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你的命,就在这里还吧。”
裴郁骤然一怔,余光望见廖铭调转枪口,回手指上自己额际。
他想自尽!
裴郁大脑瞬间空白,动作快过思考,在乔湘被封在喉中的惊声尖叫中迅速转身,一个利落抬腿,踢飞了廖铭手里的枪,并以见效最快的擒拿姿势,反手将廖铭制住,以免对方扑过去抓枪。
手枪呈抛物线飞向半空,意料中金属落地的沉闷声响却并未出现。裴郁还未及稳定惊魂,一抬眸,却看见乔湘已被放开,而沈行琛,却抓到了那把枪,正冲着他浅浅笑开。
不知为何,看到手枪落在笑意盈盈的沈行琛手中,裴郁丝毫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反而产生出前所未有的惊惶。
手下廖铭还在试图挣扎,裴郁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按住他,并且随时都有被这位身手一流的刑警队长掀翻的可能。
他腾不出手让沈行琛将枪还过来,只好从牙缝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
“收起……来……”
少年清朗而流丽的含笑嗓音,却像凝了整夜的玫瑰花露,一半清新,一半诱惑,在空气中徐徐晕染开,如道林格雷从帷幔后重生:
“既然总得从我们当中,出一个死无对证的凶手,不如,让我来吧。”
话音落下,修长白皙的手指灵巧一转,致命枪口便直指上他单薄胸膛。
裴郁几乎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得神魂颠倒,再也顾不上廖铭,飞身扑出去,想夺下那把已经上了膛的枪。
沈行琛后退一步,望着他莞然一笑,指尖一勾,毫不犹豫扣动扳机。
“不要——!”乔湘的惊呼声响起,伴着他遽然放大的瞳孔,鸣响毫无预兆的丧钟。
沈行琛动作快得他根本阻止不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以无数个慢镜头回放。
他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那根手指轻轻一勾,按下通向死亡之路的开关,熟稔得像冥王座下勾魂的白无常。
一瞬间,天地玄黄。
下一秒,万籁洪荒。
身后乔湘的嘶吼,和廖铭的低呼,统统化作遥不可及的模糊白噪,在他无暇顾及的听觉疆域回荡。
他眼前只有沈行琛趋于凝固的笑容,占据所有无计回避的眉间心上。
裴郁一刹那失去了全部思维能力,任凭惯性带着他飞扑向前,如同宇宙爆炸,世间万物尽数毁灭所腾起的,巨大而失重的波浪。
第160章 炮筒
裴郁飞扑出去,把已经扣动扳机的沈行琛扑倒在地上,脑海中一片苍茫的空白。
然而,预想中金属弹头穿破骨肉的沉闷声响却并未出现。裴郁几乎是手忙脚乱,以手撑地,低头去看被自己压在身下的人。
“小裴哥哥……你压得我好疼哦。”
被压在他和地面之间的沈行琛笑意盈然,悄悄冲他眨眨眼睛,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小声抱怨道。
裴郁喘着气,瞪着那张人畜无害的好看脸庞,有一种现在就去装上子弹,把这人一枪崩了的冲动。
他略显狼狈地,从沈行琛身上翻下来,捡起一旁那把被甩出去的,没有子弹的空枪,灰头土脸地站起身,不想回头再看沈行琛哪怕一眼。
即使那种空洞的绝望,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他也不愿再去回想那如同天塌地陷一般的感官印象。
更不想再理会那个害他如此失态的神经癌晚期患者。
枪里没装子弹,沈行琛早就知道。
他就是故意的。
故意要看自己慌张失措,不顾一切扑上来,为他担惊受怕的模样。
裴郁深深呼出一口气,视线扫过正扶着腰从地上爬起来的始作俑者,闭一闭眼,心底暗骂一句——
妈的,这个欠儿登的小浪货,看来是不干不行了。
他狠狠瞪了对方一眼,拎着枪转过身去,将独属于他的诱人笑容抛在身后。
几步开外的乔湘,看到危险被解除,也早就收了惊呼声,只剩下满脸泪痕和稍显急促的喘息,一面努力平复心绪,一面悲伤地向他望过来,动作缓慢而坚定地,伸出一双平举的手腕。
裴郁懂得那眼神的含义。
他缓缓朝乔湘走去,从衣袋里摸出一副手铐。
金属碰撞的熟悉窸窣清响,让他心神渐渐各归各位。
目光从铐子上移开,他向乔湘轻轻颔首,表示歉意与安抚。
对方回给他一个凄楚却释然的微笑,默默点头,神情恢复了些许优雅与平和。
身旁传来一声闷响,裴郁转头,看见直直望着那双手铐,一言不发,两眼无神的廖铭,往日所有风采都从周身剥离不见,仿佛浑身脱力般,颓然坐倒在地上。
————
一行人回到局里后,案件的后续工作,便开始有条不紊地迅速进行。
裴郁把沈行琛带到解剖室,冷冰冰地下完通知——我回来之前,等在这里,不准离开,走窗户也不行,否则再也别想和我说话——便从外面将门锁上,去忙他的案子。
他知道廖铭此刻根本无心办案,便放对方一个人去冷静,叫来豆花儿和小唐小贺等人,一起帮着整理案件资料。
案件侦破带来的欣慰感与成就感自不必说,但随之而来的各种材料和操作,每每使他们身心俱疲,直呼头大。
受案登记表,立案决定书,检查笔录,现场勘验笔录,辨认笔录,各个环节的照片,以及层层叠叠的尸检报告,DNA检验报告,毒化检验报告……
一系列资料归类完毕,已是深夜时分。裴郁暂代廖铭地位,大手一挥,速度将豆花儿等人赶回家去睡觉。
他独自回到解剖室,刚拉开门,就被扑面而来的淡淡烟雾缭绕一身。
嗅觉与味觉告诉他,并非哪里失火,只是沈行琛点燃香烟,自作主张,犒劳自己肺脏。
他走进室内,看一眼正斜斜倚坐在窗台,指间夹半支未燃尽的烟,沐浴月光的沈行琛,反手将门锁上。
“你终于忙完了。”沈行琛将烟噙在唇角,从窗台上一跃而下,勾起明艳微笑,逆着星光向他走来:
“小裴……嗯!”
“哥哥”两字还未出口,裴郁一把拎起他衣服前襟,将人怼在墙上:
“廖队的手枪没子弹,你早就知道,是吗?”
只静默了一瞬,沈行琛便轻轻笑了,悠悠荡荡的白色烟圈环绕他耳旁:
“是。因为……”
少年喉中似有春水荡漾,由于沾染烟雾而略显喑哑,如经冬后的冥河开化:
“……是我取出来的。”
裴郁瞪住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曜石中,却并无半点心虚成分,反而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跳跃的火光真诚而快乐:
“幸好廖队长心绪紊乱,根本没注意到空枪重量不对,要不然,指定会被他发现。”
“你早就知道事情会这样,你知道他会拿着枪,去找想要接近乔湘的人,对吗?”裴郁咬咬牙,将他衣领揪得更紧,“你来找我的时候,故意让他看见了,是不是?小,何,侦,探。”裴郁一字一顿,话语里嘲讽意味咬得分明,“你还真是料事如神,能掐会算!”
“谢谢小裴哥哥夸奖。”沈行琛挑挑眉梢,眉眼弯弯,笑意灿然,随即,又反问道,“不然呢?真要让我夺下有子弹的手枪,替廖铭去死吗?”
裴郁薄唇微抿,说不出话。
“我可舍不得。”沈行琛唇边勾起蛊惑的弧线,隔着空气,做个吻他的动作,笑得轻佻又迷人: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能为一个人去死,就是你,小裴哥哥。”
裴郁略略昂首,居高临下望着他,眼底渐渐结上一层细碎的冰霜。
“我开玩笑的,别生气么。”沈行琛瞅见那冰霜,便抬起手,扶住他手臂,换上一脸讨好的笑容,“我知道,你也舍不得我死的。”
裴郁冷嗤一声,又瞪他一眼,松开对方衣领,自顾走到桌边整理东西:
“你不是有事找我么,说。”
“哦……”沈行琛顿了顿,上前几步跟过来,语调中骀荡的笑意渐渐收敛,“我的腰伤和骨折都已经痊愈,事务所也修缮完成,我要收拾东西,搬回去了。”
正在摆弄文件的手指一顿,裴郁没有抬眸,一言不发。
“这段时间,感谢小裴哥哥收留。”沈行琛笑笑,“以后除了查案,我尽量不来打扰你。当然,”那双黑曜石朝他俏皮地一眨,暧昧的暗示意味明显,“如果你有生理需求,我还是随时恭候。”
话音落下,裴郁却没再动弹,怔在原地,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对方的意图。
沈行琛这是把他自己当成什么?
炮筒吗?
还随时恭候,要陈列在军事博物馆展览吗?
还是连人带电话写上卡片,等着他裴郁外卖点单?
一阵不知是嘲笑还是愤怒的情感汹涌而至,堵住胸膛,塞得裴郁几乎发声困难,一句简单的“为什么”,无论如何,也挤不出唇齿之间。
第161章 择日不如撞日
裴郁说不出话,沈行琛倒是善解人意,轻轻一笑,自行解释:
“我说过的,小裴哥哥,我不配和你成为同类,也做不到像你一样善良。有的人,就是生来卑劣,无法改变。”
生来卑劣?
十七年前裹挟血腥味道的夏夜晚风,从眼前呼啸而过,窗棂边谁的身影轻飘飘,如枯叶跌落。
裴郁想,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四个字了。
沾满鲜血的双手,瞒天过海,摇身一变,拥有了决断真伪,敲定善恶的正当职业,借一点师父的余晖,半明半暗地混前程。
谁也不知道这双挥舞柳叶刀的手,曾犯下怎样值得唾弃的恶劣罪行。
除了他自己。
沈行琛将他的沉默当作认同,不甚在意地笑笑,继续说下去:
“我自己陷在烂泥里,不想把你也搞脏了。”
说着,也不管裴郁骤然降温的眼眸,把指间燃尽的烟蒂,以一个完美抛物线弹进墙角垃圾桶,并回身拿来一叠纸质文件,交接公务似地向他展示道:
“这些是我刚收集来的资料,应该会对江天晓案有帮助。”
一面展示,沈行琛还颇为认真地,一张一张指给他看:
“你看,这是七年前严朗的个人银行账户收款记录,这里显示他曾经收到过一大笔钱,来源不明。还有这个,是他的儿子严修诚当时生病,做手术住院留下的费用记录,这两笔钱一进一出,差额不是很大……”
对方林林总总掀了好几张纸,裴郁却只想着他刚才所言,要搬回事务所的事,心绪冗乱,根本没听进去。
沈行琛把资料理好,递过来,裴郁只冷冷盯着他的脸,不去看,更不去接。
空气安静半晌后,沈行琛只好挑挑眉梢,好脾气地笑笑,将资料放在身后的解剖台上,去拿外套,准备离开。
裴郁上前一步,抓住他手腕,将整个人扯到解剖台边。
沈行琛轻呼一声,一双水光荡漾的大眼睛望了望他,一脸半真半假,不明所以的天真纯良。
“你说的有事,就是指这个?”裴郁拿眼神瞟一眼那些纸质资料,目光很快又落回那张漂亮的少年脸庞。
沈行琛点点头,还不忘补一句刀:
“还有,我要搬回事务所了,小裴哥哥。”
“好,很好。”裴郁也点头,眼底的温度却一点点冰封,“你脑子里就只有那个姓江的案子,是吗?”
“啊?”这把沈行琛是真正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不过,他也不用明白了。
下一秒,裴郁抬手,哗啦一声,将解剖台上的文件全都挥落,纷纷扬扬,散落一地。
而后,抓着沈行琛的腕子,就将人抱上了解剖台。
“小裴哥……唔……”
没说完的话,被他用双唇堵在沈行琛唇齿间,化作情动难解的无声交缠。
他站在沈行琛身前,扣着腰把人往自己怀里按,吻得天昏地暗,抵死缠绵。
或许,从对方第一次爬上自己床的那天起,他就该做这件事了。
拖延到现在,是他太怯懦,不敢承认自己被一个活人,步步为营地,勾起无法熄灭的欲%火燎烈。
就在方才,听对方说要从他家里搬出去,他才真真正正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想象一个,没有沈行琛的人生。
没有人腆着脸,笑嘻嘻凑上来,喊他小裴哥哥。
没有人手上沾了调料香气,在标本室门口探头探脑,叫他出来吃饭。
没有人睡觉前衣服脱一半,故意爬到他面前晃来晃去,勾%引失败后,又灰溜溜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侧,气得不愿意伸手去关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