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仙……你不知道……”他叹息着微笑,泪水混合着雨点,再也分不清楚。
“你不知道……阿九有多喜欢你……”
雷龙速度极快的来到沈阿九小小身体的上方,一口,就将他吞噬的骨肉不剩。
玉雕还在原处,看着雷龙和沈阿九一同消失。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瞳已是深邃的黑色。
“好罢。沈阿九,算是吾欠你的。既是为了纪念你,吾往后,就姓沈了。帝珏,沈帝珏。呵呵,真是难听。”
帝珏面无表情的冷嗤,拂袖将身上的那层玉石震开。他取出原本心脏部位的一支小小白玉如意,张开嘴吞了下去。
“你也算是与吾有了不解之缘。吾,倒还不知该怎样还你了。”
他的脖子猛然后仰,血红的裂口咔的合上,又成了浑然一体的雪白长颈。
“那么,你接下来的两世,注定要被吾所掌控了。”
帝珏活动全身筋骨,脚下一动。哗啦一声,玉化的双脚千百年来终于再次得以暴露于空气中。他分开双脚,迈出了近千年来的第一步路。
第七章:沉睡
帝珏头戴层层叠叠的黑色纱帽,身披黑色大氅——这可是入秋的天气。他毫无所觉,漠然的行走在应天的主路,透过一层黑色的遮掩观察这个陌生的人类世界。
脑中的记忆驳杂不清,他也未曾想过去梳理一番。对于他来说,记忆,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他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即使有着厚厚大氅的遮掩——周身也总有挥之不去的入骨寒意。人们纷纷侧目:“怪人。”
“娘,你看这个人,走路姿势好奇怪!好可怕!”说话的小孩反身藏他娘身后,继续轻声说:“……好像僵尸!”
帝珏停下脚步,缓缓转动脖子,看向挡住小孩的女人。
其间伴随着诡异的喀喀啦啦的声音,好像生锈的铁器互相摩擦。
不,是一整块玉石被生生扭开的声音。
犹如阴冷利剑般的目光直指女人,帝珏微微裂开嘴,一字一字生涩的吐出:“管好,孩子。”
女人惊恐的拉着小孩躲进了最近的一家店铺,想要完全避开那骇人的视线。
帝珏继续迈开脚步,行走的身姿极其挺拔,就好像是,根本弯不下腰一般。
啧。昨夜才刚刚活动开筋骨,今日又变得如此僵硬,真是麻烦。
他走路走的尽量慢,小心自己身体的哪一部分一不留神就会开裂。虽然愈合很容易,他却不喜那金石碰撞一般刺耳的声音。
他冷眼看着周围小摊贩用尽手段拉客,耳中是马车轧过青石板路的隆隆声响。
人满为患的酒肆,沽酒之人络绎不绝。更有少数买醉之人醉倒于桌,或失神大笑,或闭眼自语。
帝珏驻足,静静的观察他们。那些人迷醉的脸面,又让他很快移开了视线。
这人间,也着实了无乐趣。
他避开四处巡逻的士兵。没有人发现,这一个看起来就很可疑的男人,已经走至一处甚是偏僻的小路。
从小路的另一头,也正在走出一个中年男人。
那男人也许年岁不算很大,一张脸却是老气的很。一双如鼠类一般闪烁着精光的眼睛谨慎的四处打量,下巴外凸,满脸麻子。
帝珏心中一哂,心想此人虽然丑陋,心机倒还可以。
既如此,将自己连同本体保存在他那里许多时日,估计也是行的通。
他悄无声息的扔开了身上黑色的物件,堆积在一个阴暗的角落。自己变回一支小小的白玉如意,就这样躺在这条小路出口的正中央。
中年男人终于来到了这里,他瞳孔一缩,纳闷道:“这哪来的玉如意……白花花的倒也好看,带回宫罢。”
帝珏心下又是一哂。这个男人,只会粗鲁行事,半点其他也不懂。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这个明朝才能如此兴盛。皆因其手段强横,雷厉风行。
帝珏不再更理外物,他安静的放松下来,就要再次进入沉睡。
这个世道,太过平静,也太过无趣。
古说帝仙帝珏,之所以见封于陨铁,盖因其志高心冷,罔顾苍天百姓之故。为天地及上神始祖盘古大帝所不容也。帝珏,又盘古开天地后所成第一仙,故称帝仙,乃仙中之长、仙中至尊是也。然,亦为盘古大帝所封。
盘……古大帝……?
帝珏心神一晃,些许模糊记忆片段从脑中断续闪过。
然而未等他细究,他已经失去意识,陷入沉睡。
这一睡,就睡过去了一个朝代。再久远的千年时光,也不过是醉饮入梦者,醉意中杯酒入喉时,眨眼一瞬。
第八章:荒谬
明朝万历年间,明神宗,应天。
“我亲爱的陛下。这枚如意在我们那儿,便是至宝级别的宝物。我这次前来,带来许多方物,不知,能否与您交换?”这个漕着一口生硬汉语但是明显深谙汉族礼仪的西洋男人弯着腰,看起来十分恭谨。
“利玛窦先生说的这是什么话,呵呵。”一个太监陪着笑脸——却不是谄媚低下的,而是带着不屑与高傲的笑脸,低声说:“陛下当然没那么小气。前几天您与徐光启翻译的那本什么——《几何原本》?甚好,陛下甚是满意。”
朱翊钧本不愿与他换这支通体雪白毫无杂质的传世玉如意,然而魏忠贤都这样说了,他也不好再反驳什么。
“嗯。利玛窦先生都带了些什么新奇之物?”
“不敢当。只是些小玩意。这个钟啊,它不需要人控,自己就会响……还有这个,是我们的信仰,上帝耶稣和圣母玛利亚……”
如此侃侃而谈,朱翊钧显然大开眼界。他欣喜的收下了这些未曾见过的东西,大袖一挥:“那柄玉如意,你拿走吧!当是你这些进俸的回馈了!”
魏忠贤在一旁笑眯眯的纠正:“陛下,这可不是回馈,这是我大明传统礼仪:礼尚往来啊。”
“对对!礼尚往来!”朱翊钧一听这种变相的夸奖,顿时更加兴奋。他引着利玛窦走至摆放……不,这甚至说的上是供奉了。那桌子是整个的沉香木,摆着玉如意的架子也是银制的。这支只有巴掌大小的玉如意独自霸占了这么大一块地方,本就让人奇怪。利玛窦伸手去拿,却惊讶的顿住了。
这玉如意,细看之下,竟是被整个银架子卡在其上,根本取它不得!
朱翊钧见到这番光景,一时尴尬的不知说什么好。
“陛下,利玛窦先生,既然这是太祖定下的传世玉,大概您带走它,也要惹得太祖不快。”魏忠贤睁着一双女干佞细长的眼睛,继续慢悠悠道:“不如陛下好生招待先生,也不枉先生千里迢迢赶来我们大明。”
朱翊钧根本束手无策。他一听,就点头说好。
明朝上级统治的腐朽注定了其的灭亡,听信谗愚更是加速了其速度。
明崇祯十七年,清顺治元年,清军在明朝将领吴三桂的带引下大举进入山海关内,攻占京师,并迁都。
“这支玉如意漂亮!给我!”
六岁的爱新觉罗·福临颐气指使的指着那张木桌上的玉如意,恶声恶气道。
多尔衮仔细一看,嘿嘿一笑,接着抓起腰间的弯刀,对着那银制架子嘭嘭的砸开了。
银质再软,也经不住他虎力蛮砸,很快,玉如意脱离了那弯折的不成样子的银架,到了小皇帝手中。
小皇帝爱不释手的把玩着。当夜,他躺在床上,枕边也放着这支如意。
今日是他在中原的第一个夜晚,他的梦中,也似乎出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他依稀记得,有一尊紧闭着双眼的玉雕,开口说话了。
它说:“沈阿九,你太过怯懦,本王也不喜你做皇帝。并且,满人的装束与发型也实在丑陋的紧。本王原定的两世,延后一世。这次,给你十八年,处理好国家、后代的一切,就去投胎,换一个身份。至少,发型不要太难看。”
当爱新觉罗·福临在清晨睁开眼时,他笑了。他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觉得这真是他做过的最好笑的梦。
你说十八年就十八年?真是天大的笑话!还是一尊玉雕在说话!
——玉雕?我梦见玉雕在说话?
小皇帝诧异的看了看枕边的玉如意,摇摇头嘲笑自己的荒谬。
可惜——清顺治十八年,顺治帝驾崩,享年二十四岁。
第九章:玉石微笑
福临仰面躺倒于床榻上,面色蜡黄。他左手还紧紧抓着玉如意按在心口,摆手遣散了周围人。
他试着和玉如意沟通——只是在心中默念罢了。他在心中说:如意如意,没想到你是一语成谶。
福临闭目回想他短短的二十四年的一生。在每一时、每一处都有那玉如意存在的痕迹。他喜爱这柄小小如意,已经到了他自己都匪夷所思,更令人发指的程度。
他到底还是不相信这无生命的玉石如意会如此神通广大,真个让他十八年就死去。
于是他将玉如意从心口上拿出,冰冷的玉石早已被他的体温捂的温温暖暖的,倒也算得上是温润如玉。
福临把如意举到自己眼前——难以想象这平常毫不费力的动作就消耗了他近一半的体力。而后这个病危的年轻皇帝微微开口,嘶哑的喉咙颤动:
“真的是你吗?是你让我青年而死?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意如意,福临错爱你了。”
他说着说着就笑起来。这语气,就好像他小时候着迷的捧着玉如意,把它当做一个会说话有思想的人,天真的和它对话一般。
他这笑,自己也说不准自己是个什么心情。似乎是珍惜多年的东西,有一天忽然恩将仇报,但又就是恨不起来,反而更加喜欢的矛盾。他笑着笑着,却挖心掏肺的咳嗽起来。
他弓着身体虚弱的咳着咳着,就不可自抑的咳出了泪水,面色也变得青白交加。
“如意,真的是你吗?我这么爱你,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福临眼神涣散,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爱’这个字,他的思维已经混淆成一团乱麻,他已经无法再支撑自己更理智的思考。
他的眼前晃过一幕幕景象。有小时候男孩嬉笑盘游的情景;有朝堂庭下的少年;还有日夜操劳于国事的青年——但无一例外,在他视线所及之处,总有那么一支从不离身的白玉如意。
帝珏终于被他越来越大的手劲惊醒。他的腰部被他握的死紧,他知道这是这个青年皇帝的回光返照。
但他却没有任何现身的意思。他安静的,等待着爱新觉罗·福临的死去。
“你不说话,就是默认吗?”福临却魔怔似的的盯着手中的白玉如意轻声问。似乎,是奇特的感受到了帝珏短暂的苏醒。
是的。将死之人,是可以感受到清醒的、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以本体玉如意存在的的帝珏。
帝珏依旧没有回应。
福临面色狰狞,双眼通红的将玉如意再次抓到自己眼前,恶狠狠道:“你再不回答,我就摔碎你!”
帝珏心下微微有些不耐。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化为人形,站在床前。
福临手里一松。再出现在福临眼前的,是被沈阿九铭刻到灵魂中的那个人影……不,他比起第一次出现,更为昳丽了。
“其象无双……其美无极……”
福临忽然觉得,自己和一个名为沈阿九的男孩记忆重叠了。这句话,是沈阿九在很久以前评价雕仙的语句啊。
福临摇了摇头迫使自己静下心来,强撑着想要睡过去的浓重睡意,最后问道:“雕仙,是不是你,想让我死?就因为满人发式不合你心意?就因为……满人发式……”
帝珏毫无感情的深邃黑瞳直视着福临混沌的眼神,直到他再也支撑不住,慢慢闭上双眼,了无声息。
“我不记得了呢。”帝珏伸手摸了摸福临光亮的额头,若有所思:“我想我没有那么无聊,只因为发式而想要你死。大概是因为,你整日将我贴在心口,让我于沉睡中毫无节制的吸取了你太多帝王精气……我可是帝王玉啊,依附帝王的存在而存在。你死了,是因为我太过于索取,而未有回馈。真是对不起。”
他真诚的道歉,一张脸漠然如初。
“真是的,这样算下来,欠你的数也数不清了。”
帝珏用两只手指按住自己的两边嘴角,在自己犹如玉石雕刻般冷硬的脸上,撑开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第十章:民国
“将军,潘先生查阅了许多古籍,最后才得以推断出这块玉的来历。”一个梳着整齐中分头型的男人半躬着身体,眼睛瞧着地下。
“喔?那你倒是说说,这玉是个什么来历。”袁世凯斜斜倚靠在贵妃塌上,手里把玩着一支仍旧雪白却尽显古朴的玉如意。那玉如意看起来极其光滑,没有任何花纹或者磨损。然而两头却镶嵌着两颗极为细小的血红玛瑙,且人手去细细抚摸,能摸出细小的纹路,也是着实奇怪。
“您知道,古人卞和有一天上山,发现了一块玉。那玉啊,后来给雕刻成了和氏璧,也就是咱们说的玉玺。”
“你的意思,这是玉玺?”袁世凯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的。
“不是不是……”这个看起来狡狯精明的男人抹了把汗,继续道:“潘先生说,其实不是这样的。按照他的那本古书,那玉原本很大很大的,而且是一个闭着眼睛的仙人雕像!”
袁世凯轻声咦了一声,身形微微前倾,显然被引起了不小的兴趣。
“……那雕像瑰丽的简直惨绝人寰——这是潘先生说的,他说这话的时候还露出了很奇怪的大概是向往的表情。”男人舔舔嘴唇,小眼睛里也闪现出沉醉的光。他又说:“那雕像手里托着一块方形玉石,卞和其实只是拿了这块玉玺,他就名声大噪了。”
“那方形玉石,也就是玉玺的原身?”袁世凯了然的笑了。
“不是,那就是玉玺。”那代表着女干诈的小眼睛也认真起来,“不是原玉,那就是玉玺,已经雕琢成型的。”
“……”
袁世凯沉默了。如果玉玺原本就是玉玺,那为何正史不是这样记载的?
“而这支如意呢,就是那仙人头上的发簪。”
“这是野史?哪一本?”
“潘先生似乎也并不清楚,可能是从那个谁抄家抄出来的,他说特别破旧。”
帝珏听着他们的对话,勉强打起了精神。他稍稍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还差一点点——还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无所顾忌的行走于青天白日下了。
他还需要最后一点点帝王精气。而这个叛动的社会,这个野心勃勃的男人,正巧符合。
一月三十一日,袁世凯日夜不离手的如意玉雕离奇失踪,不知去向。
袁世凯大发雷霆,无奈遍寻不得,只得放弃。
次月,北洋大学堂新生入校,其中一人名曰:沈觉。
沈觉此人,奇也怪哉。白日罩纱,面目不露。整个人颀长瘦削,长发及腰,再看那古怪的装束,简直就像是古代画中人一般。
帝珏,也就是沈觉,寻到一间破败的小屋。荜门蓬户,摇摇欲坠。夏日漏雨,冬日吹风。几乎无人敢住。然而帝珏丝毫不以为意,也就默默的在这里安顿了下来。
此刻帝珏正用手撩着自己柔软的长长的雪白长发,手肘处还时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血红的眼珠慢慢的转动了一圈,长发和眼瞳就都成了纯黑的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