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很难,尤其是对于某些养什么死什么的人来说。很不幸,顾栖就是这类人。
因此最开始的那三个月很难,几乎每一次亚撒带回来的种子中,经由顾栖之手十有八九都会死,剩下一两个勉强活下来的也根本坚持不到开花的那一日。对此顾栖很颓丧,他甚至也想过放弃——他的天赋不在这里,或许他就应该好好去搞机械修理。
但亚撒并不这么认为。那时候已经长得比顾栖高出几厘米的红发少年月月都会带回来不同的种子,他会认得每一个种子的类型,甚至比种花人顾栖还要认真;他会抱着有关于种花的书在学校研究,等研究得差不多了就回来给顾栖讲——从花种子的类型、产地到适合其生长的地界、温度、水分、气候……
如此种种,硬生生地把半桶水晃悠的顾栖给揠苗助长了起来。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来年的春天,顾栖成功了,他终于在自己的别墅后院里拥有了一片蔷薇丛——那是一片纯白的花丛,很漂亮,走过时能惊起淡淡的、典雅的香氛,偶尔会夹着苹果的清香,并不过分浓郁,但足够叫人惦念。
那时候他想,自己种出来的白蔷薇可要比罗辛哈白塔周围的蔷薇更漂亮。
而今,这丛蔷薇经历过春夏的盛开,也经历过秋冬的枯败,但总是陪着顾栖和亚撒走到了今天。
站在落地窗前,顾栖的思绪逐渐回笼。
人似乎在即将分别时,就很容易想起过去经历过的事情,这是一种难以控制的状态,但顾栖自己并不排斥。
他盯着那片漂亮的白色蔷薇丛,手指轻轻抬起,属于虫母的精神了倾泻而出,它们浩瀚如海,明明有力能扛鼎的气势,但在真正落下后却轻如鸿毛。精神力小心翼翼地从落雨潮湿的泥泞中捧起一朵被雨水打落的蔷薇,又卷着浮动的雨气送回到顾栖的手中。
青年苍白的手掌中袒露着淡淡的掌纹,那朵白色的蔷薇正正好地放在了他的掌心中间,娇嫩的花瓣边缘被深色的泥土沾染了灰迹,因为脱离了枝干与根茎,导致它显得有些蔫巴,原本舒展的花形微微内缩,像是个无精打采的小姑娘。
顾栖低头看了看,他手指轻弹,拍去了蔷薇花上的灰烬,转而将其摆在了自己早已经收拾好的床头——那里还躺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曾经顾栖认为当面道别是一种尊重,但当他走到了这一步后,他才发现自己悄无声息的离开似乎更合适——因为他没有办法对亚撒、林奈他们的问题做出回来——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再一次踏上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所以还是不见的好。”
黑发青年唇边挂着一抹轻浅的笑,他换好出行的衣服、提上放在门口的手提箱、撑着深色的雨伞,便匆匆地跨过别墅院子的小门,迎着雨水走到了蒙蒙雾气之下。
清瘦的背影被长到小腿到风衣包裹着,那几乎遮住半人的伞甩着雨水,只能影影绰绰看到半截踩着水的长靴跨过了地上的泥泞,随后逐渐消失在夹着雨气的浓雾之下,就像是从未出现过,连脚印都很快被一层又一层的落雨覆盖,直到全部消散……
与此同时,正在莱特蒂斯第一军事学院内进行信息素抵抗训练的亚撒忽然一窒,某种短促的不安在他的脑海中惊声尖叫,以至于那满室的、本就令他心生烦躁的omega 信息素的威力在一瞬间达到顶峰——
“呕!”
在一众被omega的信息素逼迫地面红耳饰、艰难掩饰自己丑态的alpha军校生中,忽然去墙角呕吐的亚撒就显得格外明显,就连一向负责这节课的教官都有些发愣了——他见过抵抗力好的、见过抵抗力差的,但无疑每一个alpha在满室的omega信息素的干扰下,或多或少都会出现体温上升、皮肤发红、心情浮动、类似萌发情.欲的前兆。而不同alpha的抗性存在差异,除却大多数会因此而起立的alpha,只有少数特例才能保持冷静。
——仅仅是能够克制住自己行为的冷静。
但无疑,在omega信息素干扰下能呕吐出来的alpha还是他教过这么多年学生以来头一次见……不,或许莱特蒂斯建校以来都没有这么离谱的情况。
不只是教官,就连周围艰难抵抗的几个alpha都忍不住和关系好的同伴窃窃私语——
“那、那是七王子殿下?”
“是啊……”
“他竟然会吐?他还是alpha吗?天,不要告诉我这也是顶级alpha的特性。”
“是不是顶级alpha的特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再不控制一下,就顶到我了。”
“……”
比起教官和同学的惊讶,正撑着墙的亚撒则满脸阴沉,他全身上下都排斥着那股陌生的气息,过于甜腻的味道让他整个人都有些难受,从心理到生理,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迫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身上,久久不散,就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思考了不到半分钟的时间,亚撒冲着教官举手示意,“报告教官,我感觉有点不舒服,需要出去一趟。”
“去吧。”
教官看着红发alpha阴沉地几乎能拧出水的脸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同意了,毕竟这位七王子殿下在所有的军校教官、老师心中都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优秀、出色、超出常人,这样的人偶尔请个假,完全是可以接受的。
在得了应许后,亚撒几乎是跑着从训练室出去,落在身后的衣角都划出了浅浅的破空声。
室外是阴雨天,整个圣浮里亚星上的绿化做得很好,而莱特蒂斯内也是如此,几乎五分之四的校园都被浓荫包裹着,苍翠的绿色是很多不同品种巨木的集合,深深浅浅的青色上笼罩着潮湿的雾气,几乎才刚刚跑出来,亚撒扬起的深红色头发就已经湿了半截。
但是他不敢停、更是不敢找地方避雨,那股正在跳动的神经痉挛着,每分每秒都在催促着他——能够令亚撒这样不安的,除了顾栖,再无他人。
就在他刚刚跑到校门口的时候,眼熟的悬浮车猛然惊起一片雨痕停在了亚撒的面前。
“快点!林奈让我接你回去!”是西德·奥莱托斯。
那一瞬间,不安感几乎要化为实质压在亚撒的头顶。
顾不得身上还潮湿着,红发alpha坐上了悬浮车,而意外被林奈打了紧急电话的西德也急匆匆地往郊区赶,心中惦记着几乎要哭出了声的竹马恋人。
一向是晴天的圣浮里亚星被雨水覆盖,悬浮车道两旁充满科技感的建筑也在此刻变得朦胧,当亚撒看到郊区熟悉的深绿色山林后,紧绷的心中却忽然传来一阵尘埃落定的无奈感。
那是一种直觉,亚撒知道,已经赶不上了……
从下了悬浮车后,亚撒就开始疯跑,他跑的速度很快,快到身后的衣摆都已经要追不上了,那深色的衣服在半空中划出了明明灭灭的痕迹,豆大的雨珠冷冷地拍打在他的头发、侧脸、躯干……
贴身的训练服一片濡湿,紧紧地贴在了肌肉线条明显的身体上,等亚撒穿过已经走过无数遍的小树林、看到熟悉的浅米色别墅以及敞开着的大门时,憋在心里的那一口气猛然一松,那是一种无法挽回的难过。
后面停好了悬浮车的西德·奥莱托斯追来,他看到了呆呆站在雨幕之下的红发alpha,“林奈已经在里面了,我们……也进去吧。”
“好……”
一会儿的功夫,亚撒的声音就沙哑地不成样子,像是粗糙的铁片滑过金属质地长板,呲啦呲啦,如同老旧失修的机器人发出了漏电的叫唤——但是这一次,家里那位修理师却不会再关注这个可怜的小机器人了。
雨滴哒哒地落在茂盛的林叶之上,又顺着弧形的叶脉缓缓落下,深深浅浅渐变的绿色被浸染出了洇湿的水色,那种苍翠且带有压抑性的绿几乎与雾蓝色的天空相接壤,阴沉且厚重,一如亚撒此刻的心情。
红发alpha踏着雨水走过泥土潮湿的小院,曾经他和哥哥一起埋头铺下的鹅卵石小路两侧落满了白色的蔷薇花瓣,原本盛开地极为漂亮的花此刻都耷拉着脑袋,在这大半天的风吹雨打之下露出了疲态。
家里的卫生一向是家用机器人在操心,当亚撒满靴子的泥水踏进门第一步,就被圆滚滚的小机器撵在身后,一边挥舞拿着小抹布的机械手臂,一边叫道:“警告!警告!请注意卫生!”
是很卡通的声音,颇有童趣,那是哥哥自己设定的。
但现在的亚撒明显没有功夫理会,他快步绕过长廊,就在哥哥的房间门口看到了红着眼睛、扒着门框的林奈。
喉咙中的干涩愈发地明显,亚撒强忍着某种窒息感,哑声问:“……哥哥呢?”
虽然某种程度上,他觉得自己已经知道答案了。
“走了。”林奈无力地勾了勾嘴角,声音无力,“真是的……明明都说了要当面道别的,谁知道这一次会不会是永别……真的是太讨厌了……”
有时候林奈不太理解顾栖的想法,他想如果是自己,在如此美好、稳定的生活之下,一定是提不起离开的心思,毕竟他这一辈所追求的就是竹马恋人和安稳的生活,所以很多时候他不懂顾栖为什么一定要选择离开……但也正是因为这种不理解,让林奈看顾栖的时候总是蒙着一层薄薄的纱,很轻很淡,却足够朦胧;每当你觉得自己可以揭开那道纱后,就会发现原来薄纱之后还有另一层。
林奈喃喃道:“你觉得他会回来吗?”
会回来吗?
亚撒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答案就像是顾栖本人一般,总是被迷雾覆盖着,无数次的探究之后也依旧无法确定最真实的结果。
亚撒沉默地扫视着一整个房间,这里的每一处装潢与他离开前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连衣柜、床铺、地毯都收拾得整整齐齐。
在过去的生活中,黑发青年最是喜欢挑选一本心仪的书,然后带着一杯红茶爬在房间里的绒毛地毯上,暖煦的阳光从露台跳跃了进来,正巧能够落在那道看书的身影之上,光斑细碎,夹着后院中的蔷薇香气,似乎藏尽了所有的美好。
但往往一个下午之后,原本兴致勃勃要看书的青年就会侧身蜷缩在地毯上,大约是因为某种种族上的习惯,那修长的双腿总是并拢着,微微弯曲,向腰腹部靠近,轻薄的布料撑出了臀部的形状,脊背佝偻,如同弯月,彰显着他柔韧的身体。
偶尔每月回来那一次的亚撒会正好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撞见这番场景,他会悄无声息地靠近,小心翼翼地收敛了全身上下的信息素,生怕稍有不慎就惊醒了睡梦中的哥哥。他会把蜷缩在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床上被子扯下来的青年从地毯上抱起来,无声地、小心地将人放到自己的屋里——
有时候亚撒也不懂为什么,他似乎从遇见顾栖开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用全部的身心关注着对方,即使他们住到了郊区的别墅里、即使他们都有了自己的房间、即使他一个月有90%的时间都在学校里度过,但最开始分床睡的那一个月里他几乎天天失眠,睡在床上可以纹丝不动地躺一宿,却怎么也酝酿不出来丝毫的睡意。
为什么呢?因为他觉得没有哥哥的味道、没有哥哥的生息、没有一切属于哥哥的东西。
于是出于某种为了能够让自己安睡的小心思,亚撒经常会把在地毯上睡熟的青年抱到自己的房间里,深一色号的被单之间被轻手轻脚地放下一个昏昏沉沉的青年,苍白的肤、乌黑的发、宁静绿的睡袍,所有的一切组成了亚撒最喜欢、最在意的哥哥。
等把人放到自己的房间后,他又会挥退想要去哥哥房间整理的家用机器人,选择亲自挽起袖子、帮哥哥整理房间。
那些散落的书、被喝了一半的红茶、蹭乱的抱枕……所有的一切有时候亚撒甚至比顾栖更熟悉、更知道如何回归原位。
他由衷且热爱记忆着有关于哥哥的一切。
“——那是什么?”落后几步跟过来的西德忽然开口,他的视线落在了床头之上。
一直发呆的亚撒回神,他跟着看了过ィ图诖餐芬徊喾抛鸥龃堪椎男欧猓厦嫠坪趸褂醒棺攀裁础
他快步上前,拿起了自己所忽略的细节。
一个信封,和一朵来自小花园的纯白色蔷薇花。
信封整体都是纯白的,但在边缘处却落着一个小小的、淡金色的蜜蜂印花,这是亚撒跑了好几家信封订制商铺、一一对比后所得来的成品,那只蜂、那只名为“黄金”的低阶虫族是哥哥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痛,在最初的试图取代后,亚撒转变了方式,与其取代黄金,不如让他成为黄金的接替者,一起照顾着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