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母就是其中之一。
那种藏在心底的不忿感又升起来。
整个大厅里,只有半弓腰的高阶虫族,以及抱胸直立的自由之盾成员,两方的气氛僵硬到了一种极点,就是一向神经大条、憨憨傻傻的虎鲸都足够看出来顾栖平静面孔之下隐忍的怒意。
他看得分明,黑发青年落在裤边的手指紧紧攥着布料,本就苍白的手背上绷出经络的纹路,指尖边缘点缀的红几乎完全被掐着裤边的力道给逼退。
一直紧跟在青年身后的小蜜蜂机器人也早已经停下了扇动的翅膀,安静地立在顾栖的脚边,微微反光的复眼将此刻一切的画面传送到了另一个正追着“老婆”而来的红发alpha的手中。
顾栖看着低下头、似乎是放下了骄傲的高阶虫族,他忍不住道:“如果你们不曾发现那颗星球、不曾了解到星球上即将喷发的火山状态、不曾投放下物资、不曾毁坏那个中央控制盘,就算我和所有的低阶虫族们都死在火海里了,我都不会怪你们。”
顿了顿,他继续开口:“或者换一种说法,你们发现了那颗星球,但是对于即将喷发的火山漠不关心、冷漠旁观,我也不会怪你们。”
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这一点顾栖很清楚,在他自己的成长经历中,对于一些事情看得透彻也冷淡。
“可是偏偏,你们毁了我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希望。”
低着头的高阶虫族们均是一愣。
艾薇·金翼目光里闪烁着一层雾蒙蒙的水汽,时隔三个月,她依旧忘不了当时响彻在整个精神力链接中的悲鸣,痛苦、绝望,那一瞬间的悲戚像是失去了全世界一般……她猛然间知道自己忽略了什么——他们似乎忘记了那圈围绕在新生虫母身侧的低阶虫族。
当他们围观追踪蜂而责怪低阶虫族的无能,并在低阶虫族面前诉说要带走虫母的打算时,是低阶虫族们照顾着虫母,充当了虫母诞生之时本该依靠的“守护者”。而自诩强大的他们,却只是看着,像是施舍一般扔下物资,围观着在原始星球上艰难求生的小虫母。
这一切的行为落在虫族本身,就是错误,他们从小接受过的教育是如何保护虫母、以族群为重,而非在仇恨之下扭曲了原有的判断力。
当火山爆发、天崩地裂,他们着急虫母的安危,可事后却从不曾深入思考过,虫母在为谁而悲鸣。
答案显而易见,艾薇愣愣地抬起头,她看向眼眶发红的黑发虫母,喃喃道:“它们……”
像是知道艾薇想问什么似的,顾栖歪头,唇角平直,“死了。”
这一刻,虫母的神情是平静的,在逃离原始星后在宇宙中为任务的奔波三个月里、在穿梭时空度过的六年时间里,顾栖看到了另一种“重逢”的希望,过往的伤痛在逐渐消减,但却永远不会褪去,它们就像是一道深深的疤痕烙印在顾栖的心底。
伤疤可以淡化,却无法被根除。
他看向同时抬头的陆斯恩和安格斯,“它们为了保护我、为了让那艘破旧的星舰升空,所以都留在了062号星球上。”他所能带走的,只有一瓶金色的小沙砾,埃琳娜说那是低阶虫族们残存的精神力碎片。
陆斯恩动了动嘴角,他想到了那个被自己派出下属毁坏的中央控制盘,想到了自己在满是火山灰弥漫的星球上无力地寻找。
他再一次道:“抱歉。”
片刻的停顿后,顾栖就听到银发虫族自带冷意的声音,“那个中央控制盘……是我派人损毁的,我愿意接受殿下的一切惩罚。”
几乎一听就可以知道,这应该是银发虫族少有的道歉,以至于他的语气很生硬,连神情都像是冻僵了一般,这幅架势不像是在说“对不起”,而像是来找人寻仇的。
听了半段感觉自己已经拼凑出真相的银河忍不住冷笑一声,开启了嘲讽模式,“你这是道歉还是寻仇呢?我听着怎么杀气腾腾,可别吓着我们自由之盾上的盾花了。再说了,你说你接受惩罚,怎么?难道你被惩罚了,消亡的生命就可以复活?”
盾·顾栖·花面无表情地看向陆斯恩,“我忽然遗漏了一个问题。”
那是他曾经好奇、后来放弃,可当回到这一时空与作为“旧识”却似乎忘记了自己的高阶虫族们重逢时,又开始重燃的疑惑。
顾栖道:“你们憎恨虫母,为什么又渴求虫母。”
安格斯皱眉,“我们不……”
“我听到了。”顾栖指了指自己的大脑,“虫母和高阶虫族们的精神力链接,你们的憎恨、杀意、厌恶……我听得清清楚楚。”
那一瞬间,三位高阶虫族的神情都是空白的,或者说他们从未想过,能听到虫母心音的他们,竟然也早就被虫母听到了自己的盘算——曾经的每一任虫母都是在接受了中央星上的系统学习后,才能掌握精神力链接,而他们诞生时无意识发出的信号也仅能够被其他虫族捕捉,那是为了寻找到虫母的必要环节,因此陆斯恩他们一开始根本就想不到顾栖竟然同样可以“听”到他们的心音。
也就是说,在新生虫母从原始星球上苏醒意识的那一刻起,他们所有藏在心底的想法无所遁形。
长达数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在寻找虫母的路上无数次诅咒过这个新诞生的生命,那是罪恶与厌恶的转移、是来自曾经被背叛的连坐,不问事情背后的真相,便一厢情愿地将自己的憎恶发泄在一抹什么都不知道的灵魂上。
被来自其他人的厌恶包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在白鸟图书馆被愚昧的人们烧毁后,顾栖体验过那样的生活,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人喊人打的过街老鼠,灰溜溜地只能躲在暗处、只能等夜深人静了再偷偷出来寻找可利用的“垃圾”。
那是他幼年时的苦难,也是他甫一重生面对的泥泞。
此时,黑发青年眼睛里闪烁的光格外认真,藏在责怪与怒意之后都是真真切切的疑问,在经历了一场莫比乌斯环式的旅行后,顾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另一道动静打破了整个大厅内的沉寂。
——登登登。
是由远及近的高跟鞋声,以及另一道缓慢而沉闷的脚步。
鲨鱼皱眉看向银河,压低了声音道:“还有其他人?”
银河摊手,“我直接打开了自由之盾和虫族星舰的对接通道,可能是某位姗姗来迟的虫族高层?”
“不,不对。我说的不是脚步声……还有别的。”鲨鱼的脸色并没有因为银河的解释而好转,他忽然仰头看向大厅一侧落地窗外浩瀚无垠的星空,在肉眼难以分辨出具体方向的某个位置,似乎有一股强大的精神力在逐渐拷
几乎是在鲨鱼感受到不对的同时,银河也面色一变,或者说整个自由之盾上拥有人鱼族血统的成员都凝神望向了同一个方向。
不只是他们,顾栖和高阶虫族们同样感受的到。
陆斯恩拧眉,“那是什么……”强大,且令他畏惧,即使还不曾直面,就好像已经有一只巨型的猛兽俯身凝视着一切,那是比虫族化作原形还要庞大、可怖的未知生物,铺天盖地,几乎将他们当作了猎物而冷漠地注视着。
但比起其他人的陌生、防备,顾栖却放松很多,因为他知道那是那谁……
咚咚。
敲门声打破了众人凝视于某个方向的举动,披着银河口中“姗姗来迟的虫族高层”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与顾栖一别后又兜兜转转寻找王血虫母的埃琳娜,跟在其身后的则是她的守护者西格玛。
“埃琳娜……”顾栖喃喃,脸上浮现出惊讶。相隔千年,也足够顾栖第一眼认出那位满身自由的女性。
“顾栖,”迎面走来的黑发女性依旧如当年那般风姿飒爽,隔着几步的时候她还能微笑和黑发青年打招呼,但随着距离逐渐缩小,埃琳娜直接一个跨步,狠狠抱住了顾栖,“想死我了小宝贝!”
一如当年的模样和称呼,只是在埃琳娜的身上顾栖看到了时光的痕迹,那增添了细纹的眼尾丝毫不减埃琳娜身上的风姿。
“埃琳娜。”方才沉闷的心情因为埃琳娜的到来而有所缓解,顾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待埃琳娜退开半步后,才勾出一抹笑容:“好久不见。”
“确实好久不见,整整一千多年啊……”埃琳娜揉了揉黑色的长发,她望着顾栖的眼神温柔而怀念,那是长者看向年幼者的疼惜与宠爱,当初她一点儿都没想到,那一场分别之后的重逢竟然会在如此漫长的时间之后。
正当顾栖准备说什么的时候,拿着联络器正接通着的银河偏头看向他,“我的亲亲小蔷薇啊……”
这黏腻的称呼方式,几乎整个大厅里的人都为之一振——
陆斯恩、安格斯和艾薇不受控制地怒视着银河,就连不拘小节的埃琳娜神情都有些诡异,反倒是整个自由之盾的成员老神在在,一副“你们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而被呼唤的当事人顾栖不觉得腻歪,甚至还因为前不久的时间之旅而有些怀念团长大人这格外具有个人特色的称呼。
顾栖慢吞吞回头,“怎么了?”
“你姘头也来了。”
联络器的另一边,暗影大帝的秘书长卡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来了银河的联络方式,正彬彬有礼地诉说着登入星舰的请求,于是当银河很大声地喊出“姘头”这一句话的时候,大厅内外、联络器里都陷入了一种怪异的安静之中。
无疑,至今银河还记着顾栖肿胀的嘴巴和发红的眼角,自认为见过无数风流的银河用他的鱼尾巴想都能猜出来后面的故事,只是为了给小珍珠留面子,才没有彻底说出来……毕竟如果不是他,这朵被自由之盾保护得好好的小蔷薇又怎么会被那不知名的猪给拱了呢?
“姘头……”联络器的另一侧传来了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他说:“那希望有机会得到哥哥让我转正的许可。”
即使不在同一个空间里,恺因那昭然若揭的心思都足以通过联络器的信号传递过来。
这样昭示着某种觊觎的话立马刺激得陆斯恩和安格斯暴露出了属于虫族的特征——银灰色的硬甲、猩红的羽翅,甚至这是在他们自己都毫无防备下就已经下意识展现出来的变化。
那些藏匿于骨髓血脉中的占有和爱意在彻底见到顾栖的那一刻便颤动着、被高阶虫族们努力藏在眼底,可当联络器那头亲昵暧昧的声音传来时,所有压抑、隐藏的效果瞬间失效,他们几乎是不可控制地嫉妒着、排斥着任何可能接近虫母的人……
这样突如其来的爱与占有落在人类的身上充满诡异,可对于虫族来说,他们待虫母的“爱”从无原因。
反倒是身为女性的艾薇面色恢复了原本的沉静,在黑发虫母开口质问之后,她便暂时性地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只安静而专注地盯着顾栖的脸庞,转动的碧色眼瞳中一点一点积聚着微光。她觉得自己隐隐“感知”到了什么……
埃琳娜拧眉,活了一千多年却依旧“年轻”的高阶虫族甚至连最初的记忆都没有想起来,可藏在心底对于虫母的渴求和独占却无法被隐藏,即使他们在来时再伪装得人模狗样,但只要嗅闻到一点点虫母可能被其他人“碰触”的讯号,藏于口腔的獠牙冒出,便会满心警惕着导致原形毕露。
虫母之于虫族是“核”,之于曾经被“喂养”、“抚慰”过的高阶虫族是他们渴求的宝贝,当高阶虫族们真正与顾栖见面的那一刻开始,也是他们的理智跳跃于失控边缘的开始。
但是,此刻未曾得到原谅的他们毫无资格可言。
埃琳娜看向藏不住虫族特征的陆斯恩和安格斯,拧眉道:“你们忘记当初在中央星上所学的‘克制’了吗?”
克制与自我控制是每一个高阶虫族都需要学习的内容。
陆斯恩深深压下一口气,锋利坚硬的银甲被他收于身侧,而安格斯则拢着猩红的虫翅,目光灼灼地盯着顾栖。
与此同时,自由之盾的成员们齐齐亮出藏于袖口、绑于大腿旁侧的匕首,似乎只要虫族有任何异动,便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与之战斗。
但还不等敌对的气势涨起,另一道庞大如深海的精神力覆盖于此,如低头紧盯着猎物的巨兽,让所有人瞬间紧绷。
安静许久的小蜜蜂机器人开口了,“看来主人急不可耐了。”
原先所有的气氛都被搅得分毫不剩,顾栖揉了揉太阳穴,扬声道:“亚……恺因,别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