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起云没有接她的话,沉着眉头问:“这么做……值得吗?”
寇颜笑容淡了些,她摇摇头道:“江队不用说这些,也没有值不值得一说,我做了怎么样的事,就接受什么样的代价,这样的道理,我懂。”
“而我现在在为我自己做过的事买单,承担责任,江队就不要和其它警官一样,还要试图纠正在你们看来错误的认知和选择了。”
江起云看着寇颜,说不出话了,她终于明白了她在五年后再见寇颜时感觉到的那股陌生感和差异到底是什么了。
五年时间,寇颜从一个少女出落成人,更漂亮了,落落大方,但这种光鲜漂亮像是寇颜伪装在脸上的面具。
笑容是真的,却是没有任何温度的,她的眼睛里装着世界的璀璨灯火,却独独没有寻觅到属于自己的光。
现在的寇颜,褪去了华丽的外装和妆容,尚显年轻的脸显得死气沉沉,没有一丝活力和生机。
或许就像寇颜所说,她违法犯罪,她认,但她不想听任何人来对她进行心灵洗礼,她从来没有得到过救赎和洗礼,杜晙也不是,是她自己编织的一出幻想,她在幻想里完成对自己的救赎和毁灭。
“江队,虞警官,能麻烦你们两件事吗?”
“你说。”
“在我被警察带走的那间民宿天台有一盆白绣球花,里面放着杜晙的那串犬牙手链,你们带给易沛吧,这是他送给他哥哥的,也是他哥哥留给他的念想。”
寇颜顿了顿,微微垂眼继续道:“花盆下还有一个牛皮袋装着的信封,帮我把它带给贺希蕊的父母吧,就这两件事,拜托了,江队。”
原来……寇颜早就做好了被抓的准备,她是在那里等着警察来的。
“好。”
离开看守所返程的路上,虞归晚道出刚才没有选择对寇颜说的话:“其实寇颜在杜晙杀死贺希蕊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从梦里醒来了,一个会因失去理智杀掉无辜少女的人怎么可能是她幻想里的那个英雄,她只是不愿意醒来罢了。”
“甘愿在幻梦中放逐自己沉沦深渊,继而走向毁灭。”
江起云单手撑在脸侧,没有再说什么。
虞归晚直接驱车回到了公安家属小区,在停车场倒车入库的时候又陷入了困境,江起云下车指挥:“方向盘向右打死,对对,向左打一点,好!打死,倒,倒。”
等白车终于正正方方停进停车位后,江起云对下车的虞归晚道:“虞老师也不是那么无所不能嘛。”
虞归晚笑着应对她的打趣:“是,江队才是无所不能。”
“诶,别给我带高帽子啊。”
两人朝着楼栋电梯间走去,到了要分别的岔口时,虞归晚突然顿足道:“不知道无所不能的江队是不是也是个诚实守诺的人?”
“嗯?”江起云看向她。
“前几天视频里说的来看我们还算数吗?”虞归晚眼底流淌着笑意。
江起云微微眯眼,回忆起前几天和虞归晚视频通话时,是答应过要去看小黑。
她轻点点头,“当然,说话算话才是一个以身作则的队长。”
虞归晚忍笑,上前挽住她的手臂,“是,江队说得对。”
两人上了虞归晚家所在的楼栋电梯,电梯间里,江起云心绪微有起伏,毕竟,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去过虞归晚家里了,也不知道和以前有没有什么变化。
出了电梯,江起云问:“吴姨在家吗?”
虞归晚拿出钥匙回:“不在,和老同学聚餐去了,等会我做饭,你吃了再回去吧,给贺阿姨说一声。”
江起云抬拳掩嘴,轻咳:“也行,谢谢。”
打开房门,虞归晚将包和钥匙放在玄关台面上,下蹲身子迎接飞奔而来的小黑,不过小黑在跑到入户脚垫上时看到了江起云,动作一顿,警惕地往后退了退。
江起云哼道:“这么几天就不认识我了?你这家伙也太没良心了。”
虞归晚抱起小**:“没,来,和姐姐打招呼。”
小黑被举到了江起云胸前,攒劲嗅她的气味,脸不认识,但气味是不会变的,它很快识别出了江起云的味道,发出软糯糯的叫声。
“这还差不多。”江起云挠挠它的下巴。
进到屋内,虞家的陈设和十多年前相比没有太大的变化,一些电器更新换代了,但沙发餐桌这些都还是那一批老家具,餐厅和客厅的隔断也还是那盏红木屏风。
沙发背后的墙上是全家福,十岁的虞归晚脸还肉肉的,留着长发齐刘海,一身碎花小裙子和小皮鞋,右手被吴静澜拉着,左手被虞舟海拉着。
三人里,只有吴静澜对着镜头温柔地笑,身旁的一对父女表情严肃,眉眼神情活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虞舟海的性格没有江重山那么豪爽直朗,他的性格更加沉默寡言,自然也无法像江重山跟江起云一样和虞归晚既是父女也是朋友,又因为父亲和女儿到底不比母亲和女儿容易沟通和交流,虞舟海又忙于工作,和虞归晩就越来越不亲近。
这也是虞归晚不喜欢虞舟海警察身份的原因之一。
“吃凉面怎么样?家里食材不多了。”虞归晚去厨房拿了饮料后回到客厅,打开了空调。
“嗯,可以。”
虞归晚放下水,又回到厨房,十多分钟后,她拌好了两盘凉面端出来,放在客厅的长茶几上,“就在这吃吧,你坐得也舒服点。”
“好。”
空调运转着,吹出丝丝缕缕的冷气,隔绝了窗外的盛夏聒噪。
两人一边吃东西一边闲聊,也不知是谁先提起的关于高中的那几个夏天。
教室上方咯吱咯吱转着的电扇,做不完的试卷,桌上堆成小山的书本,上课偷吃辣条时散发出来的味道,以及奔跑着冲向食堂的人群。
还有晚自习前,靠在走廊眺望远山的落日余晖,这些记忆和景象都是不可复制的青春记忆。
吃完一顿气氛轻松愉悦的晚饭后,虞归晚取下腕间发绳边扎头发边往卫生间走,“刚刚在外面出了汗,我去冲个澡。”
江起云点点头,等虞归晚进卫生间后,她听着浴室里传出的哗啦啦水声,问趴在自己大腿上的小黑:“你说,我要不要走了?”
小黑闪了闪耳朵,大概是觉得江起云很吵。
“不然再坐坐?回去也没事做。”江起云持续性地自言自语。
她拿起遥控板打开电视,电视里放着一档综艺节目,嘈杂的背景声稍稍掩盖了虞归晚洗澡的声音。
不过江起云的注意力也并没有能集中到电视节目上,那高高低低的水声像是钟鼓磬音往她心上敲。
十多分钟后,卫生间门打开了,虞归晚穿着一条吊带睡裙走出来,两根细绳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露出大片温润洁白的肩颈肌肤。
走动的时候带起睡裙裙摆动作,其下是一对笔直修长的双腿。
虞归晚抬臂解开了扎起的头发,将垂落的湿润发丝都挽在耳后,她走到江起云身边后落座,看到小黑正趴在江起云膝上睡得舒服,不禁微笑道:“你看,你还说她不喜欢你,喜欢才会在你身上趴着。”
虞归晚的身上还带着一点浴室的水蒸气,她又挨着江起云,连带着身上的热气和体温都贴在江起云的手臂上。
热量传导,这股子热气像是侵入了江起云的身体,导致她渐热渐燥,有些纷乱的心绪下,只能含糊嗯一声作为回应。
虞归晚看了眼窗外边的天色,入夏后,白昼变长,基本要到近八点左右才会完全天黑,现在这会正傍晚,太阳挂在西边缓缓向地平线下移动,黄澄澄一片的天空里流云正潺流动。
虞归晚看向电视屏幕,问:“你喜欢看这个吗?”
电视上播放的是一档恋综,江起云摇头,虞归晚提议:“难得下个早班,要不要一起看个电影?”
虞归晚每每朝江起云发出邀请时,比话语更先展露的总是笑容,平日微扬的眼梢在笑着时又像一弯弦月下垂,露出的牙齿整齐干净,面对这样的一张脸,江起云实在是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江起云轻快答道:“好啊。”
虞归晚拿了遥控器准备挑选电影时,忽然想到什么,看向江起云道:“要不去卧室开投影吧?这样你的腿可以平放在床上,会舒服很多。”
落在黑猫头顶抚毛的手指蜷了蜷,江起云用下垂目光来掩盖自己突兀的心跳反应,她根本没理由拒绝走进那个全是虞归晚气息的小小世界,又或者说,她求之不得。
虞归晚关掉客厅电视,把小黑抱起来,先一步进了卧室,江起云杵着拐杖也跟了进去。
一眼就能容纳的小房间,和记忆中一样,又有些不一样。
一样的是靠墙的单人床,靠窗的书桌,书桌旁塞得满满的书架和有些老旧的衣柜。
不一样的是床单被套不再是青春靓丽的墨绿色或是明黄色,而是变成了更成熟冷淡的浅灰。
虞归晚放下小黑,小黑轻车熟路地跳上书桌,摊开身子舒展四肢趴着,然后悠闲地开始舔舐爪子和身上的毛发,窗外一束夕阳黄光打进来,照得它油亮的毛发反光,多了几丝华贵的感觉。
虞归晚打开投影,投影仪对着的白墙上出现开机动画,效果还不错,也就不需要幕布了。
“你坐里边还是外边?”虞归晚指床问道。
江起云的心此刻就像飘在云间又潜在深海,起起伏伏心绪不宁,她随口道:“里边吧。”
“那你先上床,我去拿点东西。”虞归晚说完离开了卧室。
江起云放下拐杖边上床边想,为什么这句话听上去特别有歧义的感觉,她摇摇头,抛开一脑子的胡思乱想。
不过就是看个电影,瞎想什么呢。
挪到靠墙一侧坐好,江起云拿起遥控器挑选起电影,小会儿后,虞归晚回到了卧室,双手端着床用折叠小桌的柱脚,桌板上放着一盘切好的水果拼盘以及两罐汽水。
江起云一秒梦回高中的夏天,她和虞归晚不也是像现在这样窝在卧室里看了一部又一部电影吗?
放好小桌子,虞归晚又去把窗帘拉上了些,屋里的光线也就暗了下来,只余些许的柔和的黄昏光晕铺在卧室里。
黄昏、夏日、汽水、电影,都是夏天美好的事物啊。
江起云感到了难得的一丝惬意和舒适,她扬扬眉问:“看什么?”
虞归晚上了床,盘腿坐在她身边,捏起一颗绿莹莹的马奶提放进嘴里,“看你想看的。”
投屏上闪烁的光标正好落在《霸王别姬》上,这也是江起云和虞归晚很喜欢的一部电影,学生时代就已经看过很多遍了,但经典永流传,多久都不会过时。
江起云按下播放键,面前出现一颗还挂着晶莹水光的葡萄,捏着葡萄的虞归晚的指尖葱白圆润。
江起云用手接过,“我自己来。”
过了电影片头,正式进入电影剧情,时间在这一刻被人为感知而拉长,缓慢地流动着。
随着窗外的天光愈暗,卧室里的光线亦是愈黑,投屏上的电影画面不停变化,来到了此片非常经典的一幕。
电影中的主角程蝶衣脸着戏妆,眼含薄泪,紧紧抓着段小楼坐着的椅背,固执却又坚定地说着:“说好的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差一年,一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时隔多年再看,仍不免为此幕触动,虞姬是真虞姬,霸王却是假霸王。
江起云在内心唏嘘了一声,不过她和虞归晚都有个习惯,那就是在观影时都不喜欢说话,完全沉浸于电影中的世界,对于感想评价一类的会放在结束后交流,所以此时卧室里仍只有音响里流出的影声。
电影还在继续播放,两人似乎坐得比先前近了许多,肩膀贴着肩膀,露出的小臂也挨在一起,江起云的注意力从电影身上渐渐移到两人相互触碰着的肌肤上。
光线昏暗,光影绰约的小小空间里,江起云垂眼将目光停在小桌子下,她和虞归晚若有若无碰在一起的手背上。
卧室内的冷气像是微小因子附着在两人的手背,所以感受到的触感也是冰冰凉凉的。
投影屏幕上电影画面亮的时候,江起云可以清楚地看见两人触碰在一起的手,画面暗的时候,便只能看见隐约的轮廓。
她轻轻地翻转了手背,从侧立着渐渐摊平,掌心朝上。
虞归晚似乎没注意到她这点小动作,目光仍专注地盯在投影屏上。
平着摊开的手心很快接住了另一个人的手掌,只是这样虚虚地贴着,江起云就觉得十分满足了。
肌肤的触碰像是安抚人心的镇静剂。
电影这时也播放到了结尾的部分,为戏疯魔一生的程蝶衣在最后终于醒了,道出那句“我本是男儿郎,又非女娇娥”和开头呼应,然虽大梦初醒,却已过半生,拔刀自刎是他对自己的“从一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