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往里走过去,手指拨弄着乐器的琴弦,轻敲着各色的鼓面。
走到那把angklung前,手指划过竹筒,溪水般清亮的乐声响了起来,秦青卓脑中忽然浮现出那天跟江岌接吻时,不知是谁碰到了anklung的那一幕。
好像就是在这个地方,接着吻,一步步后退直至墙根,然后江岌把他抱了起来。
也不知道一个十九岁的少年怎么会力气那么大,明明看着也没多壮,穿上衣服时甚至是有些瘦的,但就是能把他轻轻松松地抱起来。
那次做的时候秦青卓问过江岌,为什么总喜欢把自己抱起来,江岌说因为他感觉把秦青卓抱起来做的时候,秦青卓会将他抱得格外紧、格外用力。
“因为我害怕掉下去啊……”秦青卓记得当时自己笑着说。
江岌也不说让他别怕,就只跟他说“那你再抱紧一点”。
本想着来这间没有信号的乐器储藏室,是想让自己静下心来,别总去想江岌,可秦青卓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做到。
到处都是跟江岌纵情过的痕迹,每触碰一个乐器,就能想到那天在这里度过的纵情而快乐的时光,好像对“性”这件事情开始格外上瘾,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在那之前,就只是觉得性是恋爱中的一个必要的步骤罢了。
但那天在这间乐器室里,忽然就感觉到肉体和灵魂共同碰撞出火花的美妙来。
手指从angklung的竹管上收回来,秦青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不去继续想江岌。
他往乐器室里面又走了一小段路,这次没在哪个乐器前停留。
坐到工作台前的椅子上,他戴上耳机,从电脑里随便找了点纯音乐播放。
大提琴沉缓的曲调在耳道里缓缓铺开,秦青卓闭上眼睛仰靠在椅背上,手指摸索着扶手上的按钮,将椅背稍稍放低了一些,竭力让自己专注于音乐的旋律。
起先那双好看的、黑沉沉的眉眼总是固执地挤入他的大脑,几经他的驱赶才肯败落下来。
脑中彻底空旷下来,秦青卓听到耳边的大提琴曲中混入了一声闷雷。
轰隆隆的,绵延不绝,紧随其后的是瓢泼而至的暴雨声。
他觉得不太对劲,这大提琴曲中怎么会混入了雷雨声?
然而几秒之后他便意识到,这雷雨声并不是大提琴曲中混入的,而是外面真的下雨了。
真是奇怪,秦青卓想,腊月的天气里居然也会有这么闷重的雷、也会下这么大的雨么……
身后响起脚步声,他循声回头看过去,被那白炽的射灯晃了一下眼。
拥挤而闭塞的地下乐器室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空旷的舞台。
大提琴曲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台下嘈杂的人声。
秦青卓意识到自己站在舞台中央,握着话筒,面对着台下上千观众。
尖利的耳鸣声响了起来,如同坏掉的电器发出持续而刺耳的嗡鸣。
他清晰看到台下观众脸上的表情,有期待的,有嘲讽的,有冷漠的,还有嫌恶的。
明明舞台离观众席很远,秦青卓却能听清每个人的抱怨声,它们与耳鸣声混为一体,钻入耳道、穿透鼓膜——
“到底还唱不唱了,都等了你这么久了!”
“上次不唱就够丢人了,这次居然还好意思上场……”
“唱啊秦青卓,我们都等你四年了啊!”
“不唱为什么要上台啊,把人当狗遛吗?!”
“到底尊不尊重还对你抱有期待的歌迷啊……”
……
在长久的抱怨之后,开始有人愤怒离场。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观众起身离场。
看着这些走远的背影,秦青卓麻木到内心并没有什么波澜。
反正不是第一次了。反正已经习惯了。
反正潮来潮去,人来人往,人生没什么不可以失去的。
继而他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眉眼。
黑沉沉的,目光似有重量。
一时间,周围离场的观众忽然都成了虚影,只有那个专注看着自己的少年是清晰的。
——那是江岌。是唯一一个还在等着自己开口唱歌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秦青卓握紧了话筒,嘴唇也张了张,但在那持续的耳鸣和抱怨声中,他最终还是抿了抿嘴唇,放下了手中的话筒。
他继而看到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期望变成了浓重的失望。
少年朝他投来失望的一眼,然后微低下头,转过身,身影混入了离场的观众中。
秦青卓不知道自己缘何忽然有些慌乱。
——“江岌。”
他对着话筒出了声,试图叫住那个离场的少年。
然而那道背影却仿若未闻似的,脚步迈得越来越快。
起先秦青卓还能清楚望见人群中那道高瘦的身影,然而几秒之后,那道背影就彻底融入人群,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秦青卓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一旦这道背影从视线中消失,江岌就会从他的生命里从此消失。
他抬腿追了上去,一路穿过人群朝离场的出口大步跑过去,耳鸣声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重而急促的喘息声。
快步追到出口,他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潮,却发现自己找不到江岌的背影了。
他有些茫然,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身后是空旷的舞台,观众却已经全部离场,眼前是拥挤的人潮,三五成群的,成双结对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往前走着……
胸口处忽然传来隐隐的钝痛,秦青卓倏地睁开眼睛,看着满屋的乐器。
是一场梦……
梦里茫然的感觉还是很清晰,比茫然更清晰的是那种失落感和孤独感。
怎么会做了这样一场梦……秦青卓直起身,抬手捏了捏眉心。
一闭眼,脑中就浮现出江岌朝自己投过来的那个失望的眼神。
是比现实更真实的感觉,真实到让秦青卓觉得难受。
他抬起一只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半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第107章
秦青卓在这间乐器室里待了两天两夜,尝试着入睡,却始终没能再睡着。
出去买过吃的,每一次迈上台阶就开始盯着手机右上角的信号标识。等到信号一点点恢复满格,就开始查看接收到的消息。
然而江岌一条消息都没发过来。
来乐器室的第三个晚上,秦青卓半夜出去吃了顿饭。
胃里饿得难受,他出去找了间便利店,买了碗速食的阳春面,吃了几口却吃不下了。
他回到乐器室里,走上通往那间没有信号的地下室的台阶,在手机上最后一格信号消失之前,他又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仍然没有消息。一条都没有。
分手的念头就是在这个时候冒出来的。
在此之前他一直在等着江岌的消息,他想无论江岌发过来什么,哪怕只是一个标点符号,他都会把那句“我没有后悔让你录指纹”发出去。
但江岌就是这么沉得住气。
在争吵过后的七十多个小时里,在秦青卓一遍遍看着手机的时候,他一句话都没有发过来。
就像是在进行一场谁也没说开始的对峙,秦青卓希望这条打破局面的消息是江岌先发来的,以此证明江岌对于自己的感情并没有因为这场争吵而变质,但江岌偏不肯遂他的愿。
如果说被出轨相当于在一瞬间被枪决,痛苦来得干脆而利落,那么现在这种谁也不理谁的冷战局面则像是在被凌迟,看不到尽头的痛苦让他觉得每一分钟都在受折磨。
或许应该分手,秦青卓想,快刀斩乱麻起码比钝刀子割肉要好受得多。
这样一来,也就不会再有人逼着自己非得面对唱歌这件事情。
然而拇指刚在聊天框上打出了“w”,胸口处忽然就传来一阵锥心似的难受,像是有细密的针插到了心脏上,密密麻麻、无孔不入,难受到让他根本无法再敲出其他字母。
——不想分手。不想分开。不想结束。
脑中叫嚣着这些字眼。
几秒之后,秦青卓按熄了屏幕,将手机收了起来。
难受的感觉减轻了一点,但针拔出了,针孔却留下来了。
空落落的,四面漏着风。
心脏好像是悬着的,每一下跳动都轻飘飘的,无处着陆。
闭上眼,梦里那双盛着浓浓失望的眼睛就会浮现出来。
睁开眼,就会想到那天在这间乐器室里,江岌,怎么触碰自己的,是怎么拥抱自己的,又是怎么亲吻自己的。
像是忽然之间犯起了一种关于江岌的瘾。
戒断效应比任何时候来得都更痛苦和真切。
出神地站了好一会儿,秦青卓迈出了脚步,却不是朝着乐器室的方向走的——他上了楼。
凌晨三点多,天色昏黑一片,下了雪。
从出租车上下来,秦青卓朝那个看上去像仓库一样的排练室走过去。
卷闸门紧闭,他站在门前,用手掌拍了几下,里面却没有任何动静。
江岌不在。
居然一晚上没回来么,他去哪了……
从兜里拿出手机,秦青卓在输入框里敲出一行字:“我在你排练室门口。”
手指顿了顿,这次他把这条消息发了出去。
目光盯着聊天界面,屏幕稍稍暗下来,就用拇指再次点亮。
反反复复数次,那头依旧没回消息。
是睡着了么,但不在排练室睡觉的话,又能在哪睡觉?
以秦青卓对江岌的了解,在那天上午听自己说了那样的话之后,江岌不太可能回自己的住处和工作室。
难道是回了红麓酒吧?但这么久都不在酒吧唱歌了,又似乎没什么理由回去……
后背靠在卷闸门上,秦青卓看着不远处黯淡的路灯。
那就等会儿吧,等到天亮,乐队总是要过来排练的。
奇怪的是,在那间地下乐器室里失去的睡眠,却在这零下几度的排练室门口找了回来。
细小的雪花飘下来,落在脸上,迅速在皮肤上消融了。秦青卓两只手插在兜里,下半张脸埋进柔软的围巾,睫毛低垂,泛起了些许困意。
北风在耳边呼啸,以至于摩托车的轰鸣声靠近他也没注意到。
不远处的人影延伸到了他的脚下,很快蔓上了他的小腿,直到把他整个人拢到了阴影下。
秦青卓犯着困,看到了停留在自己面前的黑色靴面。
困意散去些许,他抬眼看向江岌。
跟梦中那双年轻而好看的眉眼一样,黑沉沉的,目光似有重量。
只是江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过来的眼神也说不清藏着什么情绪。
对视片刻后,秦青卓伸出手抱住了江岌。
他听到了江岌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
继而他自己悬在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好像也落回了原处,跟对方同频地跳动着。
江岌叹了口气。叹得很重,也很长。
他什么都没说,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秦青卓冻得发红的耳朵,然后另一只手从兜里拿出钥匙开了卷闸门,低声说了句“先进屋吧”。
卷闸门缓缓升起来,秦青卓仍没松开抱着江岌的手。
他忽然有些贪恋这种拥抱的感觉,好像能让人迅速安定下来。
然而江岌却没让他抱太久,在卷闸门完全升上去的几分钟后,江岌握着他的手腕,将他的一只手从自己腰上拿了下来。
“先进屋。”他又说了一遍,话音里不带什么语气。
江岌的音色偏冷,所以他不带什么语气说话的时候,听上去是有点冷淡的。
于是秦青卓垂下了手,不再抱着他,跟在他身后走进了排练室。
江岌走到靠窗的方桌前,拿起遥控开了排练区域的空调:“坐吧。”
秦青卓坐到了沙发上,那颗落回了原处的心脏又悬了起来,他意识到在自己纠结着这段感情的走向、饱受折磨的同时,或许江岌也变得没那么坚定了——难怪他这么长时间都没发来一条消息。
江岌往电热水壶里倒了一瓶半的矿泉水,在水壶咕噜咕噜地烧着水的同时,他倚着窗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秦青卓。
秦青卓已经摘了围巾,此刻低垂着头,先前落在头发上和身上的雪花已经融化了,鼻尖被冻得有点发红,交握在一起的指关节也泛着红,但嘴唇上却没什么血色。
将烧至半开后倒进杯子里,江岌走过去,把装着热水的杯子放到秦青卓面前的桌上,又抬手脱了自己的身上的外套,扔到了秦青卓旁边:“身上那件脱了,穿这个。”
秦青卓听到他的嗓音有点哑,抬头看向江岌:“你是……感冒了么?”
江岌没说话,靠回窗台,往剩下的半瓶矿泉水里丢了几片薄荷叶,晃了晃,仰头喝了几口水。
“让你穿你就穿。”
秦青卓便没再问下去,脱掉了身上的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