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梁州的冬天,似乎比想象中的要来的更早些,又或许是这里就只有冬天。彻骨冰冷的朔风撕破了凝重的空气,燃着的烽烟都失去了最后一点温度,似乎静止了一般。
可是,有一个地方却除外。
云锦书抬头看了天空一眼,又看向校场上那个骑马飞驰的少年,突然觉得胸中有什么久违的东西悄然复苏,竟是再感觉不到这冬日的寒冷。
场上的少年看起来似乎年龄与自己相仿,肤色是浅浅的古铜色,却让人丝毫不觉得难看,仿佛本来就该是这般似的,五官虽然说不上出众,搭配在一起,却是说不出的耐看。他脸上挂着张扬的笑意,露出了一颗小虎牙,神采飞扬地更是让人有些移不开视线。那少年只着了一件深黑的单衣,外面随意的披着一件雪白的狐皮小袄,再看向周围的士兵们各个身着笨重的铠甲,云锦书越发觉得这个少年似乎有些不简单。少年骑着一匹全身乌黑却气势不凡的骏马,他在马上从背上箭篓里取了一支箭,右眼微微眯起,一箭便命中了场边的一面靶子的红心。顿时场中一片叫好之声。
那少年似乎对周围的叫好声毫不在意,马儿不停,这次却反手抽出了三支箭,一起搭在了弓弦之上。云锦书听到距离自己不远的太子惊咦了一声,似乎有些不相信这少年能三箭皆中。
羽箭呼啸着撕裂了空气,叮的一声,竟是一齐中了红心。三箭射中靶心对于经过长年训练的人来说也不一定是什么难事,难得的却是像这个少年这样三箭同时命中三个靶心只发出了一声响,而且云锦书看向三个靶子,却见三支箭射中的竟是同一个位置,也不由得一惊。
“好!”不仅是士兵,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李琰也情不自禁地微笑赞叹了一声。“这少年武功好生不凡,我却是不知道他叫什么。”
一旁的梁州府尹裴玉见此情状,连忙满脸堆笑地向太子李琰道:“殿下,此人是樊黎樊副将手下的萧云栈。”云锦书却看见他身边的樊副官一脸嫌恶,大概是看不惯裴玉这副小人嘴脸。樊黎看上去似乎已经有三十多岁了,一把乱蓬蓬的络腮胡子,五官中正,看起来有种不威自怒的气势,眼神中却又有种说不出的落寞,想来是戍守边关多年始终不得志的愤懑不平。就是这一个表情,云锦书就大概猜出了这位樊副将和裴玉之间的关系怕是有些紧张,但是这也正常,从古文武不同道。
“萧云栈啊,好名字。”李琰点了点头。
黄沙散漫风萧瑟,云栈萦纡登剑阁。
果然是个好名字。云锦书也在心里暗道。
就在这时,场上的萧云栈突然抬头向太子一行人所在的高台上看来,高声叫道:“谁是云锦书?”
台上众人皆是一惊,惊讶地看向云锦书。刚刚还是笑容满面的裴玉此时脸色有红中发青,恼怒地看向樊黎。樊黎见他看向自己,知他疑是自己让萧云栈这么做,存心让他在太子面前露丑,他心里明白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哼了一声,再不看裴玉。裴玉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了起来,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当着众人的面与他起争执。
“锦书,人家可是指名要见你啊。”太子李琰一脸好笑地看向云锦书。
“太子殿下……”云锦书站起身来,本来想要对太子说自己并不想惹这个是非,不料他话还没有说完,场中的少年又是一声,“云锦书在那台上么?”李琰脸上的笑意更甚,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到了这地步,云锦书心里也明白了七八成。今日之事,自己便是想躲也躲不了了。不管这萧云栈是否是授意于樊黎,还是他自作主张来挑战他,他都必须应战,因为这不仅关乎他自己,更是关乎太子此来梁州在驻扎梁州的军队中的扬名立威。考虑到这层关系,他绝对不能输给这个萧云栈。
云锦书向李琰行了一礼,李琰点了点头,算是许可了。云锦书沿着高台一旁设置的台阶走了下去,来到场上。
他走得并不快,步伐却是沉稳的很。萧云栈见有人来到场中,还是这么个轻袍缓带相貌俊俏的公子哥儿,不禁有些讶异,手中不自觉地又勒了勒本就很安分的马儿,马儿仰首一声嘶鸣。
虽然知道今年的状元是当朝丞相云华隐的儿子云锦书,光是看他的名字,十有八九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但是看到真人的时候,他还是狠狠吃了一惊。眼前的这个人,浑身上下有一种如玉一般的温润之感,又让人觉得似乎是天上的一抹流云,不落凡俗。便是让他猜上一万次,他也不会猜到这个人是今年的武举状元。若说他是个文状元,也许更有说服力。眼前这个文弱的公子哥儿,拿得起梁州的铁枪吗?
他的吃惊被云锦书净收眼底,云锦书微微一笑,语气说不出的平静:“刚刚不是你要见我么,见到我这么吃惊?”
“……你就是今年的武举状元,云丞相的儿子云锦书?”萧云栈翻身下马,皱了皱眉,却在修饰词上用了重音。
“我就是云锦书,前缀就不必加了。”云锦书听出对方语气中的不善,而且他一向反感别人在说到他的时候说,他是云丞相的儿子。但是他还是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一如既往客气而疏离的语气。
“原来你就是云锦书,久仰大名。”萧云栈向云锦书随意地抱了抱拳。
“不敢当。”云锦书回礼道。
“那么,我们来比比骑射如何,云兄?”萧云栈也不等云锦书回答,冲周围的士兵招了招手,马上一匹雪白色的骏马便被牵上了场。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好马!”云锦书只看了那马一眼便赞叹道。“这儿怎么会有这样的蒙古马?”
萧云栈一惊,他在梁州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人说出这马的真正来历,这个云锦书不过今日刚刚见面就道出了这是蒙古马。
“云兄好眼光,这是我去年去蒙古国时候顺手牵回来的。”萧云栈看云锦书的目光也不自觉的变了变。
“但是,这似乎不是纯血种的蒙古马。”云锦书用手慢慢抚了抚那白马的鬃毛,慢慢地说。那马儿被他这么一抚,炯然有神的双眼竟是闭上了,看起来竟像是一副很是享受的样子。
“什么!怎么会!”萧云栈一惊,急忙问道。
“咦,怎么,萧兄你不知道么?”云锦书也是一愣。随即改口道,“大概是在下看错了,这马儿应该是纯血种的罢。”再不说话。
这算什么。萧云栈听他这么说,自然明白他是见自己这么问才改口的。萧云栈不由得心头火起,这马儿可是那时他和一蒙古大汉花了重金才买到的,这马浑身上下没有一丝除白色之外颜色的毛,在雪上飞驰时更是好看的紧,所以他就给他取名为雪影。不料今日竟被这个云锦书说不是纯血种的。难道说,自己那时候真的被那个蒙古鞑子给坑了?想到这里,萧云栈轻哼了一声。
云锦书接过士兵递过的剑篓,双足轻轻一点地整个人轻轻地落在马背上,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雪影对于背上已经多了一人竟是毫无知觉。云锦书没有用鞭抽,只是用弓背轻轻拍了拍,雪影就在场中飞驰了起来,顿时场中响起了一片叫好之声。
云锦书反手取箭动作娴熟,一箭正中靶心。
他第二次取箭,同方才萧云栈一样,三支箭同一时间命中了三靶心的相同位置。
明明是和萧云栈相同的花样,但是围观的众将领都觉得,这位从京城来的状元郎云锦书搭箭拉弓的姿势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所有人竟是忘了喝彩。
萧云栈站在场边静静地看着雪影背上那个白衣少年,仿佛梁州苍茫的天地之间就只剩下这一片白。
注:
凭山俯海古边州,旆影风翻见戍楼。
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争得不回头! 原诗出自清朝徐兰《出关》
三十五 比武
云锦书见已经命中了靶心,也不再打算再卖弄,何况这种事情一向不是他会做的。现在自己和萧云栈一样,也就不必再继续下去了,再下去未免……于是,云锦书一勒缰绳,雪影渐渐慢了下来,迈着小步在场上慢慢踱着。云锦书扭头看向萧云栈,却见他盯着自己,表情除了惊讶,竟还有些奇怪的,像是兴奋的感情在眼里一闪而过。
云锦书正要说几句客气话和他客套一下,突然却见他再不看自己,翻身上马,一夹马肚,那黑马载着主人竟是径直向自己这儿来了。云锦书不由得一个愣怔,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不等云锦书反应过来,萧云栈却是与他擦身而过,这时候,云锦书的感官才再次复活了过来,只觉冬日的朔风夹杂着少年温热的呼吸从耳边呼啸而过,快到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之后,云锦书独自一人回想起今日校场上与萧云栈的这一次擦肩,总是在想,有些事情,是不是早就在这一刻就已经注定了,再也改变不了了?
也许是吧。
萧云栈再次取箭,搭上弓弦,这一次却是对准了刚才云锦书射中的一面靶子。破空的一声轻响,接着便是木质断裂的声音。
云锦书转头看向那靶子,却见自己刚刚那支箭被萧云栈这一箭从尾端中间劈开,直至箭头。两只箭头前后相抵,竟是又向那靶心扎进去了许多。
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着便是一阵响彻云天的叫好之声。台上的太子李琰也不自觉的“咦”了一声,向身边的裴府尹说道:“看不出来啊,这个萧云栈还很好胜啊。”裴玉只得唯唯,脸色却是越发的难看了。他脑子没有问题,自然听得出太子殿下的言中之意。太子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我亲自来梁州,手下的将士自然都绝非等闲之辈,刚刚云锦书那两箭自然是没有使出全力,也算是给足了面子,没有想到这个萧云栈不识好歹,今日看来是一定要分出个胜负来了。
裴玉回头看向樊黎,却见樊黎却是正眼也往这儿看一眼,越发咬牙切齿了起来。
场中的云锦书心意电转,心中瞬间产生了四五种应对方法,却又被他全部否决了。云锦书心里暗叹,最近为什么总是遇到这种好胜之人。云锦书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只要碰不到他的软肋,这种事情随便怎么样都好,认真或者不认真,这样或者那样,在他眼中并无多大差距,放在自己身上,无非就是挨父亲母亲教育几句而已。但是若是触到了他在意的,那便由不得他不认真。今天的事情,显然还没有触到。但是,现在看来,显然对方不是不是好糊弄的人,所以自己自然要想一个万全的方法。
“萧兄的箭法真是令人赞叹啊。”云锦书催马上去,向萧云栈道。
“哪里哪里。”萧云栈笑道,可是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显示出他的得意之色。“云兄,不如把你的真本事拿出来给我看看吧。”
“那就在萧兄面前献丑了。”云锦书道。
云锦书一勒缰绳,雪影停在了原地。他反手抽箭,眯了眯眼,静静的瞄准了方才那块靶子。
萧云栈看向云锦书,却见对方的表情竟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弓弦一分一厘地被拉开,角度也在一分一厘地调整,周围悄然无声,只能听到自己和对方的心跳声。这个人,究竟……
“嗖”的一声响,不等云锦书这一箭射中靶子,萧云栈就知道自己输定了。他也算是久经沙场了,光是听这箭破空之声便已经能估计出这箭的速度和力度。云锦书这一箭,竟是自己刚刚那一箭三倍的力度,可是他方才张弓调整角度的时间比自己长了不少,怎么还能有这么强的力度?
叮的一声,众人循声看向靶子,却见方才萧云栈那一箭和云锦书先前被劈开的那一箭被从右侧齐齐击落,只剩云锦书最后的这一箭留在了靶心上。
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的自己的箭,萧云栈突然嘴角上扬了起来。
看到萧云栈丝毫没有怒色反而笑了起来,云锦书微微有些讶异,也随他一起笑了起来。
“云兄,我可以叫你一声锦书么?”萧云栈笑容灿烂,向云锦书伸出了右手。“若是云兄不嫌弃,叫我云栈就好。”
“那是自然,云栈。”云锦书也向他伸出了手。
两人的手在朔方的寒风中相握,掌心是对方的温度,某种羁绊大约就是在那一刻种了下去,纠结成藤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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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云栈。”
原本一心一意看着兵书的萧云栈闻声猛然抬头,连忙站起身来,向面前之人行了一礼。“义父。”
“礼就免了吧。”樊黎冲萧云栈挥了挥手,声音有些嘶哑。
“……对不起,义父,都是因为我……”萧云栈看到樊黎满面疲惫,有些惶恐地开头道。
“……这事不怪你。”樊黎坐在了萧云栈先前坐的位置上,闭上了眼睛。
“义父……是不是裴玉……”
萧云栈话音未落就被樊黎打断道,“不可直呼府尹之名,还没有记住吗。”
“是,孩儿知道了。”萧云栈撇了撇嘴。
“嗯,以后注意了。”樊黎点了点头。“年轻气盛是正常的,但是也要分场合。”
萧云栈心里嗤笑一声,终于要对今天白日校场之事兴师问罪了。他还要感谢裴玉裴大人的大恩大德呢。
“你今天这么一胡闹,不知道太子殿下心里会这么想我。”樊黎苦笑一声。
萧云栈默而不语,心里又一丝悔意悄悄蔓了上来。白天在校场之上,自己满脑子想的都是与云锦书一较高下,竟是一点都没有想到义父的立场。而且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己义父和裴玉一向不和,这下子听义父这么一说,若是那裴玉暗中在太子面前说上几句什么,只怕义父今后越发难做人了。
自己五年前从军,一次在军中巧遇樊黎,樊黎将他收为义子,理由很简单,说是看着萧云栈就像是当年的自己。这五年来,樊黎对自己的武功、生活各个方面都是关怀备至。萧云栈知道樊黎没有娶妻,自然也没有孩子,如今对他,却是就像是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
“看来你明白了,那我也就放心了。”萧云栈的神色变化全被樊黎看在眼里,樊黎点了点头。
“义父……”萧云栈想要说些什么,但又觉得,道歉什么的都太浅薄,都不足以表达自己此时的感情。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樊黎又叹了口气,接着却是话锋一转,“你今天这么一闹,却也不全是坏处。”
“嗯?”萧云栈闻言一惊。
“其实不仅是你,就连我也对这个云锦书很好奇。”樊黎严肃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笑意。
“啊。”萧云栈又是一惊。
“很奇怪么?”樊黎语气中有些苦涩。“我在这梁州呆了十多年,竟是再没有回过京城。我也很想看看这些来自京城的年轻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今日看到云锦书,方知我是真正老了。”
萧云栈忙道:“义父……”
“不必多言,我没有别的意思。”樊黎道,“只是说说罢了。”
“义父你不要多想才是。”萧云栈道。
“我还轮不到你小子来教育我。”樊黎双眼一瞪。
“是是是。”萧云栈笑道,他知道义父并没有真的生气。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你和云锦书现在就是这样,倒也是一件好事。”樊黎抚了抚胡子。
“义父说笑了。”萧云栈有些不好意思。
“我说的是实话,你们都是年轻人,多亲近亲近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樊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