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宣誓结束,塞伦捡回碗,随后递给希莱斯,示意他先喝。
俯下身,希莱斯就着他的手往碗边抿入一口,留下清莹的水痕。
传闻龙骑士的誓水,可以让结下旅伴契约的双方听见彼此的心声。
不知道是真是假……希莱斯刚刚吞咽下水,脑内立即响起一道声音。
【真难喝,他怎么眉头都不皱一下?】
二人面色一震,塞伦也听见了熟悉的嗓音:【不知道是真是假。】
从喝誓水起,俩人就没张嘴说过话。而脑内的音色无比熟悉——是对方独有的。
那这意味着……
【心声果真并非杜撰?】希莱斯心道。
【笨蛋今后岂不是能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塞伦心说。
希莱斯:……
好家伙,原来你一直暗戳戳把我叫做笨蛋。
他这句也毫不例外传递塞伦脑海内。
直直盯视对方,希莱斯目光质询。
心声导致塞伦的想法暴露无遗,撇过头,不敢与希莱斯对视。
银白中长发被束起,他一转脑袋,染红的耳尖送进希莱斯眼中。
日光将通红的耳朵映照得晶莹剔透,好似一颗扁而圆润、濒临成熟的果子。
叹口气,希莱斯无可奈何。
周围乱糟糟一团,发现心声的其他新兵们惊讶万分——有的在笑,有的在慌。
“心声只是方便你们沟通的工具。比如空中作战,容易因风大听不清对话,届时,心声会很好地派上用场。”尼古拉教官提醒众人。
“开启它,只需要你们脑内构筑‘想要沟通’的欲望。平时不用担心你们心里的悄悄话被听了去。”
后面一句犹如救命稻草,令在场众人松了口气。
至此,旅伴契约仪式完成。龙骑搭档终生绑缚,至死方休。
-
-灰影骑士团,书室-
外头再如何吵闹,也无法扰进这座屋中。
烛台不作声,焰火跳动的频率慢了下来,光小心翼翼地照着。
一切静谧得像夜晚的森林。
希莱斯放轻步子,生怕惊扰到所有的静物。
他在书籍组成的林间行走——以书为墙,石壁打造满面壁龛,里面陈列着卷轴与薄本。
腐书的味道并不厚重,像地毯般铺遍森林的苔藓。
四周巨墙耸立,从脚底到头顶,由明渐暗,仿若一尊尊俯察来人的神像。
每每进入此地,希莱斯都不免屏住呼吸。
他敢保证,这里绝对是整个营地里最为用心建造的地方。
好比一家贫苦人家,终于有个碰巧能做贵族侍童的大儿子。家里人恨不得砸锅卖铁,只为买块好布,让侍童儿子能在贵族们面前穿得体面些,不给爵爷们丢脸。
其实也难怪,毕竟单一本书籍的贵重程度,比一把千锤百炼的精钢剑差不到哪儿去。
屋里又有这般庞大的藏库——至少在希莱斯眼中,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且见过最大的藏书室——所以,大家把它看得份量相当重,情有可原。
书室被新兵们戏称为“禁地”,因为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就能随意出入的。
连文员们进出,都得先向大文官报备一声。
凡要借书拿出此地,还得登记名册。
目前手握大门钥匙的,若非将领,就是大文官。
他可以给书室掌管人——威克利夫学士打下手,简直叫希莱斯如梦似幻。
虽然距离手臂恢复还有一段时日,不能帮上什么大忙。平常做做除灰、扫地和跑腿等杂役干的活。
仿佛受此熏陶,这轻声细语、忙碌却不聒噪的“圣地”,希莱斯做事跟着不由得放轻手脚。
瞻望一阵书墙,希莱斯的眼神时而清明,间或又流露迷惘。
有时可以偷偷瞥见,威克利夫学士用一只枯瘦的手,捏着笔。
眨眼的功夫,苍劲有力的字符则显现纸上,神奇而深奥。
想着自己的名字,用通用语该怎样描画。
他一笔一划在心里写;
在脑海中写;
在墙壁上写……
他已经把这些笔画嚼烂,绘符似的勾画。
然而自己的名字过后,他一无所知。
继父、母亲、弟弟……他们姓名又该怎么写呢?
希莱斯的脖子开始发酸,但没有缩回下巴。
如果,说不定,可以试试?
某个念头已烙了数年之久,淌进骨髓液。今昔,他面对着满屋卷轴,那念头便蠢蠢欲动,将要化为实质,冲破胸膛而出。
第18章 识字
“你想识字?”芬顿悄悄压低声音。
希莱斯坦然应是。
抬起眼,芬顿眸子睁得溜圆,里面迸发着激动。
他让希莱斯坐下,一把牵过对方的手。脸红扑扑的,活像碰见美味果子的小动物。
“抱歉……我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件事上,我有能力帮助你,太高兴了!”
“你打算怎么做呢,希莱斯?我最近跟在艾文大人身边,但只要你愿意,我一定会努力挤出时间教你……”
看着芬顿碎碎念,不停嘀咕该怎么安排时间,为他费心思盘算教授计划——希莱斯弯起眸,心底一片熨帖。
“谢谢你这么替我着想,芬顿。我只求你帮一件事。”等待对方止住话语,希莱斯才缓缓开口。
“一本识字的书,书室有吗?如果有,那再好不过。不需要太详尽,我想先从最基础的开始。”
芬顿愣了一会儿,然后陷入思索。他仔细搜刮记忆,猛地一点头。
“有,有!”他笃定道,“我去给你借来,书记员借书相对更容易些。”
……
最近几天,找到事情做的希莱斯,重又将自己投入忙碌之中。
一旦威克利夫学士不召他干活,书室的墙角、柱后、桌子底……但凡隐蔽的区域,他都能尽可能钻进去,拿出识字书慢慢琢磨。
芬顿很心细,专门给他找来一本巴掌大的小卷轴。卷轴恰好只记录最基本的字符,再到组词,简洁且容易阅读。
万事刚上手,总有难处。何况希莱斯从一窍不通起头,蒙着眼过河,这书啃来十分费劲。
白天,夜晚,他专挑相对僻静的地方,或者偷偷往衣袋存一把沙,撒去地上,用一根枝条学习写字。
……
塞伦站原地观察半天,总算琢磨懂那笨蛋最近在搞什么名堂。
他有时想找人,刚见着人影,一溜烟就消失不见。
特地绕到希莱斯身后,塞伦和前者的脑袋角度一模一样歪着,二人同时凝视地面。
一笔下去,希莱斯划一个弧;可仔细看字符,那本该为横平竖直的线条。
该弯时不弯,该直时飘到天边,塞伦的表情一度绷不住。
【你该去画画,而不是写字。】
希莱斯有些茫然地停顿手臂,听见塞伦的心声在和自己沟通。
他专程挑选偏僻角落,应当不会有人跟过来才对。
以为产生错觉,他继续低头练习。
【很好,地上又多了几条蚯蚓。】
后背泛起针扎般的热意,希莱斯猎人的身体“嗅觉”终于起作用。他猛然回头,发现塞伦的位置离自己很近。
猫似的,没什么脚步声,轻轻飘飘就挪到背后。
塞伦的神情像吞掉腐坏的肉……总之一言难尽,嫌弃最为明显。
注视那双天蓝的眼睛,希莱斯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他犯了猎人的大忌——尽管现在他已经脱离这层身份——即不应松懈对周围的警惕。
旅伴契约的缘故、还是自己最近疏于戒备、抑或完全将以前的习惯抛去,潜意识转变新身份?
不论如何,以上三种原因和变化,于他并无任何好处。
发觉面前这人盯着自己发呆,塞伦也没管,拐个边,走到希莱斯左侧。
后者右臂仍不能动,所以练字用左臂。
“纳汀……”塞伦望着地面,轻声读着字符。
“是纳坦。”希莱斯回神,纠正道。
“看看你写的,”塞伦扯动唇角,“我能够辨认清楚,足矣达到阅读古书的程度了。”
希莱斯略微发窘,手足无措;不过很快,他恢复惯常的平静。
“你为贵族出身,而且看着识通用语文字。塞伦,能不能请你教教我?”侧首望向塞伦,他虚心请教。
虽没直接给回应,但希莱斯一动作,哪一步有毛病,塞伦便立刻启唇指点。
虽然有改进,却并不怎么明显。主要原因还是出在希莱斯的笔画太过离谱,完全由他个人琢磨,顾形不顾笔顺。
想着,希莱斯伸过左手:“要不请你握着我的手?这样兴许会好些。我缺陷太大,不清楚怎样下笔才算正确。”
他看见塞伦脸上浮现踌躇,眼神稍作闪烁。迟疑不决片刻,最终仍选择接过树枝和他的手。
两只手交叠,他恍了恍神。
塞伦掌心微凉,如一缕冷泉;
或者说,像冬日随意取来的一捧雪,扔进水壶里。雪消融不过几秒,底部化开水,而顶端的白色倔强地残存。
细雪挺干燥,带着点茧子的粗粝。
塞伦牵引着他的手腕,一提、一放、一勾、一绕……沙土凹陷,规整的形状跃然地面。
竟然还有深浅!
乱七八糟的深思飞得一干二净,希莱斯惊喜道:“你真厉害。”
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塞伦的嘴角得意地提起。
“你目前最该学习如何写明白。”
一面说,塞伦一面取过枝条,轻松而利落地勾几笔。
漂亮的花体令希莱斯不禁赞叹出声。
“那是你们龙族的文字吗?”他问。
塞伦作怀疑状:“通用语,我的本名。你难道不认识?”
“是的。我最近常往书室跑,有书可以认字。”希莱斯承认。
“ 芬顿帮你借的吧?……果然。记得别把卷轴带离书室。”
希莱斯摇头应承:“不会,我知道,窃书乃重罪。”
得到回答,塞伦放下心:“你写的‘纳坦’是谁?”
“也是我继父的本名。”希莱斯的神情隐隐透着落寞。
识趣地不再追问,塞伦领着他,一遍又一遍练习“纳坦”。
他们身高相近,各站左右两边。
黄昏将颜料泼洒在两位少年肩头,继而,不慎抹到未干的墨迹——影子拖得极长。
影子中,二人的臂膀紧密贴合,融为一体。
-
冷意渗透空气里,傍晚时分飘散开来。
澡堂仅在深冬时期提供热水,没特殊情况,哪舍得耗费那么多柴。
于是新兵们忍着沁凉的河水,往身上快速泼,等洗一定程度,渐渐地还生点暖感。
他们靠聊天分散注意力,谈话声塞满诺大的澡堂。
“书记员哪有你想象得轻松哇!成天跑腿递交信件,帮着事务官和其他长官处理半人高的案牍,还得照顾他们的日常起居……忙昏头。”
一名身板相较其他新兵更为单薄的书记员发着满腹牢骚。
“之前不止这些:威克利夫学士还有事没事派我去打扫书室。好在最近有人帮忙,听说因为养伤,所以近期不能跟队训练。”
“……幸好他替上,我可以偷一阵清闲。倒是看那人挺无聊,昨天远远瞅见他捧书读来着。唉,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小书记员滔滔不绝地讲着,全然没注意自己一番话,招致某些人的留心。
第19章 窃书
“你说,替你帮威克利夫学士干活的人,在偷偷读书?”
话语戛然而止,书记员被打断,不满地回视他们,却仍旧点点头。
“他长什么样?”
“褐色短发,灰眼睛。个子高,看久觉得挺帅。”
问话的几人互相瞧瞧,接着询问:“有人准许他读么?”
“我咋晓得……”书记员一脸莫名其妙,“也只在书室见过一回。你们问这干嘛?”
“他把书带出门了吗?”
“都说啦,不知道!见他没几次,唯一一回撞见读书不过偶然罢了。换句话讲,他带与不带干我何事啊,要犯什么条规禁忌,我没法管。”
还有新兵想问些什么,被一人拦下。
此人嘴唇很厚,而且异常宽大,别人称呼他厚唇布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