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桑栖崖回来后,他们很少佩戴手链。希莱斯特别珍惜,打仗磕磕碰碰在所难免,生怕把它弄脏弄坏,因此不如先存放好,等不必上前线时再取出来佩戴。
今夜为什么又重新给对方环上了?
原因很简单,二人更是了然于怀,默契地没有提及半个字——明天的任务艰巨万分,包括他们在内的一万人要用命去阻拦高智狂沙。说白了,放弃的可能性都已经被剔去,甚至不敢保证生还几率有一半。
但希莱斯和塞伦没有过多的情绪,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他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非要说的话,怕的无非是面临失去对方的痛苦。
关于这个问题,希莱斯在灰影总司令竞选前夕,跟塞伦一起讨论龙骑替补计划的时候,就交上了答复。
他从识字开始,读的基本为战役卷宗与兵书,诗歌鲜少接触。他仅仅读过半本,对其中一句诗句印象深刻。
——“你见过我盛放时的模样,所以花瓣是否凋零已经不再重要。”
他看着对方那双抗拒的、不安的蔚蓝色眼眸,将诗句缓缓念出口。
战争中的爱情比花草还易逝,使其枯萎的不是感情忠贞与否,爱的分量多与少,而是人太脆弱,战火让爱侣们天人永隔。
希莱斯和塞伦的情感观念也被迫受到影响,发展至今,不得不看开了,可与真正的释然又有着很大差异。
不知是释然当中生出了执念,还是执着到极点,某种程度上,令人产生释怀的错觉。
如果最终的结局必然是陨落沙场。
有来生,那来生再见。没有来生也无关紧要,誓水见证,他们的灵魂紧紧相拥,不分你我。
昏暗中,希莱斯的唇角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随后合上双眼。
一夜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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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阔的平原之上,号角声在大地上空高亢地飘荡,余音沉闷而又嘹亮,随大军一同冲锋陷阵。
狂沙的阵势空前地浩荡,它们显然也把今日一仗当做定胜负的关键,倾尽全力攻占垂暮之地,全身心都扑在第三阵线上。
事情的走向在意料之内,敌人倾巢出动的行动中,斥候潜藏在原第二阵线附近区域,不出所料地侦查到了高智狂沙的活动范围。
一万精兵集结于指定地点,灰月旗、蝎尾旗与狮鹫旗迎风招展,荡出的波纹都好似染上了些许凌厉的气势。
众人只等希莱斯发号施令,然后投身沙场。
他们之中不乏有熟悉的面孔,希莱斯的视线扫过吉罗德、贡萨洛、曾经鹰队的队员们……
他的亲信与下属,他的至交与挚爱;他素未谋面,却一个个毅然决然站在这里的铮铮铁汉……人人抱着赴死的决心前来迎战。
他看到的不止是强悍的士兵,鲜活的凡人,还有将信念视作归属,平凡而伟大的生命!
“今天,将是你们一生当中最为荣耀的一战——倘若今日的牺牲能够守护全境的和平,把狂沙统统粉碎,那将是一份莫大的殊荣!奋战到底吧,勇士们,胜利必将属于我们!”
士兵们听得眼热心热,这份铿锵有力的鼓舞久久会停留于心间,伴随至生命的最后一秒。
希莱斯的披风成为一面鲜红的旗帜,由银龙托举着飞向天空,引领大军前进!
……
激战中的狂沙虽然无暇分神,但对后方也并非完全没有防守。
不过战场规模庞大,一丝一毫的疏忽差错都会影响整个战局。希莱斯抓的正是这小小的不备,等狂沙反应过来,他们已顺利穿插到了背后,开始与负责防守的敌军队伍对阵厮杀。
天上的巨龙沉入沙雾,地面的士兵涌入沙潮。
精锐的力量不可小觑,他们都是以一当十的战士,战斗经验丰富,能直接拉出来指挥队伍的也不在少数。因而表现极其勇猛,不消多时就迅速灭掉一波敌人。
不过是前奏而已,等高智狂沙率队出战,鏖战才真正开始。
出兵前,希莱斯得知第三站阵线的情况,听说此次规模史无前例地巨大,能达到如此数量,主帅判断,上阵的高智狂沙起码有三只,叫他们务必当心。
在发现后方被包抄迂回后,第一只高智狂沙出现,携着比天高的黄沙大浪,向此处吞噬而来。
细小的沙粒宛若雨点,打在头盔上滴滴答答作响。
蝉翼背后,希莱斯剑眉紧拧。
【风往西吹。】塞伦的心声说出了他的担忧。
狂沙没法平白改变风向,而此时大风迎面吹过,说明他们正在逆风而行。好处是对前线十分有力,对于绕后的军队来说,却非常容易置身险境。
风势也愈发地变大,黄沙遮天蔽日,把世界裹进一团昏黄里,分不清天地。
视野很快受阻,比以往任何一场战争都要浓重昏暗,好在将士们素质过硬,没有被当即搅乱阵型。
即便有些被动,但依然保持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气势:不论多少狂沙冲到眼前,都能奋力剿灭。
希莱斯与塞伦身为最高指挥,上下左右围绕着亲兵。亲兵们乃是精锐中的精锐,职责便是护住两名司令官,守住大家的“军旗”与士气。
他们个顶个的厉害,然而还是免不了有漏网之鱼趁虚而入,几次有狂沙巨龙攻向希莱斯二人。
原因无他,风越来越烈了。
那劲力甚至比狂沙还难对付,刮得天上龙骑只能想办法维持平衡,在这种状态下,根本抽不出空防御或者反击。
于是狂沙巨龙乘机钻入阵列,像鱼吃虾米一样大肆进攻,搅得龙骑们失去平衡,东倒西歪,进而吞下多名人类龙骑,咬破龙族的双翼。
天上如此,那地面呢?
有抗风的壁垒,大家还能尚且趴地上避一避,但平野上几乎没什么可以挡风的地方,这风又好似能把大地掀起一层皮来,狂沙还在一个劲地攻击,士兵们只能被迫后退。
希莱斯和塞伦没有遇上高智狂沙,他们便猜测可能在和别队龙骑将领纠缠。
银龙逆着风,向下低飞一段距离,朦朦胧胧能看到地面的一些情况。
随后,不管银龙怎样吐出龙息,为地面争取时机,再是希莱斯的鲜红披风作为军旗,向士兵与将领示意改变方向……都是徒劳。
狂沙利用大风迷眼,看不清方位的优势,操控着那些活死人,把一大批地面士兵刻意往某个方向引。
希莱斯在半空中,见证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士兵们被逼退到一个地点,接着不再动弹。战马的腿平白没了一截,扎入了流沙当中,眼看就要没过身躯!
战马惊慌失措,想拔腿,越挣扎却陷得越深。有人已经反应过来,踩着马就想爬出流沙,却被边上的狂沙堵死在这片区域,要不一起沉进去,要不就只能面对数量众多,虎视眈眈的敌人。
恐惧与慌乱让一些士兵无法自救,被活活吞进沙子里,而其余人则是进退两难。狂沙蜂拥而上,将他们困在此处,在风势的“帮助”下大肆屠戮,半数的地面士兵就这样被赶尽杀绝……
人们的惨叫声都传不到天空,劲风吃掉了空气,也吃掉了他们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声呼喊。
死的死,伤的伤,还有一部分被盖在沙土之中,战斗力量损失惨重,而这不过发生在战斗开始不久。
头盔底下,希莱斯的下颌角紧紧绷着,虎口像是要捏碎弓身,他指挥着剩余力量远离此地,继续在狂风中应战。
耳边的风不再嘶鸣,打在护甲上的沙粒也慢慢变得温驯起来,风势渐缓,虽然视野依旧受限,但众人终于有了喘息之机。
忽地,不论空中的尸龙,还是地上的活尸,皆如失去操纵者的提线木偶一般没了生气。
这样的场景再熟悉不过,希莱斯当即意识到,高智狂沙被人杀死了!
见此情形,士兵们士气微振,赶忙抓紧时间消灭敌人,能杀多少是多少,除草似的快速斩了个干净。
他们都十分清楚,现在还不是结束的时候。等第三战线的高智狂沙想要后撤,并突围这个包围圈时,眼前的敌人会被再度唤醒,露出凶残无比的一面。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稍事停歇之后,隐秘又疯狂的震动从脚底传来。
大风不再迎头劈来,这次,换作了更为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大军压境,宛若倾巢出动的蚁群,漫天飞舞的蝗虫,逃窜之时亦能覆灭一切!
……
第三阵线的战事应当进行得比较顺利,否则狂沙不会轻易掉头回撤。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察觉了后方的防线已经被攻破,必须想办法改变策略,掉头回来突围。
眼下不到一万人的队伍,要直面几万、甚至可能增至十万的大军,即便才经受过飓风急风的摧残,却无一人选择后退。
他们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拼尽全力,死守到底!
又一场浓尘将所有人吞噬进去。
成败,在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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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困兽之斗的危险性反而才最不可轻视。
当你把身家性命投注到一件事上,眼见有落败之势,你的心血与性命都将毁于一旦……为了微茫的可能性,哪怕最终落得同归于尽的结局,你或许会将阻碍你的一切全部粉碎。
这便是破釜沉舟的威力所在。
此刻的战场上,不论敌我,人人都称得上是困兽,是真正的亡命之徒。
狂沙集中力量,不顾一切地冲锋,企图把自己削成一根长|矛,穿透希莱斯率领的这面铁盾。
铁盾的力量也不容忽视,他们同样疯得彻底,耗着一条命,尽情与敌人搏斗厮杀。一时间,喊杀声震荡着微微湿润的空气,重新传向天空。
银龙在暗色里穿梭,周围的亲兵不知还剩多少,骤然袭击他二人的狂沙巨龙越来越多了。
【塞伦,小心,高智狂沙很可能已经找到我们了。】
希莱斯满弓射出一箭,尸龙灰飞烟灭之时,他用心声对塞伦说道。
他的判断不无依据,那些尸龙能够冲破亲兵队,有目的地直击这头,明显是被察觉到了具体位置。
不同于手握弓箭的人类龙骑,高智狂沙的武器就是尸体,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能贸然出面。
敌暗我明,若不主动出击,寻找敌人的踪迹,就只能无止境地被动承受袭击了。
四周环境昏黄模糊,他们只得一边对付突袭,一边靠浓尘中的阴影黑团来判断敌人位置。可惜几番有来有往的斡旋之后,二人仍然无法确定高智狂沙的行迹。
正当希莱斯用蕃石箭矢除掉一头龙时,刹那间,两头尸龙从不同方向乍现,同时扑来!
它们的目标十分明确——攻击银龙,咬下希莱斯!
千钧一发之际,银龙猛地振翅,如同一枚银针,转身的同时全力向上飞行!
两只尸龙头对头,把对方撞了个七零八碎。
塞伦的反应已经足够快,可谁知迎面又飞来一头巨龙。这次避无可避,他只能竭力拧过身体,只求不让希莱斯受伤。
然而在看清龙背上的一道身影时,他兽瞳乍然缩紧,一种前所未有的眩晕感也随之而来,像盛夏的热浪,眼前的事物融化成波纹。
他无法直视它的脸,但他认识那张脸。
【塞伦!!!】
四周仿佛停滞了一瞬,接着万物回潮,剧痛从塞伦的额角袭来。
额角几乎要被尸龙的龙角撞碎,这一次的眩晕又有所不同,完全属于头颅被外力击打的震荡痛感,险些就要丧失意识。
有热液从额角流下,流过了碧蓝色的兽瞳,银龙身体摇晃,可始终没有忘记背上的人。强撑着清醒稳住平衡,把希莱斯挡在身后。
而希莱斯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他的后背有一条横贯半个身体的裂缝,那是被割开的甲胄,里面皮开肉绽。
方才塞伦拼命护着他,这才没有让他在接连几轮的袭击中当场毙命,不过依然没能躲过龙尾:尸龙的龙尾只剩一条骨头,甚至没有沙子黏连在上头,像条锋利的鞭子,末端一下子抽在了希莱斯的背上。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箭筒完好无损。
希莱斯自然发现了塞伦的伤势,他抽出一支蕃石箭矢,搭箭上弦,仿佛后背的伤痕根本不存在,任血汩汩地流出。
一双灰眸中的森然浓郁得令人胆寒,杀心汇聚于箭簇上。
不仅是因为塞伦受到攻击,现在头破血流;也是因为刚才塞伦的异状,他同样经历了一回。
狂沙的兜帽底下,希莱斯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属于他继父纳坦的脸。
面对这般诡谲的变化,希莱斯无暇去想高智狂沙是如何做到的,更没有因为见到昔日家人的面庞而产生任何怀念或迟疑,反而使他更加怒不可遏,掣肘拉弓的动作含满了杀意。
它怎么敢……
它怎么敢?!
蕃石箭簇追逐着那抹身影的尾巴,一齐遁入雾中。
这一箭到底还是晚了一些,没能一击射中。塞伦当即追了一段距离,担心可能有诈,因此没有追赶到底。
此前,由于希莱斯专心扫平所有近身的敌人,箭矢不断被消耗;而当高智狂沙出现,攻击他们未果后,箭筒里仅剩下不到十支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