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前不但待我视如己出,毫无保留地传授打猎的技艺,而且教导明事理……
“那一天,他也教我目睹,死尸长什么样;让我知道,狂沙善于如何攻击、如何避开心脏,尽量使躯干保存完整……不过怎样面目全非,就不在它们的考虑范畴了。”
灰色的宝石镀上一层透明的水膜,塞伦竭力忽视对方的泪光,拽回视线。
他回忆起希莱斯刚学识字,木棍底下,一遍遍描绘的名字——“纳坦”。
聆听为最好的举措。
可他由身体深处奔涌着“想要说些什么”、“想要做些什么”的欲望。
压抑不住,又不知何是好。
“我唯恐一件事:我怕时间像擦桌子一样,擦除印象当中继父的脸。”希莱斯续道。
唇角却牵着极淡的弧度:“幸亏过去这些年,他的教诲,我始终铭记在心。既然样貌不能在脑海里永驻,那我抓住它们好啦。”
“这样的话,纳坦可以永远活着了。”
夜风徐徐吹拂,过去很久很久,俩人都没说话。
黑面包凑近希莱斯的下巴,不停用脑袋蹭,安抚人类。
塞伦盯着小鹰,注视良久。
“‘黑面包’这个名字,是你取的吗?”他问。
希莱斯承认,却听塞伦努嘴瞧瞧说了句:“品味好差。”
他沉默两秒,陡然朗声大笑。
这龙族少爷莫不是身怀魔法?虽然言语经常令他无语凝噎,但意想不到的时候,令他心头松快。
和塞伦清亮的声线不同,希莱斯的嗓音犹似一只平缓却不沉闷、低沉而不粗厚的鼓。
此时鼓面节节敲响,含着细碎的石粒,顿挫回荡于空气中。
塞伦耳根发麻,觉得两人的距离还是太近了。
“行,咱们的塞伦蒂普提少爷有文化。不然,你给它取个名字?”希莱斯抱出小鹰。
似乎就等着他问,塞伦很快回答。
“阿莫。”塞伦认真道。
“寓意希望。”
希莱斯的笑意逐渐褪去,回视对方。
他看着在黑夜中仍然璀璨的碧蓝眼睛,静静,凝视半晌。
忽而,面颊滑落滚烫,一颗颗泪珠坠下,由塞伦的灰袍吞没。
第39章 护旗
薄雪似一张白色轻纱,垫在黑褐的枯草与泥土上。
地面密布松木,日光一照,枝头反射晶莹的透明冰挂。
龙族不时举目,塞伦也不例外。
他们龙族偏爱这些闪闪发亮的东西。
鹰队十六人漫步林间,但比起欣赏沿途晨景,更需要警戒周围。
——这片树林里,以及附近的开阔河湾内,藏着无数“敌人”。
灰影与蝎尾骑士团的龙骑们,正进行着三天两夜的比试。
一名鹰队成员依次甩开四面黄旗:旗子之间没什么差别,非常薄,所以即便比较大,也方便携带。
“希莱斯,”那队员唤道,“它们怎么处理?”
大家心中有数,旗子肯定要藏起来,因为它代表着队伍的成绩。
这场比试,除小队成员以外,人人皆敌,包括所属骑士团的队伍。
一支小队拥有两面旗,他们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夺取别队的黄旗。
夺得数量越多,最终成绩越好。
鹰队还算幸运,刚刚出发就逮着两面,抢了就跑。
眼下的问题在于,他们要如何将其藏起来?
希莱斯沉吟片刻。
“首先,必须时刻带在身上。”他梳理着思路,“有一个人需随身携带它们,其他人也要牢牢守在他身边。”
这样看,鹰队基本要团队作战了,不能分出去太多人。
“你是队长,你装着吧。”吉罗德干脆道。
希莱斯摇头,正想给出理由,一道声音抢先开口。
“不行,就算蝎尾不知道,灰影这边的其他队伍不可能不清楚,希莱斯是队长。”贡萨洛轻细的嗓音响起。
别的龙骑都把外袍裹到下巴,不让冷风灌进身体。
唯独贡萨洛露出一截脖子,像刻意将脖颈上的项链展示出来。
他眯着狐狸般的绿眼睛,唇钉微动:“恰恰因为队长的身份,希莱斯才不能拿旗。那样太过显眼,更容易被针对。”
吉罗德下意识驳斥他,但转念一想,说得在理。旋即便哑了声,不爽地瘪嘴。
希莱斯则略感意外。
虽然近来队内关系稍有改善,但贡萨洛始终和其他队员关系浅淡,保持一定距离。
他仿佛只对大自然、还有日常做祷告感兴趣,时常游离队伍之外,对凡事态度都较为冷漠。
幸亏只是看上去冷漠,必要时候,他懂得变通,让队长管得过来。
例如之前狩猎分队,他愿意听命于希莱斯,去侦察队呆着,避免老和吉罗德产生摩擦。
即便如此,人类龙骑照旧喜欢用“疯子”称呼贡萨洛——讽刺他是个唯独在宗教上不懂变通的原教旨主义者。
希莱斯先是赞许贡萨洛的意见,他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如果和别队碰上,少不得进行一番交战。护旗人的近身格斗不能弱……菲恩,你来守旗。”
他指派一名龙族。至少在机动性方面,龙族胜出人类太多,必要时候能飞上天空。
众人见希莱斯突然不语,知道他在跟搭档塞伦心声交流。
半晌后,希莱斯又额外指派一件事情。大家听完指示,半信半疑地接受。
护旗人安排妥当,接下去则是额外的分配任务和交代。
鹰队惯例分为两批——一队侦查,一队护旗。
主要负责侦查的队伍,将拆分一对龙骑搭档安插其中;假使突发状况,心声便是最方便的报信途径。
希莱斯叮嘱道:“非必要,龙族不可以飞行。飞上天空再降落,容易暴露我们的位置……”
穿行针一般倒插地面的树林,众人鞋底嗤嗤作响。
山间雾气已散,而龙骑队伍呼出的白雾,成了另一道形影不离的光景。
他们无法原地呆着,身体同样需要活动,不然血液会结冰。行动比乌龟迟缓,还怎么跟人战斗。
护旗人菲恩慢下脚步,众人见他掉队,跟着停在周围。
“你做啥?不怕命根子冻掉啦?!”他的人类搭档张大嘴巴。
菲恩解开裤子,手里攥紧黄旗,左右前后寻找合适的位置。
“我得看住它。”
啧啧声此起彼伏,菲恩不以为意。最终,他选择放在屁股后头,再提起裤子。
“呕……”有人嫌恶地吐舌头,五官扭曲。
“你放屁说一声,别闷个不声不响的,到时候是屁还是水,谁知道哇!”
“得了吧,你还敢摸旗子?反正我一点不想碰。”
菲恩耸耸肩:“放这里怎么啦,如果搜身,他们想得到扒我裤子吗?你们不如分点干粮给我,别让我拉肚子。”
“拉肚子跟干粮有什么干系,咱的食物都一样,别净想着骗吃骗喝……”
在众人小声笑闹之际,贡萨洛好似受到启发,雪也不摸了,走向希莱斯。
“我觉得,可以选一个人当做诱饵。”他提议。
希莱斯只稍微思索几秒,眉峰一提,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表示赞佩与感谢。
“吉罗德,你愿不愿意做诱饵?假装自己是护旗人,好让其他队伍以为你身上装着东西,帮菲恩做打掩护?”
“愿意。”吉罗德爽快应承这项任务,他乐得和别人交战。
大家一边商量其他事宜,一边寻找夜间宿营地。
倏尔传来声响,鹰队众人警戒地巡视四周,手摸向弓与剑。
树干和桠杈掩映之间,远处虚影晃动,众多的黑团逐步靠近。
呼喊也渐渐清晰——
“达亚——!”蝎尾一队人冲向他们。
-
日落西山,营火点缀林间,等待天边将要换岗的月亮。
菲恩又往屁股后面塞入一面旗,此时蹲坐着,像坐在软垫上。
蝎尾龙骑刚露面,他和吉罗德一下子被人拦在身后。
“你是没见着,他们呜呜嗷嗷地冲过来有多吓人。”搭档向他描述当时的情形。
“再吓人,最后还不是被咱们拿走旗子了?”他咧嘴笑开。
但正面迎战的队员们着实惊了一跳。
只怪那支蝎尾队伍太过张扬,把黄旗别在腰间不说,嘴里“桀桀”笑着,一副杀红眼的模样。
其实一共有两支蝎尾的队伍,第三只“蝎子”想加入交战。
如若三方混战,一般情况下,率先表现撤离意图的队伍,势必会成为众矢之的。
根据当时的情形,第三只“蝎子”的疯狂程度显然不遑多让。并且,就希莱斯个人观察而言,两只“蝎子”存在一个共通点——喜欢抓着厉害的人死死纠缠。
这可不是一般地好斗……希莱斯感叹之余,头脑也急速飞转,闪过无数念头。
那么大的动静,定然将招致其他队伍注意,到时候消耗太多体力,应付不了突袭。
继续打斗对他们弊大于利,走为上策!
事实如他所料,虽然撤退得相当艰难,但总归成功脱离出来了。
第四面旗帜还是塞伦夺来的,为了它,甚至差点被裹挟战局里。
希莱斯大加褒奖,决定夜间分袍子取暖,作为临时奖赏。
塞伦又气又羞,斥他一句“厚颜无耻”,然后扭头就走。
-
第二日的曙光缺席,雪花安静地飘落,为地面再添一层厚度。
鹰队再度行走于灰褐的树干之间。
侦查小组却很快报来异常,打破宁静安详的初冬清晨。
希莱斯上前一步,蹲下身子,手伸向一团草草被遮盖的碳堆。
雪片羽毛般降落,贴去木炭表面,迅速融化成水。
他缩回胳膊。
无需用手试温度了。
他整肃面容,警告鹰队队员。
“这里离我们昨晚的宿营地不远,他们应该刚走不久,注意周围情况,侦察队继续行动!”
第40章 偷袭
“隐蔽。”希莱斯下令。
鹰队众人分散三处,统统藏匿树干背后。
左侧,三人半蹲在地,替他们把风后方;
右侧,三人紧盯远处某个位置;
正中,剩下的十名龙族趴伏地面,下巴抵上沁凉的雪。
如此天气下,外袍的浅灰,反倒成了他们的保护色,与天幕、大地融为一体。
基于和蝎尾龙骑们交手得知的作战风格,鹰队一致决定,以防守为主,见机行事。
前方活动着一支灰影龙骑,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蹲伏守着观察。
“那堆火,估计是雕队留下的。”有龙骑认出对方队伍,轻声传递消息。
希莱斯派遣右方三名侦查队员,去小心跟踪雕队,找到他们的护旗人。
他们则暂时留在原地,免得后方退路被其他人切断。
雪片打湿众人的兜帽,形成一滩不深不浅的水渍,侦查成员终于归来汇报情况。
知道他们拿旗的究竟为何人,并且接下去大致该行进到哪里——希莱斯便高高举起手臂,向前一挥,众人起身行动。
-
眼见灰袍龙骑们往某个方位行进,一抹黑影从地上爬起,朝另一个截然相反的地方跑去。
他纯黑的袍子沾满干雪,粉末似的沿途抖落。
与队友们汇合,一人坐在木头上,看他回来,嘴唇一掀,展露两颗门牙之间的宽缝。
“情况怎么样?”那人问,说话隐隐漏风。
“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应该是被其他队伍吸引。虽然察觉了火堆,但没发现是我们。”他气息略带不紊,同队长反映。
队长“嗯”一声,咀嚼牛肉干。他左手捏着肉干,右手握着一根枝条。
而他跟前跪着一个人,队伍里,总有目光瞟向这头。
唯独队长视若无睹。
俄顷,蓦地爆发一道割裂空气的响声!
“呼——啪!”
枝条打去跪地的黑衣龙骑背部。
队长抽了两三下,然后扔掉枝条。抬高左脚,踩去那黑衣龙骑弯曲的膝盖。
“知错了么?”他问。
“知错了,是我的疏忽……”队员忍着痛意,颤声说,“早间收拾宿营地,不该露出破绽。”
“你但凡往火堆上撒泡尿都不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