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平时里大家还是有好好地捂着外面那层人皮,没让黑泥流出来。
“可惜到最后还是没有查出五年前的刺客,也没有揪出那个折纸人的真面目。”叶盏有些遗憾。
倒是误打误撞地查清了祁渊的身世,解救了一帮灾民,外加顺带打掉了一个boss。理论上来说,他其实还没有完成和祁渊的赌约,还没达到“自由离开”的条件。
“这已经不重要了。”祁渊望着天花板,悠长地舒了口气,“回玄城之前,我一直想着要见父亲一面,但真的没见到,倒也不遗憾。也许我不是想念他,而是想念在他身边的那段时光吧。”
那段早已逝去的、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好像记忆深处永不凋谢的玫瑰园。线性的时间只会带着人向前走,父辈渐渐老去,背对夕阳,新生的孩子朝气蓬勃地向前,只是不回头。他渐渐认清了这一切,不再强求什么,至少叶盏还在他身边,这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小雅呢,找到她了吗?”叶盏还挂念着那两只小老鼠。
“楚聿把她带回来了,正在接受治疗,她的感染时间不长,还没有到无可救药的程度。就是小诺哭得非常伤心。”
寿宴那天早上,小雅把所有的糖都给了小诺,而且无论他吃多少,都只是微笑地看着他。姐姐出门前,还亲了一口他的脸颊,对他说了很多好听的话,这些都是前所未有的。直到没个人形的小雅被送回来,小诺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哭得格外惨烈。那些糖他都没吃,要等着姐姐从病房出来,全都还给她。
“其他流民也都上了船,预计后天就能抵达基地。风饶要过几天再回来,玄城伤员太多,他在那里帮忙。”说到这里,祁渊顿了一下,“关于报丧鸟……”
叶盏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他唇上,“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他也要稍稍接受祁渊早就已经成熟的事实,他会有自己的顾虑和考量,也会有自己的秘密。叶盏想,好像他每一次生祁渊的气,都是因为觉得他超出了自己的预期和掌握,背叛了他们共同回忆中的那个天真少年。其实眼前的这一个,也有许多优点,至少器大活好是真的……
等等,我什么时候这么会替他着想了?叶盏有些自我怀疑,下意识摸了摸后颈。
总觉得腺体被咬过后,他看祁渊顺眼了一百倍,难道他被种上的不是临时标记,而是原谅宝?
“你不想听我也要说。一开始我和你一样,并不知道报丧鸟就是楚聿……”祁渊认认真真地将有关报丧鸟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本来这件事有诸多离奇的巧合,过去他总觉得无论怎么解释,叶盏都不会信他。然而一遍说下来,其实并没有任何难以解释的地方,只要足够真诚,对方就能感觉得到。
叶盏听他楚聿来楚聿去的,脑壳都疼了,“能别在我们床上提别的男人么?”
“?”
“专心一点,”叶盏翻身骑上他的小腹,握住他的手腕摁在墙上,一副霸王硬上弓的架势,“再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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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饶蹲在书房的保险柜前,循着记忆输入密码。就在几天之前,他妈妈给他打了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告诉了他家里保险柜的密码。
风澄正在医院忙一场大手术,预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保险柜散发着源源不断的诱惑,风饶实在忍不住想看看家里到底有多少资产。
咔哒一声,保险柜开了,里面只有几个文件袋,一只珠宝盒,和一本厚厚的相册。风饶打开文件袋,里面装着各种资产证明,包括房产、债券和股票,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一百多万龙野币。
我也算富二代呢,风饶苦中作乐地想,至少他妈妈给他留下的不仅仅是童年阴影,还有一大笔钱。
风饶打开首饰盒,里面没有昂贵的珠宝,只有一些女生的东西:褪了色的头花、假水晶发卡、玉佛坠子、几封散发着香水味的书信、一副看起来很有纪念意义的橡胶手套……
风饶忍不住勾起嘴角,这些一定都是对妈妈来说充满意义的东西,是无价之宝。他小心地合上首饰盒盖子,翻开相册,意外地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照片,从刚出生到蹒跚学步,几乎每长大一岁都会留下好几张照片。这些照片点亮了许多黯灭的记忆之灯,风饶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二十多岁后,照片数量急剧减少了,有几年甚至是空白的。最后一张照片是他的毕业照,自己穿着毕业礼服,站在学院的草坪上,左手挽着孔葭夫人,右手挽着妈妈,对着镜头露出腼腆的微笑。风饶唏嘘地叹了口气,正准备把相册合上,忽然从扉页的夹缝里,掉出来两张泛黄的老照片。
他随手捡起来一看,直接吓得跳起来,险些把照片给丢出去。
我的天啊,这是什么……
等噗通乱跳的心落回原地,风饶才又重新举起照片,定睛一看:照片上无疑是他妈妈年轻的时候,梳着一条乌黑油亮的辫子,身穿白大褂,容貌温婉清秀。问题是,她的手中,正抱着一条巨蛇!
那条蛇通体乌黑,鳞片在灯下闪着幽绿色,它有水桶粗,长度更是惊人,紧紧缠在妈妈的腰上,绕了好几圈有余,蛇的上半身高高昂起,被他妈妈单手托着。蛇头正对着照片,吐出暗红的信子,蛇眼通透发绿。它的目光仿佛穿透照片,直勾勾地望过来,让风饶格外不舒服,他琢磨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不舒服的原因:那双眼睛与自己的太像了。
风澄用身体和一只手抱着那条巨蛇,另一只手则抓着一只红艳艳的苹果,面上带着明媚的笑意,似乎是准备拿苹果喂它。
蛇和苹果,这样的组合让风饶一下子想起了伊甸园里引诱亚当夏娃吃下智慧果的那条蛇。
照片底下的日期是洪荒纪158年9月13日。
158年,正是大型飞船“失乐园号”来华访问的那一年,也是风澄和他父亲邂逅的那一年。第二年,他就出生了……
风饶慌了,手心里都是汗,连忙翻到第二张照片。
这张照片倒很正常,是一个衣着古怪的年轻男子。他有着碧绿的眼睛和深邃立体的五官,极为英俊。他的发色深棕,两鬓的头发编成长长的麻花辫垂落下来,鼻梁上架着一副精致的圆眼镜,头上戴着绣有大卫之星的圆顶帽,身上穿着很有宗教气息的黑色长袍。
照片上用马克笔签了个名字,Nahash。
风饶掏出手机查了查,Nahash在希伯来语中被翻译为蛇,而它的字面意思是:“他知道所有秘密”。
“怎么样,他很漂亮吧?”一个声音冷不丁在他背后响起。
风饶猛地转过头,看到他妈妈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抱着胳膊朝他微笑。他一下子就想起风澄抱着巨蛇的样子,冷汗从额头上滑了下来。
“别告诉我,这条蛇就是……”
“你爸。”风澄拿过照片,怀念道,“伊甸之蛇感染者,啧啧,全世界智商最高的人,你没见过他空口算核弹轨迹的样子,真是太迷人了……”
“不是,可是,他是一个堕种啊……”风饶结结巴巴地说道,谁会想不开和一条蛇生孩子啊!不是,等等,假如是风澄的话,好像的确做得出这种事,也就是说,他身体里其实流淌着一个堕种的血!
“有什么好奇怪的,不然你凭空能长那么聪明的脑袋?”风澄觉得他小题大做,“再说你十岁的时候就学会开家里所有的密码锁了,这几张照片你不是早就看过了吗?本来有三张的,有一张还被你给折坏了。”
“啊,有吗?”风饶迷惑地问。他绞尽脑汁回忆,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开过这个保险箱,看过这些照片就更不可能了——若是真的看到,他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挠挠又在装傻,”风澄笑眯眯地敲他的脑壳,“你的记性那么好,六岁就背下了整本字典,装傻也没有用哦。”
“啊哈哈,是这样……”风饶支支吾吾地应付过去,心中却越来越惊疑:他的记忆力的确非常好,不可能记错,但他的确又没有开过保险箱的记忆,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风澄搞错了?
“你父亲的名字叫拿札叙,他和我的方向类似,都专注于研究人类的进化,不过我研究大脑,他研究基因。”风澄道,“我一度对基因很感兴趣。人体内只有不足2%的DNA能够编码蛋白质,而那些远古生物和神话生物的基因就藏在剩下的98%里,所以人类进化的实质并非‘感染’,而是‘觉醒’。你父亲是完美的,我第一眼看到就爱上了,在遇见祁渊之前,他一直是我心中理想的人类进化样本。”
“这怎么能算是进化?”风饶反驳道,“这明明是堕落。”
“不用否认,这就是进化,人类一直处在进化中,最开始我们也不过是猿猴而已,和其他动物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我们进化的方向恰好是大脑,才成为了所谓的‘万物之灵长’。”风澄摊了摊手,“时代已经变了,人类需要更为彻底和迅速的进化,长出更加强悍的体魄,学会飞行和深潜,忍耐极端气候、强辐射和毒气,才能不被这个世界淘汰。进化论早就告诉你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但是觉醒异兽的基因只会让人变成堕种,”风饶叫道,“进化的代价,恰恰是失去人类的理性!”
“总会有办法的,祁渊不就是个好例子吗?他的觉醒度够高,但脑子还挺正常。”
风饶扶额,“妈,别打祁渊的注意了,他保持理智的方法是无法复制的,况且我们也根本无法承受他失控的代价!”
风澄一丁点都没有听进去,乌黑的瞳仁闪闪发亮,“挠挠,你知道人类最初是怎样研究基因的吗?”
“啊?”
“他们用果蝇做实验,通过子代的基因突变来研究遗传的奥秘。果蝇从卵到成虫只需要十天左右,一年能繁殖三十代。摩尔根用了三十年,就收集了大约50种果蝇突变体,这个进程放在人类身上可能需要一千年。后来,你知道的,摩尔根的学生穆勒想到了更好的办法,他用低剂量的X光照射□□中的果蝇,仅一代之间,新生果蝇中就出现了上百只突变体——他用一个晚上就完成了老师多年的工作。”
“我们这一代人,就是暴露在X光中的果蝇。”风澄道,“你父亲告诉我,基因的突变和融合就是人类的进化之路,在成千上万个失败的进化体中,最成功的那一个会被筛选出来,那些血脉就是人类的未来。”
“等一下等一下,这不就是社会达尔文主义吗?都什么年代了还讲适者生存,最适宜的血脉留存下来,不适宜的那些呢?淘汰吗?”风饶连连摆手,也有些激动起来,“妈,上一个搞优生学的还是纳粹呢!”
“所以我放弃了这个方向啊,”风澄依旧笑眯眯的,爱怜地抚摸他的脸颊,“按理说,你父亲和我都那么聪明,你应该遗传到我俩的智慧才对,结果呢,你从小到大都那么憨……嗯,天真可爱。”
“……你刚才想说我是憨憨对吧?”风饶一脸黑线。
说来也怪,他的智商的确是有遗传到父母的,无论是记忆力还是思维速度都很在线,就是性格有点冒傻气,没那么精明。
“我也是把你养大后,才慢慢意识到这些,血统并不能决定一切,有太多因素会影响到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你看,有些人明明流淌着怪物的血,却比谁都像人;有些人明明是个人,却比谁都像禽兽。”风澄感慨万千地说。
风饶知道她是想起了祁渊。在玄城所有高层中,风澄可能是对祁渊最为欣赏的,但这并不妨碍风澄在她认为有必要的时候将祁渊牺牲掉。
这就是“精明人”的世界,他学不来,也不愿学。他倒宁愿一辈子憨直鲁钝,老实做人。
风澄打开了话匣子,拉着儿子坐在沙发上,自己双手枕着后脑勺,脚翘在茶几上,“挠挠,我有时候会想,人一代代地出生一代代地死去,没有人能永生不朽,哪怕是神,呼风唤雨一千年,最后不过是一个死。人类从未真正地繁衍生息过,最后留下来的是什么?是血脉,是基因片段——我们不过是传递基因的载体,生命的本质就是基因的延续,就像鸡是蛋用来生另一只鸡的工具。
“基因为了延续,不断地变异和自我淘汰,它才不管人会不会因为变异而灭亡,它要做的是自己演化出最优解。一旦你的基因失控,就开始疯狂地自我复制膨胀,癌症就像一条衔尾蛇,自己吞噬自己。”
这是学界流行的观点,感染者肿胀的身躯、增生的肢体就是一种可控的癌症,一旦这种“癌”失控,那么感染者就将变成堕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