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铭朝那沙发瞥了一眼:
“谁能证明?”
“证明?”卢鸿皱起眉头,双手抱胸,扬起下巴,“有什么可证明的,在自己厂里睡觉也犯法?”
那语气的挑衅意味再明显不过,裴郁看到豆花儿上前一步,似乎忍不住想开口,又被廖铭一抬手,挡了回去:
“注意你的态度。”
廖铭的声音不大,却是一如既往地沉稳,威严。
僵持几秒后,卢鸿到底在那两道鹰隼般锐利眼神中,败下阵来,搔搔脑袋,咂着嘴道:
“真没人证明,就我自己。在这睡觉,顺便看着厂子。”
要搁别的厂子,厂长亲自看门,说出去没人信。但这家木材厂,境况尽收眼底,裴郁暗忖,雇人看门,还真不如厂长自己上。
果然,他见廖铭也略一点头,换了问题:
“市林业局的蒋天伟,认识吗?”
第75章 故地重游
“市林业局的蒋天伟,认识吗?”
廖铭问出这句话的刹那,裴郁发现,卢鸿眼中立时浮现出一种了然的神色,望向他们几人的眼神,也没有了一开始的狐疑,窥探。
卢鸿稍稍垂下眼皮,眸光微不可察地转了转,点头道:
“认识,认识。”
那语气里,倒有种刻意为之的客套。
于是,裴郁摸出那张合影照片,夹在两指间,只露出蒋凤桐一个人,展示给对方看:
“这个呢?”
“这谁啊?”卢鸿眯着眼睛,认了一会儿,摇头:
“没见过。”
廖铭目光微微一凛:
“再好好看看。”
听了这话,卢鸿似乎想翻个白眼,但碍于情势,到底忍住了,只咂一砸嘴,略显不耐道:
“再看我也不认识。”
他表情虽然算不上友好,但也不像作伪,倒更偏向于一点明明不大情愿,却不得已客气的敷衍。
廖铭点头,眼光始终没从卢鸿脸上移开:
“你这厂子,经营状况好像不善。”
“嗐,做生意哪有稳赚不赔的。”说到这里,卢鸿倒是一摆手,无奈地撇撇嘴,“算我倒霉,年前遇上点麻烦,全赔进去了。”
豆花儿在一边提笔记录,小本上沙沙声飞起,何年凑在他身边,眼睛跟随笔尖,一脸心无旁骛地瞅着。
那种无间的默契,倒真像一对积年的密友搭档。
裴郁环起双臂,不再看他们,告诫自己专心去听廖铭问话:
“没想办法搞点资金,东山再起?”
“你说得轻巧,资金哪那么好搞。钞票又不是我印的,说有就有。”卢鸿嗤笑一声,见面前几个人都毫无笑意,又不自然地干咳一下,收敛了面部表情:
“我可没骗你们,这年头挣点钱难着呢,再要让我赔,我真是一分钱也拿不出来。”
又连连控诉几句世道艰难,生意难做之类,卢鸿抓着自己的胳膊,坦言再也无钱可赔,才用稍显警惕的目光,依次打量过廖铭和裴郁等人:
“你们几位,今儿到底有何贵干呐?”
不动声色地扫了廖铭一眼,裴郁暗想,这个卢鸿今天的表现,虽然敷衍,但并无心虚,在他看来,并不是能伪装出的模样。
关于蒋凤桐,对方的一问三不知,要么就是实话实说,当真无辜,要么就是演技太好,段位高到足以蒙蔽所有人。
于裴郁而言,他还是更愿意相信前者。
这种直觉与卢鸿本人无关,只是那位素未谋面的蒋凤桐身上,总有些让他捉摸不透的东西,影影绰绰,犹抱琵琶。
他从不肯低估了活人的复杂性与多面性,哪怕对方,只是个未满十五岁的孩子。
————
“这个卢鸿的作案嫌疑,你们怎么看?”
从木材厂门口出来,裴郁听到廖铭这样问。
他沉吟不语,便听走在一旁的豆花儿抢着说:
“我觉得现在还不能排除,你们看他的厂子,停工停产,估计老底儿都赔给那个占用林地案了,卢鸿很缺钱。”
“而且而且!”何年也附和道,“他那案子是蒋天伟经手的,他俩有直接矛盾,不管是蓄意报复,还是绑架勒索,他犯罪动机是存在的。”
裴郁看到豆花儿听完这话,双眼一亮,明显有种被认同的兴奋感:
“对对,那条勒索信息上的数字,跟他被判赔的钱,一分都不差,未免也太巧合了,要说这事跟他没关系,我真的不信。”
何年也跟着点头,煞有介事地分析起来:
“不光是钱,还有案发那天,六月十号晚上,他说自己在厂里睡觉,可没人能证明。”
“是啊!”豆花儿一拊掌,自顾亢奋道,“这个卢鸿不仅有嫌疑,还很大呢。”
何年情绪同样被带动,伸出一根手指挥舞:
“那我们接下来是不是该,秘密跟踪卢鸿,搞清楚他的行踪,说不定就能找到蒋凤桐了。”
“你说得对!纸包不住火,他如果真干了坏事,早晚会露出破绽。”豆花儿越说越笃定,说到后来,还抬手跟何年击了个掌。
两人像说相声似地一唱一和,一拍即合,要不是全程跟进本案,裴郁还真就以为,嫌疑人已经被锁定,只待他们出手抓捕了。
豆花儿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迫不及待地转向廖铭:
“廖队,下一步怎么行动?安排吧。”
说话间,几个人已经走到车旁。
廖铭不答,撑着车门,朝裴郁问过来:
“你怎么看?”
在豆花儿与何年俩人四只眼睛,满含期待的殷切注视下,裴郁轻轻启唇,口气淡淡,却有着毋庸置疑的力量:
“走一趟十九中吧,有必要会一会,那个叫桑斐的女孩。”
————
望海市第十九中学,和实验中学比起来,称得上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与市中心的实验中学不同,这里地处偏僻,天高皇帝远,学风差劲的声名在外,是有名的“三不管”地带。
廖铭将车停在学校门口,裴郁从车上下来后,还听到豆花儿在跟何年窃窃私语:
“我还是觉得那个卢鸿相当可疑,你看没看到,咱们开车离开他那厂子门口时,卢鸿还在后边吐口水来着……”
那时候裴郁扫了眼后视镜,恰好将这一幕收入眸中。
卢鸿脸上的不屑和鄙夷溢于言表,似乎不狠狠啐上一口,都不足以表达心里的不满。
然而他越是如此,裴郁倒越觉得,蒋凤桐之事与他无关。
否则,这种将“我跟蒋天伟有仇”写在额头上的做法,也太愚蠢了点。
虽然裴郁向来不大看好多数活人的智慧,但要论起保全自身利益这一途,活人可是相当精明的行家。
正暗自思忖,一抬眸,又看见了站在自己身边的何年。
身后便是十九中的校门,裴郁目光一闪,趁廖铭和门岗交涉的功夫,环起手臂,状似无意地,朝何年扬扬下颌:
“故地重游,什么感受?”
他清清楚楚记得,沈行琛曾亲口承认,七年前在十九中上过学。
没有哪所学校会只在夜里上课,他想。
除非,那时的沈行琛,还只是沈行琛。
第76章 风水轮流转
“故地重游,什么感受?”
裴郁盯着何年的脸,环起双臂,一眨不眨地凝视对方。
“故地?”何年一脸茫然地回望着他,“什么故地?”
那双清澈见底的黑曜石上,纯真与无邪平分秋色,哪有半点某个人的神秘兮兮。
被对方少年气十足的好奇眼光注视着,裴郁简直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的试探,就是被传染了神经病后的症状。
还是晚期,病入膏肓,无药可医那种。
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忽然狡黠地转了转,何年像想到什么,恍然大悟似地,朝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
“那是他的故地,不是我的,我没来过这里。”
裴郁抿一抿唇,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面上神情也无动于衷。
倒是何年,仿佛对自己窥破他话中深意颇为自豪一般,笑容里也带上点儿,不知天高地厚的得意洋洋,让裴郁看得只想翻白眼。
果然,活人在招人烦这方面,都是一个赛一个的高手。
然而,他这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映在裴郁眼里,却多少有些看不透的不死心。
裴郁扫一眼四周,廖铭现在开始打电话了,似乎在和校内的老师交涉,要派出个人来接应他们。
豆花儿也难得地没再絮叨,而是立在一边,低头扒拉手机。
身边偶尔有来往学生走过,但也没人注意这边。
就是此刻。
裴郁心一横,动作迅速而利落地,抬手去捏起何年的左耳垂。
左耳后方,那块颜色浅淡,形状却好看的月牙胎记,还原原本本长在那里,不曾有丝毫改变。
“呀!”
何年骤然被他一揪,吃痛地轻呼一声,捂着半边脸,跳开一步。
这么一叫,倒是把豆花儿,以及恰好从旁经过的几个学生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裴郁早已收回手,故作端庄地移开视线。
余光却瞥见何年脸上表情,从惊讶变得好笑,肉眼可见地玩心大起。
心底刚涌上一阵不祥预感,他就听见对方笑道:
“光天化日的,裴法医,不要教坏小孩子呀……”
说着,两只手都矫揉造作地掩在左半边脸上,那欲盖弥彰的神色,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裴郁对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眼瞅着豆花儿一双眼神,瞬间染上难以置信的震惊,旁边那几个学生也互相挤眉弄眼,笑嘻嘻地走向不远处一排共享单车,裴郁再一次落入社死境地,被一场名叫尴尬的龙卷风,吹了个对穿。
记忆里,某个人还曾对他的躲闪,笑得开怀又无奈。
——小裴哥哥,不要每次都搞得,我好像强抢民女的流氓一样,好不好。
如今真是天道好轮回,风水轮流转。
他堂堂正人君子裴郁,居然也有改姓西门的一天。
真是要命。
眸光从何年圆润小巧耳垂处那颗花枝乱颤的碎钻耳钉上狠狠甩开,他咬一咬牙,闭一闭眼,暗暗在心里发誓。
要是再在公共场合试探这人,他就是那个。
“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啊?”
豆花儿瞪着满是困惑的大眼睛,朝他们走近来,眉梢眼角填满了费解。
裴郁重新环起双臂,微微昂首,神情漠然,听而不闻。
一旁的何年却是恶作剧得逞,指指他,又指指自己,一根手指晃晃,唇角勾起不可言说的弧度,倒叫豆花儿越发抓耳挠腮:
“裴哥,不会吧……”
直到看见廖铭朝这边一招手,示意几个人跟上去,裴郁才不动声色地,呼出郁结在胸中的一口闷气。
自从遇见沈行琛,他就把从前没倒过的霉,全都紧锣密鼓地倒完了。
真不知让人倒霉是否也有绩效可拿,如果有,那司他的神仙,这俩月一定赚得盆满钵满,连养老钱都攒够,再也不用苦哈哈地熬着五险一金。
一边胡思乱想着,他一边大步走向廖铭,和那位出门迎接他们的,老师模样的中年男子。
那位老师一面领着几个人往学校里走,一面介绍自己是桑斐的班主任:
“……那个孩子是走读生,我印象里不太爱说话,成绩一般,但是文艺这方面还行,所以在同学当中人缘还不错,挺受欢迎的……”
说话间,几栋教学楼里三五成群地,接连涌出许多学生,都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地向外走。
裴郁瞥一眼手表,才发现,已到了放学时分。
路上,班主任随手薅住几个学生,问了几次,才从一个校服比别人穿得齐整一点,但依旧嬉皮笑脸的孩子口中得知,桑斐此刻正在操场上。
从他们的对话里,裴郁才听出,那孩子应该是桑斐班里的班长。
十九中的管理松散确实名不虚传,他暗想,和实验中学那种紧张严肃,仿佛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的顽强拼搏氛围,简直天差地别。
走到操场边时,老师将远处桑斐的身影,指给他们看过,便说自己有事,先行离开了。
裴郁望着那个茵茵绿草尽头,怀抱吉他,席地而坐,微微垂眸,随意弹唱的短发女孩,有一瞬间觉得,世界就这样,安静了下来。
他远远看到,微风吹起女孩额前的碎发,在身后的落日余晖映衬下,飞扬着浅淡而细碎的金光。
那种扑面而来,汹涌磅礴,不容置疑的青春感,像自老电影胶片的泛黄画面中定格,又从天边熔金的云霞里栩栩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