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没有注意到还散发着热度的电脑,和风饶手上的橡胶手套,就这么笑吟吟地盯着儿子,看他那张嘴能不能编出中国结来。那眼神有如外科手术刀般锋利又精巧,能把人的灵魂条分缕析地剖开,一切隐秘都无所遁形。
然而风饶就是在这样的眼神下长大的,初步具备免疫能力。他顶住压力,把叶盏身上奇怪的信息素大致描述了一下,但谨慎地隐藏了叶盏的身份。他在多个领域都有专长,唯独在信息素研究方面有所欠缺。毕竟他是个闻不到信息素的Beta,天生不适合涉足该领域。
“嗯……这样的症状我也是第一次见,”风澄说,“不过可以肯定,绝对不是绯流成瘾的症状——事实上绯流根本不会让人成瘾。他在哪里?我帮他做个检查。”
“啊,可惜了,他不在这里。”风饶面不改色地说,“下次吧。”
“那这样吧,”风澄一拍手,“我带你去问问孔葭院长,她对信息素很有研究哦。”
风饶没法拒绝,硬着头皮被风澄拉走了。
他们来到了会议室外面等候,孔葭夫人正在开会,两个亲卫队的成员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等了约一个小时,终于散会,风饶感觉自己明明也没做什么,但是已经身心俱疲。
其他人都走光后,风澄带着他进去,孔葭夫人正在收拾文件,看到风饶就微笑起来:“小风,你回来了。”
她是个和蔼的老妇人,头发已经全白,却仍旧茂密有光泽,脸上虽然难以避免地出现衰老的痕迹,一双眼睛仍旧闪烁着熠熠的光彩。她的胸口挂着一块黑色的龙鳞项链,这块龙鳞来自她的丈夫。
只有一条龙自己能取下完整的鳞片,他们会把这珍贵的宝物送给此生所爱。
“导师。”风饶恭敬地鞠了个躬。
“我这乖儿子,一回来就知道看妈妈。”风澄今天格外兴奋,揽住风饶的背大力拍了拍。
“快坐快坐,露丑,去泡两杯茶来。”孔葭拿出一只精美的烟盒,从里面抽出两支细长的女士烟,递给风澄,“上次你推荐的烟,真的不错。”
“对吧,我就知道你喜欢,”风澄不客气地接过来,叼在嘴里,双腿优雅地交叠。
被奴役惯了的风饶下意识伸到口袋里,却发现自己没有带打火机。另一个亲卫队成员春卯为她们点上了烟,火焰是从她的指尖冒出来的。
两人亲热地聊了一会儿,孔葭又问了几句风饶最近的情况,风饶才慢慢转到了正题,将叶盏的异状告诉了导师。
孔葭略一思索,缓缓道:“伏羲女娲的血脉觉醒后,就终生不会再改变,但也有在非常极端的情况下,Alpha和Omega之间会互相转化。我听过类似的案例,数量非常稀少,病情也各不相同,但这些病例都有一个相似点——”
孔葭略一停顿,意味深长地看了风饶一眼,“你那个病人如果正在从Alpha转化为Omega的话,那么一定是出于某种原因,他非常想要变成Omega。”
第38章 拆家
◎可爱能当饭吃吗?◎
孔葭夫人娓娓道来:“目前所知的病例中, 药物都不是AO转化的主要诱因,病患的心理状况反而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编号03是一个Alpha军官,他有一个Alpha恋人, 于是产生了非常强烈的想要成为Omega的冲动。他们模仿AO之间的交.媾,并且模仿标记行为。在Alpha恋人死后,编号03频繁产生幻觉, 认定自己就是Omega, 并且已经怀上恋人的孩子。他开始大量服用Omega信息素。一年后,医生在他体内检查出了自行产生的Omega信息素和开始发育的生殖腔。编号03开始接受治疗, 他变得非常渴求Alpha信息素, 但是又排斥其他Alpha的气味, 医生不得不提取他死去伴侣的信息素,制出了仿制品, 才让他愿意继续治疗。可惜过了两个月, 他的疯病治愈后, 无法面对现实, 跳楼自杀了。
“第二个病例正好相反,编号06是一个Omega佣兵,同时是一个强大的异能者。为了加入佣兵协会,她装成了Alpha。她非常抵触自己的原生性别, 并逐渐认定自己就是一个Alpha。值得一提的是, 她拥有‘食梦貘’血脉, 擅长梦境催眠, 也常常用来催眠自己。久而久之,她开始长出Alpha性征, 成功转化为一个真正的Alpha。这两个病例都是长洛区中心医院报告的。”
这么说来, 难道叶盏真的非常想变成Omega?风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会吧……虽然他的确没有其他Alpha那么健壮的体格, 但也一点都不娘气啊。身体素质更是Alpha中的佼佼者,看起来也不像是想为某个Alpha生孩子……
不不不,仔细想想,一个正常的Alpha怎么会装成Omega骗人呢?他们有无数种办法养活自己,叶盏为什么偏偏选择这一条路?想到他对boss的信息素格外渴求的样子,想到他吸食绯流后那副我见犹怜的神情,风饶蓦地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搞不好弄清了什么了不得的真相!
如果叶盏真的在逐渐转化为Omega,那么就可以解释他不正常的发情期,以及他为什么处心积虑要逃跑。如果祁渊知道了这件事,他会怎么想,他会怎么做,会强制标记吗……
看他表情风云变幻,孔葭夫人微笑道:“其实病人未必会有清醒的认识,‘变成Omega’这样的想法,可能连病人自己也没有察觉。维琴尼亚·萨提亚的冰山理论谈到,人的自我就像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而更多的都隐藏在潜意识的深海中,而那部分恰恰是影响一个人情感和行为的关键。”
“不管怎么说,一个Alpha产生‘想要变成Omega’的潜意识也很奇怪,反过来还差不多,”风澄纳罕道,“会不会是病人被种下了心理暗示,或者受到了什么异能的影响?”
“这或许等我们见到病人本身,才能做出判断。”孔葭夫人看向风饶。
“嗯嗯,我下次碰到他,会劝他过来看看的。”风饶应付道。他面上维持住了平静,内心却在激烈地天人交战,最终小小的私心占了上风:他决定暂时先把这个秘密捂在心里,不告诉boss。
一来这只是个猜想,必须回到基地后通过检查来坐实;二来他其实不希望看到叶盏被吃得死死的。
“这些都是保密档案,我也是在前几年的学术交流会议上偶然听到的。”孔葭夫人叮嘱道,“你们听归听,千万不要泄露出去。”
风饶明白其中利害,郑重地点点头。一旦AO能够互相转化的信息暴露给外界,那必然会出现很多有违伦理的研究和大量不要命的服药者,后果将不堪设想。
“好了,不说这个了,”孔葭站起来,微笑道,“小风医生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这个做导师的可不能吝啬,走,请你们吃大餐去。”
“那我就沾沾挠挠的光啦。”风澄笑眯眯地揽住风饶的肩膀。
十五楼有专门的餐厅,为机要人员提供健康安全的膳食。
现在大约四点,还不是吃饭的时候,加上人本来就少,小食堂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三人外加两个亲卫队成员。菜还没上来,风澄拿了瓶红酒,倒了满满的三大杯。孔葭夫人今天尤为高兴,喝了几口小酒后,脸颊上泛着兴奋的红光。
“我的两个学生,每一个都有出息,风澄你一直是最优秀的,现在风饶也能够独当一面了,”孔葭夫人叹道,“要不是老头出了事,我肯定早早地退下来享清福去了。”
“这些年您辛苦了,干杯干杯!”风澄端着高脚杯和她碰了碰。
忽然一阵铃声响起,孔葭夫人的手机响了。前一秒还乐呵呵的孔葭夫人,在看到来电显示时,神色忽然变得严肃。
“喂?”
“院长!是我,夏明焰!您现在有空吧?”电话那头响起精神奕奕的声音。
夏明焰?风饶觉得这名字格外耳熟,好像是哪一届的学弟。
“有空,”孔葭夫人搁下筷子,“什么事?”
“我这几天不是隔离嘛,趁有空写了几篇稿子,投到了龙野日报的医疗版上,”夏明焰语速飞快,“结果那人模狗样的瘪三主编居然不肯发,还说要举报我,我说你去、去举报吧,看看咱俩谁的拳头硬,等隔离结束了,我非得去和他当面对线……”
“什么稿子?”孔葭夫人打断他。
“就是几篇关于感染者的科普文章,都抄送您邮箱了,真的写得可含蓄了,让大众看看也不会长鸡眼。卧槽那傻逼主编硬说我是感染者派入人类队伍的奸细——简称人奸,那我就不能忍了啊,我……”
“我知道了,稿子我会看的,”孔葭夫人淡淡道,“主编那里我去说。”
“这就太好了!”夏明焰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院长,真的谢谢您!”
挂了电话,孔葭夫人让春卯将夏明焰的文章投到屏幕上,风饶粗略地扫了几眼,发现的确是一篇普普通通的科普文章,谈到了感染者低风险、可治愈的特点,并呼吁人们理性对待感染者。
这些科普在研究者看来都是基本常识,但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却无异于恐怖分子发言。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龙野都对感染者赶尽杀绝,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才造就了如今这样安全的城市。
奇怪的是,普通人对于感染者的厌恶程度有时候还要高过异兽,在这些异化的同类身上,人们投射了心灵中最深的恐惧。他们不顾一切地要杀死感染者,好像这样就能使自己免于劫难,玄城的安全程度越高,这种恐惧就越是强烈。
“啧啧,”风澄呷了口红酒,“夏明焰这家伙,居然敢用真名发文章,也不怕出门被愤怒民众乱刀砍死。院长干嘛要帮他?”
“夏明焰……他是个很有想法的年轻人,研究院里那么多研究员,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感染者受到了不公正对待,但敢大声说出来的只有他一个。”孔葭夫人叹了口气,看向风饶,“因为感染者的事,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学生了……”
“……”风饶默默地没有说话。
当年,读完三个博士,得到副教授头衔,导师还是院长的他,拥有无限广阔的未来,甚至被当做是院长的接班人培养。他从学校毕业,选科室的时候,主动选了最脏最累最危险的感染者科,紧接着他便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这座全华夏都排得上号的医院,居然普遍地对感染者实行安乐死。
只有最轻微的感染者才能得到治疗,而一旦他们的觉醒度持续走高,或者久治难愈,就会被直接放弃。
为了防止感染者反抗,在注射安乐死药之前,他们甚至都不清楚将要发生什么。风饶亲眼看着那些还具备些许理智、还怀着对生命渴望的人被推进手术室,然后再也没有活着出来。
他无法接受作为一个医生却要主动去杀人这件事,所以他选择离开玄城。在野外,感染者和人类杂居在一起,每一秒都充满危险,但他却获得了心灵的安宁。
据他所知,像他一样无法接受而离开的研究员还有好几个,但他们仅仅是选择逃离,唯有夏明焰选择硬碰硬,他的确充满勇气。
“站在我的位置上,我无法要求大家接受感染者,”孔葭夫人道,“感染者依然具有危险性,我不能让我的民众生活在恐惧中;我们的医疗资源连救治所有士兵都做不到,更加顾不上感染者……这里面有太多阻碍,或许我真的老了……”
风澄握住她的手,安慰地拍了拍。
“但我也希望能看到某一天,感染者也能和普通人一起活在阳光下,”孔葭夫人动容道,“我老了,玄城的未来,还是要依靠年轻有理想的孩子……”
因为夏明焰的一通电话,气氛忽然变得有些低落。风饶默不吭声地喝着酒,眼神无意识地扫过对面的酒柜,忽然瞥见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那是一个庞然大物的黑影,倒映在酒柜的玻璃门上,像狂风中的大树一般簌簌抖动着。在那团黑影中,风饶仿佛看见了一只巨大的鸟喙,和一双空洞的眼睛。
风饶蓦地回过头去,才发现橱窗对面根本没有什么怪物,只有那个叫做露丑的亲卫队成员,裹在一身黑袍里,神色冷淡。而橱窗上的影子,大概是窗外的树木。
接触到他的目光,露丑对他笑了笑,这个笑突兀地出现在她冷淡的脸上,说不出的邪恶怪异。
我这是喝多了?风饶赶紧喝了口酒压压惊,再看露丑时,她已经收敛了笑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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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丧鸟的影响来得快去得也快,那双被污染的翅膀很快自行萎靡脱落。因为Alpha信息素的影响,叶盏自己自足弄了好几次,最后累成了一摊泥,沉沉地就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