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是哪阵风给牲畜身上的尘沙吹进屋了。
伙计没放心上,用脚扫掉薄薄一层沙子。显然,客人的催促声更值得注意。
第34章 狂沙
“我还想再试一试。”瘦猴杰登攥紧钱袋,即便一只手已兜不过来,语气里尽是不甘。
回旅店后,其他龙骑得知事情,但凡有能力的,都掏了一些钱借给他,有的龙骑索性大臂一甩,告诉他不用还。
筹集来的不仅有钱,更是一份心意。瘦猴杰登不想辜负大家的好意,打算再拿手头这三十银币去讲讲价。
希莱斯点头应承。尼古拉教官去购置为蝎尾骑士团准备的礼物,而卡姆登领队暂时不知去向——至少半个下午不见人影。
队员的情况没法报备,他也只能随同瘦猴杰登,再次前往艾曼纽皮料店。
白湖城的夜晚似乎来得格外快。
也兴许是即将入冬的缘故,暮光刚露个面,便天色晦暗、裹挟寒气,无孔不入地往骨头深处钻。
鹰队几人穿梭一道巷子里,这巷子他们白天踩过,离艾曼纽较近,能更快抵达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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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格紧了紧领子,换掉生冷的左手,让右手提灯。
他畏冷,以往碰上这般干冷难耐的天气,通常会骂个没完。但今日有所不同,刚与贵族谈完一笔皮料单子,且客人出手阔绰。
哪一个做商人的不开心?再冷也敌不过心头喜悦,坡格怀抱客人赠的一壶好酒,抿着笑僵的嘴,借一豆灯光,在漫漫夜色中行走。
某个异样将他扯出欢欣——从进入巷子起,身后总响着什么动静,像摩擦声和脚步声。
坡格走走停停,身后的响动则跟着他一同消失。
小贼跟踪猎物,想要趁着月黑风高打劫?
他故意慢下脚步,酒壶夹在胳膊底下,掏出防身用的小刀。
“歹人”果然先随着步调放缓行动,像寻到机会,然后发生渐渐转变,加快速度……
坡格突然转身,当即大喝一声,刀尖对准“歹人”!
但“歹人”并未受到惊吓,依旧向他靠近。
提灯照亮的区域十分有限,橙黄灯光模糊的边际,那身影一点点绘出轮廓。
坡格的瞳孔骤然放大,浑身脏器仿佛在这一瞬间提至嗓眼。
吸进的最后一口空气化为石头,上下一冲击,砸得心脏乍然一跳。
“啊!!!”他撕心裂肺地尖叫。
他转身想跑,可两只脚早已吓软,不争气地一绊,刀也摔飞了出去。
“别过来……别过来……”坡格像条蠕虫,用胳膊爬,用脚蹬。
舌头一不小心咬着,铁锈蔓延喉间,他都没能停下讨饶,痉挛似的重复。
——不论对方能否听懂。
“求你……别……”
……
听见惨叫声,鹰队五人近乎没有片刻犹豫,向巷子交叉口的另一头奔去。
匆忙的脚步犹如雨点,迅速降落到声源所在的地方。
然而,大家才把景象看个明白,也如石化一般呆在原地。
“难道……”
“操……为什么这里会有……”
地上坐着挪动的胖男人,看见他们活像抓住救命稻草,终于有劲爬起来,掉头往鹰队众人飞跑。
“快、快跑啊!狂沙——那是狂沙!”
“吉罗德,带着他去街上找巡逻卫兵。”希莱斯大声道。
他转而扭头,朝向吉罗德的龙族搭档:“劳伦丘,你去旅店找尼古拉和卡姆登大人,通知他们。”
吉罗德扶起将要再次跌倒的坡格。
“可你们只有三个人!”
“其他地方可能还有狂沙埋伏,你得先带他,负责保护他。……别废话,你现在走就是给我们争取时间!”
吉罗德咬紧牙关,猛然转身,和坡格一起狂奔离巷。
巷子瞬间少人,空气却变得霎时黏腻。
“塞、塞伦。”瘦猴杰登瞅着前方的东西,磕巴问:“你能喷口水……不,吐龙息吗?”
小腿肚在打颤,他怕得要命。毕竟真货狂沙头一次见,活死人谁看了都得尿裤子。
他憋住了,憋住尿意,以及拔腿就跑的本能。
若放在平时,塞伦很可能会不带脏字地把他怼个狗血淋头,不过情况特殊,他也亲眼目睹狂沙的样子。
希莱斯说话,他才回过神。
“不能。”塞伦坚决吐字。
龙息只在龙形体态下使用,就算现在粗俗地吐唾沫,也无济于事。
瘦猴杰登快哭了,他捏着自己的短匕,手腕不自觉地轻颤。
“那咋办?城里不让持弓遛上街,又没蕃石箭矢,咱们只有一把匕首。希莱斯,狂沙捡到小刀了啊!”
“没事,我们好歹是三个活人。”一直不出声的希莱斯蹲下身,好像在搜寻摸索什么东西。
他尽力克制着情绪,话音别显露异常。
继父曾说过,面对野兽,决不能透露一丝恐惧。因为野兽闻得到,而同行的猎人一样能够察觉。
谁先露怯,谁就败了。
提灯静静躺在角落,一只脚掠过它,映照地铺开的细沙。
狂沙正一步一步走近。
“塞伦,杰登,你们首先控制住狂沙,割掉它拿刀的手。”希莱斯命令道。
塞伦先一步冲上去。瘦猴杰登见状,立刻紧随其后,二人齐齐围攻!
刃光刮开沉重的夜幕,塞伦动作敏捷,几招便让匕首接近狂沙的身体。
一刀!刃尖没入狂沙的前胸,差一点就刺进心脏。
塞伦迅速感到异常:扎进去,却丝毫没实感。
顷刻间,匕首周围的“皮肉”化作一阵烟,犹如雾气散开。
半空中,纷纷扬扬飘满沙粒。
所谓刀扎进去的位置,空荡荡一片,露出一根根辨不清颜色的肋骨。
塞伦反应很快,想要顺势把刀往心脏旁边挥,但……
狂沙躲了过去。
而狂沙手持小刀,同时割下塞伦的银白发丝。
发丝仿若银线,徐徐悠荡地面。
不是说狂沙没意识吗,这怎么会……?
三人皆面露愕然。
飞扬的尘沙又吸回身体,重新组成皮肉的一部分。
狂沙呆滞而僵硬的人脸瞥向一边,迈开腿——好似见势不妙,要跑。
瘦猴杰登趁塞伦和狂沙打时,早早绕去后方。
此时他一个跃起,用手臂钳住狂狂沙的脖子,靠竹板似的身体,困住对方,狠狠带去墙上。
狂沙虽有人状,可到底非人,没有痛觉之类的感受。
它一个劲地挣扎,以极其扭曲的姿势和动作扭动,杰登的匕首被它动弹得从手中松落。
瘦猴杰登感觉自己像抱着一条腐烂的鱼。
离得远闻不着,现在身子贴身子,一部分皮肉又似方才那般化沙散开;
另一部分皮肉就叫他倒了大霉——黏滑、冰冷,仿佛把手伸进放凉的、装满内脏的桶里。
或者说,宛如捏着一块较为坚硬的烂泥。
臭、腥,并不浓烈,但足够令人胃部翻江倒海,脑瓜子熏得嗡嗡疼。
他使出吃奶的劲力捆住狂沙,实际时间才过去两三秒。
一道森然寒芒从右前方闪过,瘦猴杰登来不及反应,都没看清是什么东西。
小刀刀尖近在咫尺,连头也没机会偏。
“啪!”
塞伦迅疾握住狂沙的骨头小臂,制止它朝后方挥刀。旋即,小刀脱落,随之滚在地面的还有指骨。
“杰登,松手!”希莱斯大喝呼唤。
其实不用他吩咐,瘦猴杰登的力气已经不足矣牢牢捆住狂沙。
希莱斯扯来狂沙的胳膊,一把将其摔翻在地,继而扑上去!
某个瞬间,塞伦瞥见陶瓦状的碎片。
随希莱斯扑倒狂沙后,深深没入狂沙的掌心,接着扎进泥地。
掌心一圈的腐肉没有变成沙子,那活死人发出第一声尖啸。
——水。
塞伦顿时明悟,只有水能让狂沙感到痛苦。
暂时没时间细想,他上前摁住狂沙,余光再次瞟到狂沙脖子上插了把匕首;
与匕首相同的,则是希莱斯的双手:黏着皮肉和沙子,一刻不曾消散。
他稍稍抬起手臂,倏地下坠!
刀尖终于贯穿心脏,塞伦紧紧捏着柄,往下又扎一寸!
无血,无声。
……
脚步声纷至沓来,吉罗德与卫兵跑上前,后头跟随气喘吁吁的坡格。
卡姆登领队几乎同时赶到。
三批人相汇,巷子恢复平静,没人说话。
提灯燃烧微弱的光,依稀照着三名少年、一具尸体,还有满地狼藉。
尸臭久久未散,绵长、且针一般扎着所有人的脑神经。
一缕酒香藏匿其间。
第35章 答谢
房门微微打开,下一秒,鱼贯走出数人。
白湖城士兵盘问了五名鹰队龙骑整整一个上午,仿佛唾沫星子也含着线索和信息。直到众人口干舌燥,肚子原地演奏乐曲,查问才结束。
大家步伐一致,满脑袋只想回旅馆填饱肚子。
“稍等,各位小兄弟。”
众人回头,只见昨夜那遇见狂沙的胖男人向他们招手,小跑追过来。
他头发杂乱,衣服还沾着一点沙子和灰印。
听说因为吓坏了,不敢回家睡觉,卫兵护送也不肯。百般乞求下,白湖城卫兵准允他留在城墙边上的哨站过夜。
“鄙人名叫坡格,想请恩人们去我家吃个午饭,有好肉好菜招待!”
坡格说得豪爽,又夹杂一点试探,生怕几人不肯去。
希莱斯正想征询卡姆登领队的意见,却听后者直接道:“吃午饭没问题,记得早些回来。我还有事要忙,会把你们的去向同尼古拉汇报。”
坡格连连点头,捋一把稀疏飞翘的褐发,笑着邀请希莱斯等五人前去家中。
……
白湖城作为自由贸易城,遍地开满商铺,城中近乎没有真正的密集居住区,建筑大部分为商住一体。
众人多少知晓这一事,但他们此刻站在门前,一个个神思恍惚、迟疑不定。
坡格拉着瘦猴杰登的手,一个劲往里牵。
“进屋,进屋!这阵子客人算少的,店里没一人,正好清净;省得楼下乱哄哄,打搅各位享用午饭。”
挨个儿将他们邀进店,希莱斯看着眼前吞噬视线的一大张虎皮,以及墙上目不暇接的各类毛皮……
无巧不成书,他哭笑不得。
“店里伙计不知跑哪疯去,小兄弟们先上楼,想坐哪就坐哪。我去换身衣服,脏兮兮地待客太不成体统,很快啊,我再派人去买些热乎乎的肉菜来。”
艾曼纽皮料店的坡格老板一边吆喝,一边退到某个暗房里。
大家都没想到,竟会以这样特殊的方式重访艾曼纽。
彼此心照不宣,笑笑不说话。
他们走近楼梯,瘦猴杰登打头第一位,楼梯都上了一半,底下忽然传出惊呼。
“诶——做什么你们,二楼是老板和贵客的地盘,你们不准乱来!”
音色挺熟悉,一转头,熟悉的伙计脸庞此时怒气冲冲,上手便扯着塞伦的衣袖,不许他们再往前一步。
希莱斯不动声色拨开二人。
伙计火冒三丈,塞伦一样好不到哪去,蓝眸腾起明显遭到冒犯的隐怒。
“你家老板亲自邀请我们上楼。”吉罗德不悦道。
他眉眼一厉,大片眼白和偏小的瞳珠此时更显威慑。
在伙计眼里,明摆着就是在恫吓他!他不再对这群灰袍小子客气,将厌弃暴露出来。
“可不见老板身影啊,找啥借口,分明是你们想闯二楼。”
“他换衣服去了!你不信,那在这儿等,等他回来。”瘦猴杰登出声。
伙计冷冷嗤笑:“凭什么要等?你们私闯居室,在白湖城就是触犯法规。万一惊扰其他客人进店买东西,受到的损失你们偿还得起吗?”
“什么样的客人,才是你口中的‘贵客’?”
塞伦用纤细白皙的手指,掸两下外袍衣袖。
“至少不像你们,没钱还有脸死乞白赖。不仅一副穷酸样,而且不守规矩。”伙计理直气壮。
“虽然卖价贵、但货物成色材质好的店,我认识不少,自然有顾客愿意为服务和货品买单——对此,我不多做评价。像你们这样上赶着逐客的店,我第一次见识。”
塞伦声音清朗,话语如初春的潺潺溪水,衔着还未完全消融的碎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