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大哥瞅了瞅他们:
“看你们眼生,市里来的吧?”
廖铭点头:
“我们是杜雪生前的朋友,她父亲邀请我们过来,参加婚礼。”
“哦,那就难怪了。”大哥恍然,随后,又漫不经心道,“那女人是个疯子,不仅疯,还又聋又哑。到我们西湾村好几年了,谁也不知道她打哪儿来的。”
一旁的豆花儿连忙追问:
“那她住哪儿,靠什么生活啊?”
大哥有些好笑地瞅了他一眼:
“剩饭剩菜,清汤烂面,什么不能吃。桥洞底下,池塘边上,哪儿不能睡。再说了,村里还好些个单身老汉呢,能让她饿死吗!”
雨隹木各氵夭卄次
裴郁瞥见豆花儿更加好奇的神情:
“什么意思?”
大哥往旁边瞅瞅,见没人注意这边,便道:
“这么说吧,她没有名字,但别人都叫她啰啰。”
“洛洛?”豆花儿下意识重复。
“不是洛洛,是啰啰。”大哥摇摇手指头,一脸不可描述的微笑,“意思就是,给点吃的,啰啰地叫几声,跟喂猪似的,就能把她骗到家里去。”
裴郁轻轻蹙起眉梢,却听到豆花儿仍旧懵懵懂懂地问:
“为什么要骗到家里去啊……”
不想再听下去,裴郁走开两步,再去看那名司仪。
圆圆头,圆圆脸,一本正经地祝祷着阴间的新娘和新郎,语调不无悲凉,人却长得一团喜气。
他瞳孔猛然放大。
终于想起这人是谁了。
正要将自己的发现告诉廖铭,裴郁手机一震,收到一条信息。
略一寻思,他还是先摸出手机。
“小裴哥哥,四点钟方向。”
他转头,果然看见斜后方,沈行琛正遥遥立在人群之外,定定望着他,噙着半支未燃尽的烟,浅笑盈盈。
月光下,那身影单薄清秀,像一枝夜玫瑰无声开放。
第21章 多余的染色体
“小裴哥哥,这样的婚礼,你喜欢吗?”
沈行琛掐灭烟蒂,唇角微笑明艳,仿佛眼前不是一场阴森诡异的死人配婚,而是美轮美奂的视觉盛宴。
戏台那边,已经开始进行下一项流程,烧纸人。
那些精心扎制,栩栩如生的纸人纸车纸房子,在所有人注视下,渐渐被熊熊火光吞噬,去到地府,保一对新人荣华富贵。
远远看去,两具棺材上缠绕的大红绸花,鲜艳夺目,在火苗腾起的热浪里,显得有些扭曲。
裴郁收回视线,同样定定地望住那双黑曜石色眼眸: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我早说了,你不用查邹晟,查他没用。”沈行琛眼中有星光流转,“不如多注意一下,这位司仪先生。”
裴郁微微昂首,并不看台上:
“你早知道,彭冬冬和杜雪死亡有关?”
“直觉而已。”沈行琛一笑,还是那副欠揍的真假难辨口气:
“命好的话,蒙对了,换你多看我两眼,早点和我上床去。命不好,蒙错了,我再想别的办法。”
裴郁翻个白眼,轻嗤一声。
他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不过,这个司仪彭冬冬,确实让他起疑。
裴郁转脸,仔细望了望台上手执话筒,脸上哀悼与欣慰并存的彭冬冬。
年龄,二十六七岁,身高,一米七五左右,走路挺胸收腹,躯体比较直,重心落在后脚掌。
和杜雪死亡现场所出现第三种足印的主人,大致吻合。
只是在他印象里,这个彭冬冬和杜雪并没有过交集。
一定是自己的侦查工作,还有疏漏的地方。
他眼睫微动,暗想着,一会儿回去,得将这一重大发现告诉廖铭和豆花儿。
“小裴哥哥。”
他听到沈行琛幽幽开口,凝视自己的目光中,也少了几许戏谑:
“其实……你执意要查这个,没什么意义。”
裴郁不由看了对方一眼。
“杜雪在这世上,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没有背景,更没有权势。她生在一个普通,甚至可以说贫穷的农村家庭,家里有个弟弟,和一对明显重男轻女的父母。她没怎么上过学,工作也是普通,平庸,可有可无,谁都可以取代。”
沈行琛的嗓音像有烟雾缭绕,从冥河岸边款款而来:
“她的自杀,最多,是为望海市的人口普查减少一个数字。她是千千万万死去的人当中,最寻常,最平淡,最不起眼的那一类。没人会在意,她为什么自杀,死之前又经历了什么。也许再过不久,所有人都会遗忘了,她曾存在过。”
“这不是惊天动地的大案要案,你查到真相,也不会有人为你鼓掌喝彩,对你说上一句感谢的话。她的死,就像一滴水沉入大海,甚至激不起一朵浪花。你的坚持,也改变不了,她消失得无声无息的事实。”
“小裴哥哥,”沈行琛唇边,微微上扬的弧度凉薄,“她父母都不在意的事情,你还要继续查吗?”
旧戏台上,火光仍在跳跃,人们的谈笑声渐次高涨,借着夜风,伴着灰烬,飘向四面八方。
沈行琛的声音缥缈,眉眼朦胧,额前细碎黑发被风轻轻拂动,凝视着他的黑亮眼眸中,似有夜露悄然渐生。
裴郁心中忽然没来由地一跳,于是不动声色地微微垂下眼睫,想避开那道灼热的视线:
“我说过,我对真相上瘾。”
面色,口气,一如既往的无动于衷。
“这只是你的借口,对吗。”沈行琛的目光依旧灼得他双眼发烫,“你怕别人看出你固执而朴素的正义感,怕别人知道你也会同情和愤慨,更怕别人发现,你为枉死的生命动容。你怕自己身上,有活人的感情。对吗?”
裴郁唇角微抿,不置可否,冷冷地回望对方。
“小裴哥哥,”沈行琛眼睛一眨不眨,“你远比大多数活人更善良。”
如果这话他听廖铭或者豆花儿说起,他一定会送对方一个睥睨眼神,同时出言警告,“别骂人”。
可如今被沈行琛这样当面说出,看着那双漂亮眼睛里闪动的微光,这个再寻常不过的词汇涌到唇边,却鬼使神差地说不出口。
“收起你的自以为是。”裴郁眸光闪了闪,找回自己平时冷冰冰的口气,“妄加揣测并盲目自信,是活人最无可救药的劣根性之一。”
沈行琛对他的冷漠,全然不以为意,反而有逐渐绽开的笑意,攀上眼角眉梢。
裴郁还没从自己制造的冰冷气氛中缓过来,就被对方欺身靠近,双唇几乎凑到耳边:
“小裴哥哥,我真是爱死你这副心口不一的样子了。”
沈行琛身上那种熟悉的香水味道,裹挟着暧昧笑意与危险气息,渐渐盈满他眼耳鼻口,每个缝隙。
他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保持距离:
“别试图用活人那套分析我。法医的职责,是替死人说出最后一句话,我没有多余的感情,可以浪费在活人身上。”
“哦——”沈行琛拖长了腔调,一副恍然的模样,随即又再次笑着凑上来:
“那……你有没有多余的染色体,可以浪费在我身上呢?”
裴郁呼吸肉眼可见地一滞,紧紧抿了抿唇,足足瞪了他几秒钟。
真是低估了这个人的不要脸程度,裴郁暗想,自己要是再杵在这听对方说这种废话,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逼。
闭了闭眼睛来定神,他把噎住的那口气吐出来: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完,也不再去看身后笑得春风荡漾的沈行琛,头也不回地走开。
戏台那边火光渐弱,各色纸制器具想来已经焚烧完成。
他听见台上的彭冬冬,悲喜参半地扬声吟了句,“送入洞房——”
随后,便是两声“起灵咯——”那声调苍凉而哀伤,悱恻而悠长。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悲与喜,从始至终,都是活人说了算。
人群随着新人的棺椁,缓缓向新婚洞房——墓地走去。裴郁看到尾随其后的廖铭和豆花儿,都在四处张望,应当是在寻找自己。
方才他对廖铭借口出来上厕所,才单独来找沈行琛,时间再长,他们就该起疑心了。
一面想着,他一面加快步伐,朝他们追去。
第22章 做好事未遂
“我说各位警察叔叔,这都一整天了,你们到底有正事没正事啊?没事就快点把我放了好不好,我还得值夜班呐!”
长桌对面,彭冬冬抬手抓抓头发,一张圆脸快要皱成苦瓜。
那天从西湾村回来后,裴郁将自己的发现告诉廖铭,豆花儿也在一旁瞪大眼睛,发出“我说那个司仪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啊”的意料之中感叹。
几个人上公安内网一调查,发现这个彭冬冬,居然还是望海市殡仪馆的工作人员。
这样一来,裴郁那些隐隐约约的推测,似乎都变得合情合理了一点。
于是,几天后,廖铭便找了个理由,将彭冬冬传唤到局里,进行询问。
然而,一整天下来,除了裴郁验出杜雪家客厅出现的第三种足印,确实来自彭冬冬脚上那双运动鞋之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
裴郁放下对比结果,安静坐在一边,看着廖铭抱起手臂,居高临下地瞅着对面的彭冬冬:
“嚷嚷什么,没人扣你工资。”
“哎哟警察叔叔,你把我叫来的时候,可跟我们主任说的是,有死人家属投诉我上班时间打牌哎!”彭冬冬努力为自己叫屈,“就我们主任那样,他能不找茬扣我工资嘛!”
廖铭皱了皱眉,提高音量:
“难道你没打吗!”
“打了打了,我承认,我是打牌了。”彭冬冬举起手,不是很乐意地嘟了嘟嘴,本就长得一团喜气的脸更显俏皮,“可是这玩意儿,它不犯法吧。我是管火化的,当时不正好没活儿嘛,我就寻思休息一下子。你们不知道,干这活儿,也累着呐,成天灰头土脸不说,还挣不了几个钱……”
一旁的窦华也凑上来问:
“所以,你还承接婚礼司仪的活儿?”
“我不是说过了嘛,朋友介绍的活儿,咱正好有这一技之长,赚点儿小外快,干什么不是吃饭呐!”彭冬冬一脸无奈,“而且,不管是活人结婚,还是死人结婚,都是有利于咱们社会安定的好事儿。让他成个家,就不整天往外边乱跑了,咱们家属也就安心了,对吧。这玩意儿,它也不犯法呀。”
裴郁轻吐一口气,静静看着彭冬冬。
对方说得没错,客观上来讲,冥婚这种事情,属于封建迷信的余毒,一种愚昧却流传已久的风俗。死者已矣,都是活人为了求心安或求钱财,搞出来的把戏。
然而,如果双方家属都同意,没有危害社会和他人,就确实不算违法。
廖铭稍稍往椅背上靠了靠,挑挑眉梢:
“配冥婚是不犯法,但为了配婚,杀人甚至倒卖尸体,都是犯法。”
“好家伙,可不敢乱说啊警察叔叔!”彭冬冬瞪大眼睛,忙不迭地摆手,极力辩解,“我虽然天天往炉子里推死人,但那可都是死的呀,让我去杀一活的,借我八个胆儿我也不敢呐!还有,你说什么倒卖,别闹了,这阴间结婚,跟阳间结婚一样,讲究的可是你来我往,两厢情愿,卖来卖去像什么话呀,咱也不是那丧良心的人呐!”
他说得慷慨激昂,义愤填膺,裴郁在一旁冷眼瞧着,一时难辨真伪。
不过,被问到足印的事时,彭冬冬倒是承认得十分坦然:
“那天你俩不也在吗。”他伸手,指指裴郁和窦华,“那个姑娘要跳楼,大家一块上去救她,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她的。”
说着,彭冬冬还冲窦华笑了笑:
“你不是还说你叫豆花儿嘛,以为这位警察叔叔掉下去了,”他朝裴郁这边一比划,“哭鸡鸟嚎的,拦都拦不住啊。”
豆花儿“啧”一声,裴郁见他悄悄往自己和廖铭那里各瞥一眼,又故作镇定地清清嗓子,用指节敲敲桌面:
“雨隹木各氵夭卄次说正事儿,别打岔。”
“我一直在说正事呀,亲娘嘞。”彭冬冬的声音听起来,也很是苦恼,“杜雪这事真的不能赖我。我那天认识她之后,就觉得这姑娘年纪轻轻,长得也挺好看,干吗想不开啊。所以那几天我有空的时候,就去她家里看看,劝劝她,好好活着,别动不动就寻死。你们说的什么药盒,水壶啥啥的,我是真听不懂啊。我这……也是做好事啊,行善积德,长命百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