐康策伤好之后,果然去领了御前卫尉的职,嘉王爷只嘱咐他认真当差,莫被他人挑出错来。贺林平日仍是按时上朝,翰林院点卯,再回嘉王府闷着。偶尔,徐康策带着贺林平同他的那些友人游玩,贺林平次次都是醉着回来的。
二人这段时日过得很是闲散,贺林平甚至有一种他这辈子都未有如此散漫过的感觉。
炎热的夏季就这么被他俩消磨了,转瞬间暑去秋来。
就在这刚入秋的时节,后宫却是出了大事。
那日,皇上屏退下人,陪着郝贵妃夜游御花园,听闻一阵喧嚣,郝贵妃便拉着皇上去瞧个究竟。这一看便惊怒了皇上,原是那薛皇后一手拉着齐贵人,一手竟执了簪子捅在齐贵人小腹,齐贵人腹部已然血流不止,薛皇后那握簪的手上也是猩红一片,还听得齐贵人挣扎的大喊:“皇后你好狠的心啊,要了二皇子和曹贵妃的命,如今又来要我同我孩子的命!”
皇上大喝一声,薛皇后顿时吓得放了手,齐贵人像是气绝了似的砰地倒在地上,那簪子还插在她隆起的小腹。
任凭薛皇后如何叫冤,可这人证物证俱全,又是皇上亲眼所见,皇上自是不信薛皇后的冤屈。皇上又命郝贵妃彻查当年二皇子病亡之时,这一查,果然又落到了薛皇后的头上。数罪并罚,但皇上还是感念多年夫妻之情,仅是被废了后位打入冷宫。
此事并未罪及太子及薛左相,但太子连日称病不朝,薛左相也不再咄咄逼人,众人还是嗅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氛。
贺右相去了南边,薛左相渐少发声,殿阁大学士告老还乡,朝堂对立的气氛似乎缓了下来。但皇上总是动辄大怒,一点小事也能让他大动肝火,众臣也不知为何,朝堂之上仍是不轻松。
那日徐康策值差完事,便去东宫寻太子。太子正同蔡炳商议着些什么,见徐康策来了,便停了下来,独留了徐康策讲话。
“我吩咐小厨房去准备些乳酪,你且等会儿。”太子同徐康策说,语气仍是关切,“你来找我可是有何要紧事?”
“没有要紧事便不能来看殿下了么?”徐康策行过礼便自觉坐到太子近侧,亲亲热热的说话,“就今日在宫中当差,完事了便来殿下这坐坐,怎的,太子哥哥是不欢迎么?”
“也难为你来看我了。”太子眼角带上一丝疲惫的笑意,说,“你看我这儿如今那有什么人上门,也就你还有心思过来。”
徐康策犹豫了一阵,还是问了出来:“殿下这段时日可好?自打皇后出事之后,我便一心挂念着,外界消息扑朔迷离的,不知可由牵连到殿下?”
“母后应下了所有罪过,自是把我摘了个干干净净。”太子眼眸中透出些许哀恸,声音却还是稳的,“未能护住母后,我这个做儿子的心中实在是……”
“殿下勿要自责。”徐康策坐得离太子近些,低声说,“我信皇后觉不会做出此事,定是有小人害她!”徐康策还记得幼年在太子宫中伴读的情形,那样端庄华贵心肠又善良的皇后,怎会是如此蛇蝎心肠。
太子凝眉,撇开目光,盯着案几上的茶盏,说:“不敢断定是何人所为,但必是与三皇子脱不了干系。”说完,太子又转头切切嘱咐徐康策说,“你也需多注意些,如今三皇子与贺家搭上了,而嘉王府又与贺家交恶,你又素与我交好,你与嘉王叔怕也会成为三皇子与贺家的目标。”
“明白的,父亲也同我说了,让我避着些三皇子。”徐康策若有所思的点头,又说,“殿下若是又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说。”
“你若能护好自己就是最好的了。”太子听了徐康策亲热的言语,心中不觉宽慰许多,可转念想到一事,心思不觉又沉了下去,又问,“贺林平近日在王府上如何?”
“他?”徐康策疑惑太子为何突然说起了贺林平,老实将平日形状描述一番,“当差完了就回王府呆着,也没见他干些别的,是怎么了么?”
“他被你强抢了去,又是贺家的人,若是心有怨怼,对你下了狠手,你可得小心。”太子见徐康策有些漫不经心,才提醒他说,“莫要被心中欢喜冲昏了头脑,他到底是贺家的人。”
“嘿嘿。”徐康策像是极不好意思似的,凑到太子耳边,说,“我同殿下就说了实话吧,殿下莫要告诉其他人的。其实是这贺林平喜欢我,同贺家大吵大闹的要嫁给我,着实是拼了他的性命的,只是贺家为了脸面,才说是我巴巴的将他抢过来。不过贺家也很是气了一场,他是断了同贺家的关系过来的。”
“竟是如此。”听了徐康策的话,太子心中一丝了然之感也无,反倒是疑惑渐起,以自己多年来观那贺林平的言行,并不像是如此任性妄为之人,贺家同嘉王府关系究竟如何,这一切恐怕都没有自己以为的如此简单,不免又问徐康策,“那你见那贺林平可有异常?你不怕那是贺家派来的女干细?”
“不会的不会的,父亲说仅是贺林平喜欢我,非我不嫁的阵势吓到贺家了,贺家才把他送了过来,不然这么好个儿子,谁愿意送给人家啊。”徐康策答着,心中暗想,况且看他平日种种,是真的喜欢自己,当然这话,他并未说出口来。
嘉王爷的话,太子听了恐怕只信七分,但太子知道,徐康策必然是全信了的,太子不便再说些什么,只提点说:“反正你就注意些自己的安危吧,近来朝堂不稳,怕是有大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