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他……”祝满看了眼棺木的方向，“我之前对江淮怀疑太深，偏见太大，等战胜了AI，我亲自到九泉之下和他谢罪。”
祝满这几天都想过了，自己在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留恋——毕竟贺风回最终也会被自己杀死。等到找回记忆，发现如果没有至亲在世，一个人活着也了无意义，不如死去。
反正也不会爱上别人。
祝满看了一眼远处的贺风回。
他不太相信自己会爱上别人。
这时，唐源拍了拍的肩，“满神，以我对江淮的了解，他不会怪你的。再说真要算起来，他的命也是人类池夺走的，是被人类池里的那些激进派给夺走的。”
人类池，激进派……
这些词语愈发频繁地涌入他们的视野，曾经那个“让人类重回世界顶端”的远大理想，似乎不再遥不可及。
迷雾笼罩着这篇森林。
祝满眯起眼，“汤圆，前方的路会很难走。”
“满神，咱们一起，和联盟一道走，就不怕！”
他看着唐源的笑容，百感交集。
两年前的一天，祝满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从未到过的别墅里，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别的事情。
身体很轻，思绪很乱，这时，房门打开，一位围着围裙的女性AI走进房间，用毫无波澜的机械音对他说：“人类，你醒了。”
他吓出一身冷汗，推开那个AI跑出去，想要离开这个别墅，可是他还没推开门，别墅内立刻响起了警报——
“祝满，不要离开，祝满，不要离开，祝满，不要离开……”
最后他是翻窗逃出去的，翻出去之前还到厨房里拿了一把水果刀。
他逃到半路，精神疾病发作，猝不及防地摔倒在路上。
不一会儿，一个圆圆脸男生就走到他面前，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小声问他：“哎，你是人类吗？你怎么啦？”
大脑神经递质已经紊乱，祝满想都没想就把水果刀抵在他侧颈上。
男生露出了一瞬间的惧怕，但还是努力扬起温和友善的笑容，“别怕，我也是人类哦。”
祝满看着他，握着刀的手开始发抖。
“你在发抖诶，我是医生哦，让我帮帮你，好不好？”男生慢慢地试探着伸手，拿掉他的刀，“你叫我汤圆就可以啦。”
后来的事情祝满就不记得了，再次醒来时，他出现在井盖下的基地里。
男孩名叫唐源，唐源给他吃了药，告诉他世界已经被AI所占据，同时为他介绍了反智能联盟，邀请他加入。
当时的祝满对于这个新世界，甚至对于自己都是没有认知的，于是没有第一时间答应。
唐源说没关系，并送了他一个智能手表，说：“等你想好了，随时联系我，但注意不要让AI发现这个手表哦。”
那时他并不知道怎么回家，走出基地，一时间无处可去，在大街上四处游荡。
“那里有人类，抓住他！”突然，几个AI警察发现了他，朝他跑过来，二话不说将他摁倒在地。
他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小刀，发现早已经不见踪影。
AI警察的枪口已经对准他的头颅。
“别动他。”一个冷峻的男声响起。
祝满本来以为来的是救星，可谁知他被救之后，竟然回到了上午那个让他脊背发麻的别墅里。
救他的AI将他关在房间里，他的PTSD犯了多次，AI也只是冷漠地滚动眼球扫描他的身体数据，然后捏开他的嘴把药片放进去，无一多言。
祝满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这样被冰冷的数据支配的生活。
于是一天晚上，他翻窗出去找了唐源，说要加入反智能联盟。
唐源先给他吃了药，又给他煮了一包方便面，拍拍他说：“你现在情绪不稳定，等你好起来再说。”
现在想来，在贺风回那座没有数据死角的别墅里，他翻窗出去不被发现，应该是Mir保护了他。
抛下这些不说，祝满对唐源一直是心怀有感激的。如果不是唐源把倒在地上的他拖到基地，他可能早就暴毙街头了。
可是……
祝满思忖片刻，还是问：“汤圆，你那时候救我，是因为我像那个’祝满‘吗？”
唐源的神色僵了一瞬。
祝满移开目光。
果然。
唐源也好，江淮也罢，他们对他好，原来都是因为他们将他当成了“祝满”的替身。
第42章 大脑中
“满神……”唐源小心翼翼地叫他。
祝满心里都是替身不替身的事情，隔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
他看向唐源，看到他眼里的内疚和悲痛。
“我没有故意要把你当成他，真的！”唐源真诚又焦急地说，“你们长得一点儿也不像，所以一开始我救你，是完全出于……医者的本能。”
祝满知道的，在当时那个人人自危的人类末日里，唐源能够出手救他，他应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才是。
是的，是这样的……祝满在心里说服自己，唐源救了他是事实，只要有这个事实就足够了，至于唐源心里代入的是什么感情，都不重要。
“但相处下来，越发觉得你们举手投足间的感觉简直一模一样，特别是……”唐源不自觉地顿了顿，“精神问题发作的时候。”
祝满记得。
他在脑机接口里看到过的，“祝满”有抑郁症，贺风回负责在他发病的时候照顾他。
一想到这一点，祝满的心又柔软起来。精神疾病的痛苦，他比谁都懂。
唐源继续道：“小时候我们玩得特别好，但你也知道的，后来他成为了总统的儿子，他被保卫监视起来，通讯变得不自由，人也变得不快乐。”
是的，正如在脑机接口看到的里，“祝满”终日都待在那栋暗无天日的别墅里。就算是之后搬出去自己住了，那个公寓的门口也是24小时有保卫值守的。
唐源苦笑，“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些，只羡慕他可以搬去独栋大别墅，爸爸还是总统，好风光。可没想到再一次在竞赛上见面，他却变成了那样……”
那是祝满第一次在这位乐天派小胖子身上看到苦涩。
“作为发小，我很后悔当时没有在他需要的时候，好好陪他……”唐源低下头，“我的第一志愿本不是医学，但因为他，我选择了学医，进入精神科工作。所以看到你也有精神问题，我……”
唐源没有说下去。
沉默了一会儿，祝满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他不太知道自己对“祝满”究竟是什么感情，是嫉妒，是憎恶？似乎也说不上。其实，倒也没有必要和一个死人计较——一个生平如此可悲的死人。
他在意的，一直都只是把对“祝满”的思念投射在他身上的那些人们。
但说到底，他是反智能联盟最冷酷的执行者，他完全不需要在意唐源、江淮或者是什么其他人对他是什么感情，他只需要开枪把全世界的AI头都给崩开就好。
可是……
如果忽视感情，人类和AI又有什么区别？
感受到祝满在无声地安抚自己，唐源抬头看向他，“满神……”
说芥蒂一下消失殆尽是不可能的，但祝满却也只是将情绪内化了一秒。
祝满重重地拍了两下唐源的肩：“多想什么？如果我的存在会让你的愧疚减少一点，那也算老子给你报恩，积德行善了。”
唐源愣了一瞬，笑容立刻堆到脸上，差点儿就要整个身子压过来给祝满个熊抱。
还好祝满及时地后退一步。
却踩到一个脚尖。
回头，贺风回那双冷峻的仿真眼睛深沉地看着他，下一秒又缓缓抬眼，射向唐源。
唐源被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讲完了，贺先生！我把满神还您。”
祝满蹙眉，回头就像从前在基地时那样训他：“什么还不还的，怎么说话呢？”
唐源吓得肩膀都耸起来，但过了一秒又笑了。
真好，他想，那个凶巴巴的满神又回来了。
祝满斜斜睨了一眼贺风回。
不知为什么，就像他的大脑里有什么破译程序一般，他轻而易举地就解读出这个AI的眼神。
贺风回一定在想：他说的有错吗？难道不是还给我吗？难道你不是我的吗？
祝满忽略他过分赤裸的眼神，无情地扭头，抛下一句：“我去跟林琅说话，你别过来。”
贺风回没有跟他去，而是仍在站在唐源身边。
“其实还是不像的。”唐源看着祝满的背影，忽然说。
贺风回略略朝唐源转头，表示疑问。
唐源笑了笑，“满神那么野，当年的小满……可不是这样的。”
未经任何程序控制，贺风回不自觉垂眉一瞬，然后又看向唐源，问：“那他是什么样的？”
不知怎么的，唐源一瞬间就理解了贺风回口中的“他”指的是曾经的“祝满”。
“他很聪明，很温暖，特别乐于助人，也很有爱心，小时候还救助过我们大院里的流浪猫。”唐源顿了顿，“反正肯定不是这样，又冷漠又狂野的。”
聪明，温暖，有爱心。
这些形容词如同刀刃，垂直插入贺风回大脑中的芯片里，他的CPU顿涩了好几秒才恢复正常。
人类的语言可真是最伤人的利器。
CPU里提供了很多回复的方式，可是最后，他也只是说：“是吗。”
唐源也只是为了抒发几句，并不在意他的回复，又问：“满神在人类池里真没受伤吧？我是说精神方面。”
“你尽管放心，我的人，我会照顾好。”
在AI的语气里听到强烈的占有欲，唐源觉得脊背一凉，还是好生提醒：“贺先生，虽然在场的都是咱们两边的人，但你还是别那么露骨……”
“谢谢提醒，我有分寸。”贺风回停顿一瞬，转向他，“再说，谁说我们一定是’两边‘的人？”
唐源一愣。
那双深沉的仿真眼睛看着他，“唐医生，我和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
几天前的经历，唐源至今不敢相信。
自刺杀林琅任务失败后，井盖下的旧基地就被停用了，组长范子默被接去B市总部述职，他被联盟安排在了A市郊区的一个烂尾楼里。
他不知道贺风回是怎么找到他那栋烂尾楼的，他更不知道，当自己听到贺风回那番言辞时，该作出怎样的反应。
贺风回说：“温和派和反智能联盟联合，只可能是暂时性的，等激进派被消灭，我们就必然会走向对立。我希望促成人类和AI的平权，我需要你来帮我。”
人类和AI平权，至今，唐源仍旧觉得这是天方夜谭。
但贺风回毅然决然的模样，唐源知道他所言并非儿戏。
或许……这个AI真的在悔恨当年杀害了小满一家吧，甚至或许……贺风回当年是被胁迫的？
但那天在烂尾楼里，唐源问他当年的事，他缄口不言，并且说：“当年背后有很多错综复杂的事情，如果你答应帮我，等事成之后，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所以现在，贺风回问他想好了没有，他也只是反问：“为什么是我？”
贺风回略略低头，看向脚下的土地。
唐源循着他的目光低头。
雾气很大的这一天，湿度很高，土地被水汽充盈，变成松软湿润的质地，他们的双足陷在土里。可是不论陷得有多深，两年前被埋在这片土地下的人，终究是见不到了。
这是埋葬“祝满”的地方。
贺风回说：“你的性格温和，与人为善，很容易得到周围人的喜欢。而且……最终，你会理解的。”
唐源仍旧不明所以，可又好似懂了一些——贺风回要促成的这桩大事，与曾经的小满有很大的关系。
唐源又抬头，看向正在和林琅讲话的祝满，问：“为什么不是他？”
贺风回也望着祝满的身影，眯起眼睛，答：“大脑中有恨的人，不能是这件事的促成者，只能是这件事的享受者。”
许是因为作为精神科医生的敏感，唐源注意到贺风回用的不是“心里”“思想里”，而是“大脑中”这个词。
可又忽然意识到贺风回是AI，人类的语言系统精密而微妙，一个AI用词不当，似乎也并不奇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