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两人生前在人际交往方面略显混乱,从聊天记录来看,够格被划为可疑对象的账号层出不穷,挨个儿确认身份,就花去了他们不少时间。
更何况,廖铭坚持,沿街的监控视频也不能落下,双管齐下,有助于更快锁定嫌疑人。
一个星期过去,嫌疑人没有锁定,他们眼眶周围的黑眼圈,倒是逐渐锁定在脸上。
这天晚上,十点过后,裴郁依旧将自己锁在解剖室里,盯着面前人来人往的监控画面,时刻不敢放松。
屋里没有开灯,监控屏幕是唯一的光源,在黑暗中,散发着浅淡的荧荧蓝光。
单一的光有利于集中注意力,但随之而来的后果就是,他的双眼和身心,都陷入一种极度疲惫的状态,酸胀不已。
因此,当窗户那边传来异常的响动时,他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是有人进来了。
“小裴哥哥,这么黑,你眼睛会熬坏的!”
清亮的少年声线里满是担忧,裴郁还未及开口,沈行琛便从窗台上轻巧跃下来,说声“我开灯了”,啪一声按亮了灯。
灯光骤然倾泻而下,平日习以为常的亮度,此时却显得有些刺眼,他长久处在暗夜里的双眸,忽然感到一阵难忍的,针扎似的刺痛,不禁皱了皱眉。
下一秒,一双柔软的手轻轻覆上他的眼,为他隔绝了大部分光线,而手掌恰到好处的温凉,也将他双眼由于过度劳累而产生的灼涩,缓解了不少。
“屋里黑了太久,你要一点一点见光才行。”
他感到那双手正在以微不可察的速度,徐徐移动,缓慢,温柔,每移开一分,就漏下一分灯光,如蚕食一般,还他久违的明亮。
立在他身后的人,身上淡淡香水味道,随着动作渐渐弥散开来,渗入空气分子当中,像拥抱将他默默包围。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任凭沈行琛的手指从他眉宇间滑过,带着不容抗拒的,温存的微光。
“还疼吗?”眼睛周围被那双手轻柔按抚,血脉舒展,营气流通,力道和语气同样柔和。
他不由得舒缓了语调:
“放下吧。”
话一出口,才发现因为许久滴水未进,自己本就低沉的嗓音,已经出现干裂的喑哑。
沈行琛放开手,从他身后走过来。
“你怎么来了?”他哑着嗓子,望向对方。
重见光明的感觉并不差,他想,沈行琛整个人好像都亮了几分。
“你忙得好几天顾不上回家,我再不来,你都要把我忘了。”沈行琛浅嗔一句,弯下腰来,凑近一些打量他,眸中的忧色溢于言表,“你看你,搞得这么憔悴。”
“怎么,嫌我丑?”他环起双臂,挑挑眉梢。
“可不是嘛。”沈行琛轻轻叹道,“好好的琥珀色眼睛,都变成血红色了,像吸血鬼。”
话音落下,沈行琛冲他做个鬼脸,便转身走向窗台。
他一把擒住对方手腕,将人扯回来,低声道:
“我是吸血鬼,你怕不怕?”
“怕。”沈行琛一个没站稳,差点跌进他怀里,又及时稳住,扶着他肩头轻笑,“我只怕你……不愿意来吸我的血。”
他被那比灯光更明亮的笑容晃了晃眼,一时间怔了怔,手指不知不觉松开。
沈行琛却轻快地向窗台那边走去,把一只圆滚滚的保温小桶拿在手里,又折返回来。
“小裴哥哥用眼过度,需要休息。”沈行琛掀开小桶盖子,随着热气袅袅盘旋,一阵清淡好闻的香味扑面而来,“枸杞石斛鲫鱼汤,加了菊花瓣和牛奶,都是清肝降火,养血明目的,保养眼睛,再好不过。”
说着,便把小桶捧到他唇边,眉眼弯弯,像林梢初升的新月:
“尝尝看,好不好喝。”
裴郁愣了愣神,在那双清澈而至诚的黑曜石满怀期待的注视下,几乎是十分顺从地,机械地接过来,仰头就灌了一口。
“哎——”沈行琛倏然睁大双眼,来不及阻止,他便被滚热的白汤烫了舌头,唇齿都抖了两抖。
“刚出锅的,还烫着呢!”沈行琛有些好笑地拉住他的手,不让他再闷头就灌。
一股沿着喉咙蜿蜒而下的,清香鲜美的滚烫热意,让裴郁干涩麻木的双眼,感到一点温热的湿润,像水光在眼角悄悄凝结。
这明目汤见效可真快,他想,不过才喝下一口,就好像将全身仅剩的水汽,都积聚起来,捐献给了眼睛。
汤里弥漫着沈行琛的味道和浓郁的烟火气息,他忽然觉得,记忆中那个遥远的,温馨的,曾经有过短暂幸福的“家”,隔了山长水远,迢迢数年,又回到了他眼前。
这一刻,就算把自己烫伤烧坏,灼得肠穿肚烂,他也不愿放手,不要放手,任升腾而起的白雾,将视野变得模糊。
他眼底泛起潮湿的泪意,就那样凝望沈行琛,双手呆呆地捧着小桶,被定住似地动弹不得,感觉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傻透了。
第192章 我爱你
“小裴哥哥,至少今晚,不要再看监控了。”
沈行琛挡在裴郁身前,隔绝他与视频画面的光线联络:
“你把眼睛熬坏,可就连我都看不清了。”
裴郁望着眼前的人,嗓音低沉缥缈,如暗夜的风声:
“长得又不好看,有什么好看清的。”
“是是是,我不好看,我丑。”沈行琛眸中的笑意明亮,如星辰坠落在他脸上,“比不上你小裴哥哥帅得惨绝人寰,惊天动地,不给别人留活路。”
他轻轻扯一扯唇角,想让自己看起来变得柔和一点,却以失败告终。
“你怎么了?从刚才就不开心。”沈行琛歪一歪脑袋,笑容渐渐收敛,“是我打断你的工作节奏了吗?”
裴郁摇摇头,喉中悄悄涌起的哽咽,使他短暂丧失了语言能力,想说的话,前挤后赶,又堵在滞涩的唇齿间。
沈行琛不催促,也不焦急,只静静等着他开口,缓缓地向他手里的小桶吹气,祈盼温度快快降下来,好让他喝进去。
飘散的白雾减少一半时,他慢慢举起小桶,送到唇边,让鲜美的汤汁徐徐滋润自己干涸的喉咙,沉醉如饮上好的醇醪。
“好喝吗?”沈行琛眼里的期待神色闪闪发光。
“嗯。”他从嗓子里挤出一声,真心实意。
面前的人放下心来,浅浅笑开,灯影映照下,愈发显出他的玉白皓齿,澄澈明眸。
裴郁在他虔诚而炽热的注视下,微微垂了眼睫,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来之前,我脑子里闪过很残忍的念头。”
沈行琛眼中波光闪了闪,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这个案子僵住了,哪个方向都没有进展,筛监控无异于大海捞针。”裴郁声音放轻,语调里的哀伤浓得化不开,“我甚至想,如果再发生同样的案子,哪怕一次,也会有更多线索出现。我竟然开始……隐隐希望……”
他感到一阵郁积的哽咽阻塞住喉咙,有些说不下去。
半晌,他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试探性地,抬眸望向那双潮汐潋滟的黑曜石:
“你也觉得我很残忍,很不可理喻,是不是?”
他闭一闭眼睛,语气里带上一种绝望的自嘲:
“像我这样冷漠无情,把生命当成破案工具的人,怎么配做法医。”
说到最后,他嗓音里的喑哑,已经不是因为干裂。
也许是手里的保温桶让他足够温暖,又或许眼前人的存在,使他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深沉的安心,他从未在人前流露出的脆弱,此刻却像开闸的洪水一样,一旦冒出苗头,便一发而不可收拾。
他几乎不敢去看沈行琛的神情,就好像害怕被发现,自己是个如此肮脏龌龊的怪物,不惜以别人的血与命为代价,换取真相浮出水面。
——小裴哥哥,你远比大多数活人更善良。
沈行琛说过的话像魔咒一般,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善良之辈。
可此时此刻,他这辈子第一次产生这样强烈的愿望——希望自己是个好人。
不为自己的良心与道德。
只为眼前这个信任他的人。
他不想辜负。
随即,从背后传来一阵温和的暖意,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如同置身于一朵和煦的云中。
是沈行琛绕到他身后,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不,小裴哥哥,别这样说。”
他听到沈行琛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轻浅,温存,包容,有着无可比拟的温柔力量:
“我们都不是圣人,无法彻底摆脱与生俱来的恶。关于人性中善和恶的议题太宏大了,我们又太渺小,担不起这样沉重的对抗。就像你告诉过我的,凡人论迹不论心,别让这些不可避免的想法,无谓消耗你内心的热忱。”
“小裴哥哥,你是我见过最好的法医。”
他的心因这句话而剧烈颤动,一瞬间,周身的冰冷仿佛全都融化殆尽,弥散在身后人环绕的臂弯中。
眼角的温润潮意,很快便迷失在一种柔软温凉的触感里。是沈行琛低下头,轻轻吻去他眸角的泪光。
这个吻,无关风月,不缠绵,不激烈,不带任何情%欲色彩,却无端端让他心跳失控,浑身颤抖,彻底沦为厄洛斯永世不知悔改的囚徒。
他似乎听到自己全身血液奔流的声响,前赴后继,疯狂叫嚣着,涌向超速跳动的心脏。
下一秒。
“我爱你。”
他轻轻启唇,用只有沈行琛能听到的声音。
环抱他的双臂刹那间僵住,良久,他感到沈行琛动了动,比方才更深地,把头埋在他颈间:
“我知道。”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沉迷于幻想的人,但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贪婪——
如果可能,请让时光永驻。
让他生命中这抹叫做沈行琛的亮色,永不熄灭,如焚城的圣火燎烈,烧得魔鬼死去,神仙活来。
不知过了多久,沈行琛才慢慢放开他,微微一笑:
“我们回家吧,小裴哥哥。”
他点点头,说声“好”,一抬手,将小桶里余下的汤,一饮而尽。
————
第三起案件,就在这种排查无果的沮丧气氛中,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撂下电话的廖铭,微微叹口气,转向裴郁和豆花儿:
“两个消息,一好一坏,先听哪个?”
“坏的。”裴郁毫不犹豫。
“受害者是青泉师范大学的学生,依旧死得很惨。”廖铭沉声说道,微微蹙起的眉宇锋利如刃。
“那好的呢?”豆花儿迫不及待问道。
“这回有监控。”廖铭说着,神色却并未放松多少,“案发现场是青师大附近一座在建楼盘,包工头为了防止工人偷懒耍滑,装了摄像头。”
裴郁略略点头。既然案件已经发生,那有证据遗留,总好过没证据。
“确定可以归为同一系列案件?”他想了想,还是问道。
由于上一起案子发生地点在公园,目击群众不少,许多案件细节也随之流传出去。
生殖%器被割,疑似年轻男孩被性侵,这种略显耸人听闻的猎奇手段,难保不会有人模仿作案。
“保险起见,”廖铭目光朝他扫过来,“你也跟我们走一趟。”
他点点头,眼底漫起一层薄凉的冰霜。
第193章 如花似玉
当裴郁赶到位于青泉师范大学附近这座在建楼盘时,看到尸体的第一眼,他就认定,与前两起,是同一伙凶手所为。
依旧是长相俊俏的年轻男孩,仰躺于地,大睁的双眼满是不甘,像是不敢相信自己会遭此厄运。
男孩衣裤被扔在一旁,赤%裸的双腿大%张,两腿%间血肉模糊,被割下的生殖%器泡在透明罐子里,静静放置在他脑袋边上。
致命伤仍旧在胸前,下手稳准狠,一刀毙命,凝固的鲜血将他仅存的上衣染红,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
更让裴郁感到忿然的是,凶手似乎就没打算用心隐瞒身份,尸体旁边土地上,几枚清晰的足印撞入他眼帘,与第一起柳旭飞案件现场发现的,花纹,尺寸,步距,都如出一辙。
他按了按尸体皮肤,掰一掰那双冰冷僵硬的手臂,初步判定死亡时间,还是昨天夜里。
“对上了?”
廖铭显然也看见了那些足印,走过来问道。
他点头,面色不见分毫缓和。
“情况一样,”廖铭环视着现场,豆花儿还在不远处的勘查踏板上忙碌,“手机钱包都没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