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笑着问他：“为什么来找我？”
祝满防备地看他许久，才答：“我梦见你了，你让我来找你。”
“是吗？”男孩挑了挑眉，“但我不认为脑接机口有提前操控梦境的功能，科学研究表明，梦是人潜意识欲望的满足，所以，你一定早就想过要见我了。”
——他果真很聪明。
祝满没能接上话。
男孩笑了一下，替他说：“你想问我什么吧？”
为什么他什么都知道？祝满觉得不安，他看不透面前的人——即使这个“人”只是一个虚幻的意识成像。
许是看到他的犹豫，男孩又走近了一步，声音放柔：“别害怕。”
“贺风回是好人吗？”祝满压着他最后一个音问。
他问得很急促，就像他压抑不住的急促呼吸。
他的急促让对面停了片刻，而后，男孩抖着肩膀低低笑起来。祝满不知道他在笑什么，这个笑声让他更加无法呼吸。
笑够了，男孩抬眼问他：“你能定义好坏吗？抛开立场谈好坏都是胡扯。”
祝满绷着下颚线，反问：“你觉得呢？”
“我当然觉得他不是。”
“为什么？因为他杀了你和你父母吗？”
“这是一方面。”男孩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还有，贺风回永远也不可能爱上人类。”
祝满心一颤。
男孩的目光是明晃晃的，他的话语根本已经算不上暗示，是明目张胆的讽刺。
祝满试图反击：“你怎么知道他不爱你？”
“你不是见过吗？在之前的脑机接口里，他对我很冷漠。”男孩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地面，眼里还有浓重的恨，“他还杀了我，就在两年前的今天。如果他爱我，为什么要杀我？”
可是……
可是我们都有酒窝，都有带着黑色胎记的蝴蝶骨，他给我起了跟你一样的名字。
忽然，男孩一顿，再次抬眼看祝满，眼中的恨意褪去，转而嘲讽地笑起来，“你不会一直在吃我的醋吧？”
祝满心一紧，不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那你为什么要爱上AI？”
男孩坦荡而意味深长道：“因为我蠢，愚蠢的人类才会爱上AI。”
“所以他是坏人——”
“是不是，你现在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什么意思？”
男孩笑得诡异，“比起唐源、范子默和江淮，钱珥和林琅的死亡，应该不会让你太伤心吧？”
下一秒，祝满倏地回到现实世界，猛然睁开眼。
安静，死寂，没有钱珥和林琅的声音，呼吸声都听不到一丝一毫。
祝满立刻从手术台上翻下来，同时摸出腰侧的枪——
脚踩到了一个绵软的物体。
低头。
鲜血还在从钱珥的胸口汩汩流出，像一朵烈焰的玫瑰，昭示着她生命的终结。一旁，林琅的大脑被枪打爆，里面的芯片被子弹打穿，裂成两瓣。
……是谁干的？！
祝满抬头。
贺风回拿着枪，站在门口。
他的枪口还冒着烟。
第81章 我愿意死在你的枪下
祝满看着他，呼吸都在颤抖。
房间里没有开顶灯，只有手术台上的无影灯明晃晃地亮着，集中而炽热的白色光线从祝满的背后打过来，打在贺风回棱角分明的脸庞上。
无影灯的光是白色的，为什么映在贺风回脸上的光带着红色？
祝满再次低头。
钱珥的血还在流淌，光好像吸收了这一抹惨烈的红，为无辜冤死的女孩叫嚣。
目光向上移，钱珥的脑袋也被爆开，按照之前的规律，她脑中应该也有黑色芯片……
可是没有。没有想象中的电路环绕，没有黑色芯片镶嵌其中，有的，只是血肉模糊的人体组织，和缓缓凝固的血。
一旁，林琅脑袋裂开来，她装载着的AI政府统一制式的蓝色芯片被打成两瓣，一瓣插在她脑中的精密结构里，另一瓣则滑落在她漂亮的、瞳孔瞪大的吊眼旁。
祝满抬眼，狠狠地盯着贺风回。
他抓紧枪柄，“咔嗒”一声上膛，缓缓抬起手臂，祝满的枪口对准贺风回。
“是、你、杀、的。”祝满一字一句地质问。
贺风回冷静地看着他，问：“你的药呢？”
AI的言语间听不出一丝起伏，那仿佛是贺风回对他持枪行为的蔑视，那也如同是AI对人类的蔑视。
祝满愈发狠厉地咬紧牙关，质问：“你在操控人类相互屠杀，是不是？！”
贺风回仍旧没有理会他的话，甚至朝他走近了一步。
“别过来！”祝满下意识退后一步，双手紧紧地握着枪，食指在扳机上颤抖。
贺风回的目光短暂地滑到他抖颤的食指，又倏地上滑，又问了一次：“你的药呢？”
……他为什么要问药在哪里？他看不到脚下倒地而死的两个人吗？！
“智能车停在哪里，我去给你拿——”
“有人死了，贺风回！”祝满听见自己喊出这句话。
他怔住了。
……又是这句话，叶莺死的时候他就对贺风回说过这句话，为什么到现在了贺风回还是不懂？为什么贺风回的思维还是那样AI？所以，他口中所谓的爱，都是假的，是不是？
“你还是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祝满发狠地看他，“不，你从来就没有明白过！是，你很聪明，你学会人类的感情，又拥有AI的清醒，所以你理智地用感情行骗，你……”
大脑中，神经递质开始作乱，无数面孔在脑中划过，在人类池里惨死的江淮、自杀的唐源、倒在血泊中的范子默、钱珥、孙山、李诗，还有许多许多他不知道名字的，在这动荡岁月中丧生的人类……
生命接连凋零，人类文明的灯火渐渐熄灭，而他祝满却还在AI创造出的虚假爱意里堕落沉沦。
他做错了很多事，他以为爱情和立场是可以兼顾的，他以为昨天他离开了贺风回的别墅就是选择了人类，他错了，他对AI动凡心的那一刻就是祸患的起点。
原来，他不仅不是救世主，他还是断送人类文明的屠夫！
“为什么……为什么？！”祝满不解地低吼，“你们如果想要人类灭绝就直接杀了我们啊，把人耍得团团转好玩吗，欺骗感情好玩吗？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祝满，冷静——”
“你知道吗有个小男孩……”祝满根本无法冷静，“他被你……你的同类……他被AI逼着杀死了自己的妈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再也拿不住枪，祝满双手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
血水被溅起，沾上他的皮裤，沾上他的枪口，沾上他漂亮的脸颊，坠进他漂亮的酒窝里。
哒，哒，哒。
贺风回在朝他走来。
祝满慌张又迟缓地去抓手边的枪，握住，抬起——
还没来得及将食指放在扳机上，贺风回就已经走到了面前，轻轻握住了他的枪口，轻轻地替他将枪拿下来，放到一边。
“别怕。”贺风回抱住他，“乖，靠着我。”
祝满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是现在，自己的身体还是本能地听从他的使唤。
贺风回抱着他，伸手轻轻擦掉他脸颊沾上的血水，轻声道：“宝贝，我没有杀人，我来的时候她们就已经死了。”
……怎么办，他好温柔。
“我收到一条匿名消息，说你被带到这里来做脑机接口实验，我知道可能有诈，但还是赶来了。祝满，我只是不想让你接脑机接口，我不想让你有危险，不想失去你，所以我来了。”
“你看我的信了吗？我的计划已经实现了第一步，AI政府中央马上就会回到我手上，接下来，我会更改全世界AI的底层代码，让世界恢复平静，然后陪你治病，陪你恢复健康，一辈子陪在你身边。”
说罢，贺风回掏出一个微型球体，球体自动投影出一个小屏幕，屏幕上播放着贺风回侵入激进派AI官员神经网络的画面。
祝满看着画面，痛苦地闭上眼。
他做着深呼吸，试图去相信贺风回的话，可是眼前却划过一个又一个人类同胞惨死AI手下的画面。
再睁眼时，他的眼神失去光泽。
他贪恋AI的拥抱多一秒，就是对万千同胞进一步的屠杀。
“血淋淋的事实摆在面前，你让我怎么相信你？”祝满流着泪，“贺风回，这是我的战友……！江淮、唐源、范子默……你还要让我身边的多少人死去？”
“他们的死和我没关系——”
“他们没关系，好——”祝满推开他站起来，垂眼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你告诉我这两个人是谁杀的？这个房子里除了你我还有谁？难道是我在脑机接口里面杀的吗？”
“你不要激动，祝满，把情绪稳定下来。我现在做尸检。”
贺风回又盯着祝满看了一会儿，确认他情绪平复一些，才转身面向尸体蹲下。
他掏出一个微型设备，对着钱珥的致命伤进行扫描。
设备语音报送结果：“扫描结果：被害人系枪伤致死，根据进弹角度、速度和深度多方面分析，凶手可能使用Dark系列手枪。”
Dark系列手枪……那不就是贺风回在用的枪型？！
是他……真的是他杀的！
祝满垂眼，看见自己的枪就在脚边；抬眼，看见贺风回背对着他。
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自己缓缓下蹲时皮衣发出的微弱摩擦声，听到——
“咔——”
听到自己将枪抵在贺风回后脑勺上的声音。
他看见贺风回的背脊僵了短暂的一瞬，然后又很快松弛下来。
“Dark枪型在黑市流通，并不只有我持有这种枪型。”被抵着枪的贺风回冷静地说。
祝满的手又在颤抖，他努力克制住，却无果。
……为什么，为什么贺风回一点都不紧张，为什么贺风回好像咬定了自己不敢开枪？！
曾经他有多爱贺风回对自己的掌控，现在他就有多恨。
没有药物抑制，祝满的思维已经不受自己控制。此刻，他无可遏止地想到脑机接口中，那个“祝满”对他说的话：
“贺风回永远也不可能爱上人类。”
“愚蠢的人类才会爱上AI。”
祝满握紧了枪柄。
“有人告诉我，你绝对不会爱上人类，你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在骗我？！有人说爱上AI的人类很愚蠢，你是不是看我出洋相觉得很好玩！贺风回，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贺风回冷静地反问：“你在脑机接口里看到了什么？”
“你先回答我！”
贺风回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变得格外沉：“我说的每一句爱你都发自内心，我不觉得你是在出洋相，也不觉得你愚蠢，相反，我有时甚至希望你愚蠢一些，这样你就只会相信我、依赖我，不会离开我。”
抵在AI后脑勺的枪口颤抖着，已经松了一半的劲。
可贺风回却还用更沉郁的声音说：“可是祝满，你愿意相信外人，都不愿相信我，我很难过。”
句句诛心，字字剜骨。
枪又要拿不住——
“如果你实在不相信我——”
忽然，贺风回一个转身，抓住祝满的手，把枪怼在自己额前，扣住他的食指和扳机往里压！
祝满睁大了眼，奋力地将枪往回扯，可是贺风回的力气太大了，AI死死握住他的手，死死地将枪口抵在自己额前。
贺风回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地说：“那就开枪，我愿意死在你的枪下。”
“不……”
“砰！——”
一颗子弹从身后飞来，直直撞进贺风回的大脑。
AI的额头开了一个洞，祝满看见他复杂的电路，看见他精密的仿生及机械结构，和一枚银色的芯片。
银色，从未见过的颜色。
贺风回倒下。
祝满下意识地去接他，可是AI太沉了，他被一起拽到了地上，倒下。他倒在贺风回身边，看见他放大的仿真瞳孔，没有光泽的双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