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飞过小鸟,停留枝头。没呆一阵,被屋里猝然发出的笑声吓到,扑簌簌飞走。
阿莱克西的手臂从椅子扶手边垂落,他翻转手心,用指尖去捞明亮的天光。
“佳音呀,里昂。为何愁眉苦脸?”
真的是好消息么?心腹隐约担忧,他道出自己内心所想:“灰影人员定会随之变动,到时候人员分散,我们恐怕难以再插眼金沉湾。”
那儿是边境线,关键地带。不仅将时常发生战乱,而且人多眼杂。
届时,驻守的灰影军官会高度提防,加派斥候巡逻,绿洲阵营也不例外。
“我知道你的忧虑。可是,里昂,切莫忘记我们计划的目标在哪。”
里昂迅速回神,看向笑盈盈的主人。
“搅乱、搅浑……尽可能制造绊脚石,混乱越多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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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型会议室没有议事大厅那般宽敞,尤其众多身强体壮的男人围坐一块儿,空间瞬间狭窄拥挤了。
长桌坐满一圈灰袍军官,旁边零星散落几个灰点:事务官和小文员单独拎把椅子,找空处坐下。
会议室位置背光,临近夏日,屋里无需取暖。天花板却仿佛快碾向人的天灵盖,光线阴暗不说,气氛同样压抑。
马可十指交叉,握成拳,眉间挤出沟壑。
希莱斯坐在一方角落,双手垂放膝盖;他旁侧的塞伦双手抱在胸前,蓝眸冷若冰霜。
“你得拿出更加充分的理由。”马可络腮胡微动,视线投向桌对面的旧营军官。
“不然我绝对不会同意,单凭你的一己之见,就把我的事务官停职。”
对桌的旧营军官面不改色,似乎就等马可这一句话。
他努动薄得几乎不存在的上唇,扁平的五官被阴影吞没:“想我阐述理由?没问题。很简单——灰影即将率军驻守金沉湾,你们龙骑部队人虽多,但还有一群未经驯化的小崽子,带不上战场。”
“你们能带去的,不过依旧两百余名龙骑而已,仅有骑兵与步兵的半数人。平时事务找后勤、以及那个什么芬……芬什么登的文员,方可处理大半。剩下一百四十名新兵呆在主营吃喝拉撒,加急训练,一样要管控。事情不比前线多,且来得麻烦。”
另一位新营骑兵将领附和:“如今你是龙骑主将,兼任灰影主帅……”
“……新旧营的龙骑全归你管,你还得奔赴战场。这样吧,俩下属,你自己看着带一个,领走的停职。总之,营寨必须留一名事务官,作为教头和处理要务。”
他话说得一点也不客气,明摆着给马可做选择,没有留下任何余地。
龙骑部队的弊端恰恰在于此处——主将和副将规定为人类与龙族搭档,领兵打仗时,搭档必须随行。
不仿其他部队,主、副将能够分头行动。
塞伦抿紧薄唇,若非必要,他一点也不想旁观这出戏码,简直令人作呕。如果可以,他当即拉着希莱斯走,宁愿陪他去看铁匠无聊地敲敲打打。
表面在讨论事务官,或者再直白些,指向希莱斯。
实际针对的人是马可。
“倘若我不同意呢?”马可难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露出怒容。
“记住你的身份。”五官扁平的旧营军官高声提醒,“现在坐到主帅的位置,已经是总司令对你的破格提拔。原本你触摸不到天花板的,迭戈·马可。”
“你被阵营从圣雷监狱捞出来,照规矩说,本职只有打仗,管理军务并非你的范畴。”
塞伦气笑了,他没有做得太明显,略微提起唇角,神情厌弃。
上一次遇见明着暗着不要脸的人,还是他三哥阿莱克西。
众人等待马可抉择。
其实大家心中有数,马可真正重用的是那名灰眼睛小子——希莱斯亦为他们的目标。
马可缓缓转过头颅,面向希莱斯。
下垂的眉尾此刻展露的不是忧郁,而是一种严肃覆盖之下,交织着一缕愧疚的复杂。
大家以为马可要主动做出决断,却不想,他将选择权抛给希莱斯。
“你怎么想?”他问。
希莱斯起身,灰目先是扫视在场所有的军官、事务官、包括一侧好整以暇的金斯顿。
众人也将目光放在这名刚刚成年的新兵身上。
只见他微抬下巴,镇定自若地启唇,而后,大厅充斥坚定的话音。
“我愿意遵从停职,跟随马可大人前往金沉湾。”
第68章 坦诚
最终投票决议,希莱斯以余出十票赞成,服从前往金沉湾,并暂停事务官职务。
塞伦左顾右盼,晴空令周围环境无比敞亮,他竟一时找不到希莱斯身在何处。主营墙壁是冰冷的深灰色,人人穿着同样款式的灰衫或灰袍,唯有头顶一抹亮色能够迅速识人。
对方这会儿应该从将领寝房出来了,马可不知找他谈论了些什么,约莫是些安慰话。但他没有用心声打搅,即便谈话结束,更想面对面跟搭档说话。
塞伦来到武器库旁边的铁匠屋,浓烈的金属热风扑面而来,将他一瞬间带回家族的记忆中。
希莱斯很喜欢观赏兵器,难道他不知道,蕃石箭矢就是帕特里克家族首先与绿洲阵营合作,共同制作出来的吗?
等战争结束,希莱斯愿意的话,便带他去家族领地——长铗城,回龙族王国。
届时想瞧什么,都可以给他看个尽兴。一些特殊的用具或者兵器,也尽管随心意打造,只是他开个口的功夫。
找遍一圈,不见希莱斯的影子。
兜帽在行走时掉落,昼光洒落银白的发丝上,仿佛为塞伦戴上一顶璀璨的宝冠。
周围士兵频频投来视线,不知是被他夺目的发色吸引,还是同样镀了层茸茸金光的出众相貌。
塞伦早已习惯这种打量,他的蓝眸装不下那些视线,只四顾寻找一个人。
不在铁匠屋,又会去哪儿?
他选择送去心声,依照脑海响起的答复,穿过密密匝匝的人群,行至西面哨兵塔脚底。
向卫兵道出来意后,守卫一边咕哝,一边掏出钥匙;用肩膀顶开铁门,示意塞伦赶紧进去:“一个二个没事干,净往城墙上跑,扰我清净……”
塞伦微微低头,绕开门楣,顺着阶梯与爬梯登上城墙。
龙族的身形向来比人类高大,近一年中,他能感觉自己的身高在变化,虽然没有儿时那般明显的骨头疼。
希莱斯和他一样,身高窜得极快。若不是他没有兽瞳,光看背影,放进一堆龙族里,个子照样不矮了。
视野重新开阔,塞伦脑内想着希莱斯,从城墙道上放眼望去,便撞见那道挺拔的人影。
……还有看见自己时,一下子柔和的眼神。
希莱斯没想到塞伦会这么快找上来,幸好,他事先准备了一只小木椅,搬来给塞伦坐下。
二人没有并肩而坐,相隔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正对垛口。
“放空,还是纯粹没事干?”塞伦看向希莱斯,心说你可让我好找。
“肯定没事做啊。”希莱斯自嘲一笑,“其实是想再瞧一瞧灰影附近的景色,不知道下一次再看见,会是什么时候了。”
方形的凹陷垛口像一个画框,将碧空天窗、密林彩饰与半匹河流绸缎装进这小小的区域里。每一小块色彩,都是那样浓郁艳丽。
又似一个水池,蓄积春夏交替、自然用生机作为养料,浇灌而成的鲜活景物。
“我不明白。”塞伦突然道,“为何你每次负屈,总是擅长把自己扮成一个没事人,置身事外。”
“如果挨打不是痛到极点,没必要回回叫出声。”
希莱斯坦然回应,却有些意外。
“这不像你会问出的话,塞伦。”
小少爷的表情像是询问:在你眼中,我该怎样表示?
希莱斯斟酌几秒:“比如,直接质问我为何选择去金沉湾,放弃事务官一职;或者怎么不反抗……之类的。”
塞伦轻哼一声,你究竟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希莱斯了解他,但不尽然,笨蛋依然是笨蛋。
他确实想知道前一个问题的答案,可之前一番问话,搭档没有听出话中另外的含义。
——强撑着有什么好?他深深记得,希莱斯曾说过,培养信任的路程中,会依赖和仰仗他。
不愿意发泄哪怕丁点情绪,自己一个人跑来发呆——就是这么个依赖法?塞伦瘪嘴。
要知道,连傻都可以忍受,当然做得到其他情绪一概照单全收,希莱斯是他一个人的例外。
得知塞伦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放弃事务官,希莱斯取下护手。
护手表面密布着无数或大或小,深浅不一的割痕。它饱经风霜,自家庭破碎那天起,便一直陪伴他翻山越岭,一路从绿盐城来到圣雷岛。
“我和金斯顿最大的差别,不在性格,更不在年龄。”尽管金斯顿比他年长四岁,算年纪轻的事务官。
希莱斯继续说道:“他上过战场,驻守过边境。我需要资历,从长时间的战争中获取经验……这样,才能跟金斯顿有得一拼。”
护手之所以趁手,是因为它经受过时间的洗礼,变得越加贴合手部,让人愿意继续使用。
提及金斯顿,塞伦不禁皱眉。“前两天,他是不是当面跟你讲‘龙骑不需要两个事务官’?”
“没错。”希莱斯当天确实讲述了藏书室的遭遇,自然,一并转述塞伦,他的行踪引起金斯顿的注意。
他应答后,反而摇头,“我不觉得他与此事有关。我那时候特意瞟了金斯顿一眼,他的表情有些许吃惊,不像作假,即便很短暂。”
“不论是否关涉,你拱手让位,很可能因此永远失去成为事务官的机会。”塞伦直截了当地说。
毕竟,这回的性质与之前换下队长不同,灰影内部有人刻意针对马可,希莱斯则作为他们之间拉扯、争斗的桥梁。
废除希莱斯,也就摆平了马可所培养的一股潜在力量。
“马可、尼古拉两位大人不会坐以待毙。”希莱斯微笑,重新戴上护手,拨动五指,再渐渐收拢,“他们的目标不局限于将领。同样,我的目标不会止步于事务官。”
“你想通了?”塞伦错愕,眼眶微微睁大。
“什么?”希莱斯一愣。
他一时坠入蓝海之中,回不过神。
那两池碧蓝沉静地注视着,似要将他拖入深渊,然后溺毙。
最后通过柔软而湍急的水流,冲刷所有的遮蔽物,捧出心脏,仔细端详里面藏着的真实想法。
希莱斯恍然明悟话中含义——“想通你要成为龙骑士,其实是自己的愿望了吗?”
他撇开眸,等来冰冷的回话。
“我以为你终于肯讲出真实的意愿了。”
蓝海登时掀起一阵风浪,汹涌如烈火。
塞伦冷冷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正视自己的内心?你可以对我诚实,对鹰队队员们诚实,对战友、长官献出诚挚之心……”
“唯独对你自己无法坦诚。说真的,我见不得你这幅样子。”
塞伦绝非不分青红皂白地叱责。正因知晓搭档的身世,知晓他对家人的愧疚,知晓口口声声为弟弟成为龙骑士的背后,实际蕴含的愿望。
他心疼。
心疼希莱斯把家人的死归咎自己身上,宛若背着一块巨石,负重前行;始终提心吊胆,生怕被重石压垮,也怕石头滑落,再捡不起来。
于是一切愿望,皆冠上了家人之名。那些最深处的渴盼,丝毫不敢见光。
塞伦猛然起身,拽起希莱斯,揪住后者的领子。
“你从来不是一个懦夫,”他眼神凌厉,唇瓣微微颤抖,“若是实在没勇气,我能帮助你,不惜一切代价,只为让你认清自我。”
希莱斯仰着头,凝视他看似动气,实则担忧的小少爷。
“请给我时间,我一时半会儿没法办到。”他喉间有点难受,声音干涩,灰眸却不自觉流露温暖。
“我只有你了,相信我,塞伦。你也只会把肩膀分享给我,不是吗?”
“说到做到。”
“好啦,答应你。过多的保证不必要,你我心知肚明。如果想听承诺,说百遍、千遍我也愿意,以生命起誓。”
塞伦骤然松手。
他银睫垂落,眸中神情被隐藏下去,希莱斯没能成功窥见。
临走之前,塞伦扔下一句话。
“待时机成熟,我会把所做的事情和盘托出,以及你想知道的一切,包括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