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起云有点记不清自己当时用了怎样激烈的语言去反击虞归晚,但她记得其中的一句话,大概是“别人家的孩子可以选择成为军人警察消防员,去奉献自己,去流血牺牲,为什么我不能?”
无畏却又稚气的话,在那个尚不知生命重量和意义的年纪,江起云却以此为信念,度过了江重山离世那一两年最痛苦的时间。
而当初那个无法理解她信念,选择和她背道而驰的人,现在却和她说:“阿云,我很高兴,你成为了你想成为的人。”
“我也是很多年后才明白,我爸爸他虽愧于家庭,但至始至终无愧于他作为警察的身份,在我埋怨他对我缺少陪伴关爱的那些年,他挽救了许许多多即将破碎的家庭和他人的人生。”
“我不确定我能否做得像他一样好,但我现在想试着……成为他那样的人。”虞归晚垂眸,轻声说道。
江起云眼中的怔愣更加明显,直到两人头顶的声控路灯熄灭,她才恍然回过神来,刚才心底的怒气也好,怨气也罢,这会好似都烟消云散了,她跺跺脚,暖黄的路灯重新笼罩在两人身上。
短暂的沉默过后,江起云打直背脊,朝虞归晚伸出手去,“既然你已经不恨你爸爸了,也有了成为一名人民警察的理想和信念,那现在,我正式以北滨分局刑侦大队重案中队队长的身份,欢迎你的加入。”
迟到的接纳不禁让虞归晚弯下眼梢,她垂眼看了看江起云五指并拢的手,然后上前了一步。
江起云被她突然的靠近微微惊了一下,身子往后仰,“做什么?”
虞归晚没回答,而是抬起手臂环住了江起云的脖颈,将自己的下巴搭在对方绷直的肩膀上。
“阿云,谢谢你。”
谢什么?江起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有些迷茫,鼻尖的清香和肌肤相触传来的体温像是温柔的海浪,拍打着她本就不牢固的心理防线,推开她三个字形成的意志在这个拥抱下几乎没有发挥任何作用,最后只变成抱住她,你也想抱抱她的不是吗?你也很想念她的不是吗?
想念虞归晚的声音、体温、气息,想念那些青春岁月里独属于两人的回忆。
江起云渐渐地放松了身体,嘴硬也好,故作冷漠和无所谓也好,可这些好不容易武装搭建起来的防御,在虞归晚出现后就一点点破碎瓦解了。
江起云在心底唾弃这样的自己,毫无长进,面对虞归晚永远都是手下败将。
她做了一次深呼吸,将手放在虞归晚肩侧,轻轻地推开她,“明天还要早起,早点休息。”
主动离开这个温暖的拥抱后,江起云背过身去,双手插在外套衣兜,脊背不复刚才那样笔直,弯了一些,显得步履有些蹒跚。
虞归晚看着江起云消失在路口拐角,轻轻叹罢一口气后也朝着家所在的楼栋走去。
树影斑驳错落,与树影连成一片的小区街道上,匆匆走过一戴帽的瘦高男人,临至巷口,男人眺望了一眼公安家属小区内,然后抬手压低帽檐拐入一侧的寂静小巷。
作者有话说:
江队心结解锁进程:30%,下章回剧情线了
第26章 正面交锋
虞归晚洗完澡后擦着湿软的头发走向阳台, 隔着夜空远眺对面,此时正亮着暖色灯光的房间是江起云的卧室,窗帘将房间里的光景尽数藏起,只泄露出几缕暖黄光线。
虞归晚在编织竹椅上坐下来, 身体后仰靠着椅背, 放松身心享受着夜晚的宁静。
闭上眼, 脑海里浮现刚刚和江起云拥抱的画面, 她能感受到对方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 就像包裹紧实的心裂了一条缝隙,但很快, 那丝缝隙又被生长出来的坚硬表壳覆盖,包裹住了柔软的内里。
“为什么……要成为警察?”
“正式欢迎你的加入……”
思及江起云那一本正经的模样,虞归晚就忍不住低声笑, 可刹那间江起云说过的另一句话闪过她的脑海, 脸上的笑登时凝住。
“既然你已经不恨你爸爸了……”
不恨——
虞归晚瞬间打直身子, 跑回房间拿出草稿纸簌簌落笔。
杀人是为了取人皮,碎尸是为了躲避警方侦查, 人皮作画是变态的艺术追求, 可为什么一定是以画画的形式?
冯丹青是在冯山水强迫下开始学习美术, 按正常逻辑来说, 他应该会对冯山水强加在他身上的理想感到抵触排斥, 那为什么在杀死冯山水摆脱对方的控制后,仍然选择用画画来实现自我,证明自我?
把梦想寄托在儿子身上不得志的父亲,人格打压、挫折教育、家庭暴力, 一切都像是雾里看花, 在不知不觉间虞归晚也落入了惯性思维的陷阱, 认为冯丹青一定是恨极了冯山水,才会杀父泄愤,甚至取皮作画。
而江起云的那句话却点醒了她,她一直以来忽视了另一个层面,人心何其复杂,情感又有多变幻莫测,爱恨喜怒在某些关系和情景里是会互相融合的。
冯丹青对冯山水只存在单纯的仇恨吗?还是具有更复杂难以揣摩的情感,就像是被驯化了的动物,在长达十几年的压抑环境中,丧失了独立人格,以至于即使摆脱了冯山水,但根种在心里的认知感知思维还是促使他要用冯山水追求了一辈子的美术理想来实现自我。
他最想向谁证明自己?是社会认同还是那个最渴望他成功的人?
纵析冯丹青生平所有的挫折打压全来自于冯山水,或许在社会上取得的成就,他人口中的赞赏并不及冯山水一个肯定的眼神和一句轻飘飘的表扬,这看上去像是一种悖论,人怎么会渴望获得仇恨的人的肯定和认可呢,但人性的脆弱之处也正在这里。
就像是心理学上的煤气灯效应,一方是煤气灯操纵者,即这对父子关系中的冯山水,在这段关系中,他扮演着那个绝对权威的人,具有说一不二的话语权,另一方就是被操控的作为儿子的冯丹青。
他的现实世界全是由冯山水来定义并掌控,同时冯山水将自己的理想赋予到了他身上,通过长达十几年的精神控制彻底完成对冯丹青的教养驯化,冯丹青无论是意识、前意识层面多么仇恨厌恶冯山水,但不被察觉的潜意识层面一定是渴望得到冯山水的认可的。
这个效应有个更为大众所熟悉的名称,即PUA,PUA不仅仅体现在男女关系上,还广泛存在于亲人,朋友之间。
PUA正是利用了人内心深处渴望被理解欣赏和爱的需求,而这种需求建立在亲缘关系亲密关系中时尤为更甚。
虞归晚喃喃着:“冯丹青渴望的蜕变成功,不一定和他母亲有关,但一定和冯山水有关,他藏身的地方也有可能和冯山水具有密切关联。”
虞归晚在脑海里回忆着冯丹青的过往生平,将重点记录在草稿纸上,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室外的天虽已亮了,却因为天气不好显得暗沉沉的,虞归晚湿润的头发也已自然风干,柔顺地披在肩头。
她撑着额头,眼皮迟缓地张合,笔尖在密密麻麻的草稿纸上扫过。
六岁进入山叶小学,成绩优异,同年开始学习少儿绘画。
八岁获得山叶小学美术比赛金奖。
十岁参加北滨区中小学生美术竞赛,以历届最高分荣获一等奖。
十二岁升入市三中……
虞归晚笔尖一顿,视线上移两行,发现冯丹青十岁获得美术竞赛一等奖的获奖地点名叫“亨利美术馆”,她对这个名字有一些模糊的印象,拿出手机搜索,地图显示该美术馆就冯家那片老社区附近一公里处。
她之所以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因为当时到冯家进行走访询问的时候,开车路过了一片被圈起来待拆迁的区域,门牌上亨利美术馆几个字掉落得只剩下亨和美术三个字。
虞归晚在浏览器输入“北滨区第十届中小学生美术竞赛”一行字,然而搜索引擎里并没有收录与之相关的链接,她删去了几个词,进行模糊搜索,往后翻了几页后,找到一家本地信息聚合网站,网站内有一篇快讯,标题是“浩辰文化宫绘画少儿组在本市中小学生美术竞赛中勇夺桂冠!”
点进这条快讯,页面里只有一些简单的文字介绍,以及一张获奖者和活动主办方的大合照。
照片里位于最高领奖台的小男孩坐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肩头,男孩双手高高举着亮锃锃的奖杯,父子俩对着镜头露出一样的开怀笑容。
虞归晚腾地起身,一边拨江起云的电话,一边单手拉住睡衣下摆往上拉。
正在开车的江起云看了眼车载电子屏显示的来电名称,减速变道将车停靠在了路边的临时停车点后接通电话,“喂。”
“冯丹青很可能藏在规划拆迁的亨利美术馆,那是他第一次得到冯山水的称赞和认可,那里对他有着特殊的意义。”
江起云眉峰一聚,“我正在去局里的路上,到之后我马上带人去搜查,你没配出警装备,不要贸然行事。”
虞归晚换好衣服,弯腰穿鞋,“明白,我在兰彤路口和你们会合。”
“好。”
两人同时挂断电话,江起云一连拨出几通电话,叫醒换勤回家,此时还在睡梦中的重案队队员,让他们立马回局里集合。
清晨七点,堆积着乌云的天空泛灰,只有稀薄的几缕天光从乌云缝隙中透出,晨雾弥漫在半空,掺着些许凉意,马路上车辆稀疏,两侧街道上行人也是寥寥。
一夜未睡的虞归晚神情难掩疲惫,她拨转方向盘,驾车右转入一个路口时,视线盲区内的右侧斜上方突然冲出来一人影,她急踩刹车紧急制动,随着“砰”的一声,巨大的惯性冲击得她身子巨幅前仰,脑袋撞上弹出来的安全气囊。
一阵头晕目眩后,虞归晚甩甩头打开车门,脚踩到地面时四肢还有些发软,这场交通意外来得太突然了。
她扶着车门站定,往公路前方看去,几米开外趴着一团人影,虽未见血,此时却是一动不动。
她连忙小跑过去,在近趴着的人身前两米时,却觉察出一丝不对,地上的人浑身都被黑色磨砂质地的衣物包裹,头上戴着一个黑色钢盔,手上是一双不明材质的手套,脚下是一双黑靴,像是地勤安保人员的打扮。
虞归晚审慎地眯了眯眼,将右手伸入上衣衣兜,握住微型电。击枪后开口问:“你还好吗?能听见我说话吗?”
躺在地上的人影仍旧一动不动。
虽然刚才车转向时的速度不到三十码,但车身撞上人体的那种厚重感是实打实的,并且由于这人是突然冲出来,速度极快,在力的相互作用下,还是被径直撞飞了几米远。
虞归晚返回车上,拿了手机拨打120,简单阐明情况和具体地址后,急救中心接话员询问她伤病者情况怎么样,具体表现是什么。
虞归晚迟疑了,接话员见她迟迟不回答,便让她先拨打122交警,急救中心会马上调度最近医院的救护车出动,让她保持电话畅通,在路边等待。
挂了电话,虞归晚正准备拨打122,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却突然大幅度地蜷缩了起来,喉间发出极为痛苦的呜咽声。
虞归晚动作一顿,抬眼看去,那人似全身被烧灼般,身体在地上扭曲,嘶哑地低喊着什么。
虞归晚攒眉,迟疑再三后,走到那人身前,弯腰伸手准备查看那人的伤势。
然而就在她将将要触碰到此人肩膀时,地上的人影猛然弹起,一举擒住她左手手腕,高大的身形倾压过来,虞归晚立马掏出电。击枪,按下开关,对着男人的腹部捅去。
电。击枪正中男人腰腹,却没有发挥任何效用。
绝缘服!
虞归晚意识到的一瞬,男人已经高高举起了巴掌大的鹅卵石块砸向她的右脑。
太阳穴遭受重击的刹那,虞归晚眼前闪过一片白光,身子脱力倒地,越来越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了冯丹青那张人畜无害的脸。
……
“嘎吱——嘎吱”。
脚步声伴随着树枝断裂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响起,意识复苏的速度不及右脑跳动的剧烈疼痛,虞归晚感觉有什么热流顺着脸颊滑下,温热黏腻,淡淡的腥气弥漫。
是血!
她倏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昏暗的房间,正对面坐着一个男人,男人此时正嘴角噙笑盯着她,手里向上抛玩着她的手机。
男人留着一头中长的黑发,细碎的刘海掩在眉眼前,脸型瘦削,颧骨明显,唇薄,一张刻薄的长相偏偏生了一双温润的眉眼,笑起来就像文质彬彬的学者。
男人右侧脸颊有大片的擦伤,红肿破皮,不过他似乎并不感觉疼痛,双腿散漫地支着,右腿撕裂开的布料下也有大片的擦挫伤,脚边摆着个布满了好几道裂纹的头盔。
绝缘服、安保用的防割手套、钢化头盔,一切都是有备而来。
虞归晚意识到这起交通事故不是什么意外,是男人预谋已久的捕猎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