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总是猝不及防降临,在你毫无准备之时将你推到无法面对和接受的悬崖前。
“阿云,从这边走。”很快,虞归晚追上了江起云,并在夜色中发现了一条更顺畅的路线,抬手指去,她手指所指方向是幽幽山林间大团暗影,暗影不远就是冲天火光。
江起云改变方向,和虞归晚赶到了事故现场,这时她才看清那团黑影就是路啸他们,一共五人,方昉正背倚着一颗大树不住喘息,他身边瘫坐着押解车的司机,此刻也是一脸惊魂未定,他们身边再靠后便是那两名派出所民警,此时皆是伏地咳嗽不止,似乎是被浓烟呛住了。
江起云捂住口鼻,走到路啸身边,“戚冀呢?”
路啸神情怔愣地盯着火光中心,没有回答,江起云也看过去,火光中正燃烧着的正是押解车,在第一次爆炸后大部分结构已经解体了。
戚冀没能逃出来。
江起云按住他肩膀,微微施力,随即转身朗声道:“先离开这里,小心二次爆炸。”
江起云和虞归晚搀扶着事故幸存人员回到山坡伤的公路,江起云这时才发现他们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其中属路啸方昉最严重,路啸一侧的头发都被火苗燎焦,侧脸一团乌黑,身上的短袖破破烂烂地挂着上身,小手臂有一道十公分的划伤,流出的鲜血和焦烟污渍混合在一起,脚似乎也受了伤,只能跛足而行。
方昉则是手背被烧伤一片,此刻已是泛起红肿和血泡,其它三人都只是一些皮外擦蹭伤。
此时的几人都处于劫后余生心有余悸的情况,瘫坐在公路上大口喘气。
江起云站在防护栏边眺望下放,眼前尽是烈焰,耳中满是车身残体和树枝燃烧的噼啪声。
浓烟升入空中,急救车、消防车的警笛声从远方渐响。
十分钟后,救护车和消防救援队伍赶到了案发现场,开始设置防火线,将已燃可燃物与未燃可燃物彻底分离,随后又在可燃物表面喷洒化学阻滞剂,再用远程高压水枪进行大量浇水形成阻燃带,水与高温接触,又是弥漫出漫天烟雾。
随后派出所交警等部门也赶来了事故发生地,因为这段路还属双拢辖区,所以派出所所长王国鋆亲自来了,他看见江起云,内心是真叫苦不迭,本来明年他就可以期满调职,往上走了,这会一下出了个未成年人连环杀人命案,一下又出一场与办案人员嫌疑人相关的交通事故,他不被上面问责都算好的了,哪里还有可能往上升。
江起云没理王国鋆的嘘寒问暖,将路啸等人送上救护车,跟车先去了镇医院。
医院内,经过简单治疗后的路啸坐在病床上,面色还是有些恍惚,江起云只能去找正在接受治疗的方昉。
方昉坐在椅子上,另一只手臂插着输液管,右手搁放在支架上,手背的烧伤创面上的坏死组织都已经被清理覆上了透明膏状的药物,沈冬薇正站在一边用干净的毛巾给他擦脸。
江起云看了一眼他的手背,大片皮下的嫩肉暴露在外,还掺和着不少渗出的微黄的组织液,“你怎么样了?”
方昉:“我没事,路啸怎么样了?”
“他有些轻度烧伤、擦蹭伤、划伤和脚踝扭伤,其它没什么,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药效入肉,渐渐发挥效用,方昉忍着疼回:“当时我们的车在拐过一个大弯后,迎面开来一辆开着远光灯的面包车,我们的司机按了喇叭警示,但那个面包车不仅没有换成近光,甚至直接朝我们撞了过来。”
“司机立马减速打方向盘,但对方的车速太快了,还是没来得及闪避,两辆车迎面撞上,然后一起冲破了防护栏,滚下了山坡。”
随着回忆的复述,方昉的脸上出现密密麻麻的汗点,“车身侧翻的一瞬,我们没来得及解开戚冀的手铐,让他保护头部,而等车停止翻滚后,我们发现戚冀头部受了撞击,昏迷了过去,而且车内的不锈钢护栏发生断裂,有一根不锈钢钢管贯穿了他的肩胛骨,把他定在了座椅上。”
“我们解开安全带,正想办法如何解救他的时候,司机爬出驾驶室告诉我们发动机舱起火了,燃油箱也泄露了,可能会爆炸,让我们赶紧离开。”
“那时候监乘区的有个民警下身被座椅压住了,我们只能先把那名民警拖出来,等我们再想返回车里救戚冀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方昉被烧伤的手臂因为疼痛发生抽搐,沈冬薇轻轻按住他手臂,方昉看了她一眼后低着头摇动脑袋:“当时路啸还想争取一下,但真的来不及了,他已经解开了戚冀手上的手铐和安全带,但戚冀被那根弯曲的不锈钢管死死定在椅子上,真的来不及了,最后是我把路啸拽出车厢的。”
说完,方昉抬头看向江起云,嘴皮发颤,“江队,嫌疑人死亡的责任我来背,路啸真的已经尽力了。”
江起云按住他肩膀,声音平稳:“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你先好好休息。”
说完,她离开诊室,坐到了走廊的长椅上,没过几分钟,交警部门和派出所的人都陆续过来,对此次事故幸存人员一一询问,确认事故性质。
江起云弯着腰,低着头,看着地面白花花的地砖,地砖上像是又出现押解车爆炸燃烧的画面,耳朵里也仿佛残留着烈焰燃烧的声音。
一场意外,让残忍杀害三名未成年人的嫌犯身亡。
一场大火,让一切罪恶消弭。
真的是意外吗?江起云眉心拢起,常年来的职业思维让她不由深思起来。
没一会,身边空位坐下来一个人,“手摊开。”
江起云侧目,来人是虞归晚,手上拿了一包消毒湿纸巾,她听话地伸出手去,摊开的掌心有几道小血痕。
虞归晚细致地将伤痕里面的木刺都清理出来,再用消毒纸巾给她擦手消毒,两只手都擦净后,她抽出一张湿纸巾递过去,“自己擦擦脸。”
江起云接过,将脸上的乌黑污渍擦掉,期间,事故现场的初步调查情况也反馈了回来。
参与此次事故联合处置的几个部门在押解车东南下一百米发现了侧翻的一辆面包车,司机已经当场身亡,驾驶室内有轻微的酒味。
据查,该司机名叫龚洪,北滨区人,从事短途货物运输工作,关于该司机的详细信息还在查,目前不能判断这是一起醉酒意外事故还是涉嫌刑事犯罪。
但不管这起事故是否是意外,局里都会对路啸等人进行严格审查,在押解嫌犯途中,嫌疑人身死,总要有人背起这个责任。
江起云已经能想到消息传回局里,又传到社会上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一时间,她觉得有些疲乏,内心也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如果不是意外,那就将牵扯出另一起刑事案件,司机是出于何目的制造这起交通事故?如果是意外,这种偶然程度难道就真的应了佛门中的因果报应老天有眼一说吗?
可不管意外与否,戚冀付出的代价或许是被害者家属最得以乐见和接受的。
江起云手肘撑在膝盖上,用手掌支着额头,颇有些烦闷的样子。
虞归晚安慰:“先不要想那么多,等初步的调查结果出来了再说。”
江起云坐正身子,“嗯,你先去协助冬薇吧,我把情况汇报给局里。
两人各自忙碌起来,江起云和虞归晚因是事故相关人员,所以是不能参与调查的,江起云只能如实将情况汇报给局里。
而翌日,也果如她所想,这场事故被媒体知晓后,由大V带头,争先转发传播,热度直挂热搜榜一。
一众网友拍手叫好,说老天有眼,甚至还用押解车司机和其它警察都只受了伤来论证嫌犯的死是恶有恶报。
而理智一些的网友则更关注这起交通事故究竟是不是意外,甚至一部人依靠强大的互联网信息能力,在事故调查组掌握肇事司机详细个人信息的同时,他们也从各种渠道挖掘到了司机的生平和信息,并于网络中大肆传播开。
龚洪,男,现年四十七岁,名下有一辆灰色面包车,于七年前注册为某货运平台司机,从事短途货物运输工作,早年离异,曾就女儿的抚养权和前期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官司。
后因他长期酗酒抽烟打牌等不良生活习惯,法院认为母亲更能提供给女儿健康成长的家庭环境,以及相对稳定的物质养育条件,遂将抚养权判给了他前妻,前妻后带着女儿改嫁给市内一家居建材商,夫妻关系良好,家庭美满。
而龚洪离异后至今未婚,与亲戚也不甚来往,和自己的八十岁老母住在一起,半年前,龚洪被确诊为晚期肺癌,但并未选择积极就医,身体情况不断恶化。
比网友掌握更多信息的调查组则另有两个发现,其一是在对龚洪尸检时发现,其血液中的酒精浓度仅25mg/100ml,也就刚到酒后驾车的标准线,理论来讲,在事故发生时,他是具备清醒的个人意识和行为自控能力的,且检查肇事车辆,也未发现零件故障等,排除一切客观因素,那么最有可能的这场事故就是主观人为。
同时,事故调查组还在龚洪手机中发现了一笔货运订单,但这笔货运订单交付日期是次日的下午五点,以出发地和目的地两地路程来说,他在次日中午装车出发,时间也绰绰有余,为何会选择在前一晚前往目标地呢?
这些疑点无疑不指向这起事故是肇事司机主观所为,但因没有证据证实其犯罪动机和犯罪事实,调查人员也无法轻易下结论,将此次事故性质认定为刑事案件而上报市局进行侦查,只能继续深入调查。
在官方的调查结果尚未出来时,网上却是已有部分网友对这起事故的性质有了自己的论断。
一些自媒体和个人找到了龚洪家所在,向他的一些街坊邻居打探到龚洪此人极端嫉恶如仇,不止一次对社会倡导的法律正义不屑一顾,而从确诊肺癌晚期之后,他更是认为自己前半生没积下善果,所以晚年得了癌症,因此曾去过北洲最大的佛教寺庙忏悔。
这部分网友认为龚洪正是在确诊肺癌晚期,自知治疗无望后,有了替天行善,惩处恶人的想法,而最终,他将惩治目标选择到了这个少年恶魔身上,是以制造了这起交通事故。
但网上也有与该观点相反的声音,这些人认为龚洪只是一个小学毕业,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人,他怎么可能会预料到警方会提前押解嫌犯返回市内,故而在盘山公路撞向押解车,所以他们认为这只是一场阴差阳错下的意外。
两种声音各有支持者,在网上争得不可开交,而返回市里的江起云几人也不得安生,他们频繁出入局内的监察室,接受各种审查和询问。
其中又以路啸和方昉为主,因为事故发生时,他们最清楚当时的情形,纪检监察委的领导需要确认他们到底是出于现场危急情况而没有成功解救出嫌犯,还是他们出于某种主观原因,刻意将嫌犯的解救优先级放到了最后。
两种情形所涉及的审查结果和处理结果是完全不同的,所以需要进行细致的询问和求证。
几日来,他们不停出入监察室,反反复复地被提问,身心俱乏,也算是切实感受了一把被讯的滋味。
好在,在经过一周的细致审查后,分局纪检监察委给出了最后的审查通报,路啸方昉等人并未受到处分。
不过人死案销,关于戚冀涉嫌的系列命案也就这么撤销了,江起云本意是等在后续审讯戚冀时从他口中挖更多有关曼珠沙华犯罪组织的事,现在这条线也算是完全中断,不过虞归晚提出,她们找石中涧问问当年tana的案子,当时石中涧因顾问身份不便透露,案子也尚未结案,如今倒是可以和她们聊一聊当初的详细案情了。
江起云点头应下,让虞归晚以她的名约石教授晚上吃饭,双方见面详谈。
临下班前,江起云收拾好东西走出办公室,抬眼就是一个光头正背对着她弯腰接水,这个光头就是路啸,事故发生时,他侧脑一片头发都被火燎焦,事后治疗的时候就全部剃干净了,右边的眉毛也少了一半。
出院后,他觉得与其这样不协调,不如全剃掉,拿着电推子就给自己推了个几乎等于光头的造型,走在阳光下,头皮都有些反光。
江起云走过去道:“不是放你假了吗,成天往局里跑干嘛。”
路啸捧着水杯转身,他今天没画眉毛,眼睛上方秃秃的,跟个无眉大侠似的,笑起来傻得没边,“这不还有这么多后续的琐碎工作要做嘛,怎么能让我亲爱的队长和同事们独自战斗呢,而且老邢那边也快办完案回来了,我要做警局第一个迎接他的人,让他感受一下我对他的想念。”
刑天海这段时间去协助调查费华涉枪牵扯出的边省走私枪。支案了,目前案犯悉数落网,还余一些收尾工作,就快返回北滨了。
江起云懒得跟他贫:“得了吧你,早点下班,别让你爸妈担心。”
路啸哼哼两声回了自己座位。
江起云走到虞归晚桌边,看她还有点工作没处理完,于是坐下等她。
中途正准备下班的林觉予路过重案队办公区,瞥见这一幕,扒拉着玻璃门朝江起云招手:“老江,过来,问你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