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合的窗户外,宣告声闷闷地传进屋。
“列夫·帕特里克,因参与刺杀弗瑞德大公,罪证确凿!念及帕特里克家族为全龙族和平立下不世之功,创造蕃石箭矢,特赦死刑!”
“……即日起,列夫·帕特里克将被剥除贵族身份、德米特里公爵侍从身份、帕特里克家族长子继承权、克内山矿脉享有权……终身劳役流放!”
……
疼痛模糊了塞伦的视线,他好似挣出水面的溺水之人,张开嘴,本来要大口大口地吸气,结果喉咙里只能喊出痛呼。
木色的天花板摇摇晃晃,经历了一场漫长而又可怕的折磨。腹部好像还在疼,但痛到某个极点,所有感受都会被麻痹。
他重新溺回梦境中。
……
这回,塞伦逃离了家族。他化作龙形,趴伏草原之上。
微风从后脑方向刮过,柔软鲜嫩的绿草摇头晃脑。他吸入嫩草的芬芳,感受风的凉爽。
以及一双手的触摸。
干燥、温暖。或许有点扎人,好在龙族鳞甲坚硬,覆满厚茧的手掌,被触碰起来也是柔软的。
他喜欢这双手的抚摸,每次飞行之前,那个人都会摸一摸自己。而他会托着他翱翔,飞过暴雨乌云,黄沙阴霾。
睁开眼,塞伦如愿以偿,看见一双沉静的灰眸。灰宝石没有他见过最鲜亮的颜色,却是他平生最喜欢的宝石。
藏起来。塞伦心想。
巨龙尾巴轻轻摇晃,讨好地探向人类。用尾巴尖尖裹住人类的脚腕,接着一点点圈拢,再锁紧——充满欢愉与占有的力道。
他好喜欢灰宝石,仿佛有治愈的疗效,身上一点不痛了。如果含在嘴里,疗愈会不会更好?会是什么味道?
再靠近一点,塞伦感到身体蓦地缩小。他越靠越近,享受着人类注视他的眼神,只装着自己,满眼对方未曾察觉的放松和依赖。
人类的唇瓣一开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声音很好听,却听不清话语。
他渐渐缩回下巴,把头抵过去。灰宝石先稍一稍后头,现在,他只看得见唇瓣。
像温水一样解渴清爽吗?还是茶的微涩馥郁?
正当他即将触碰上去,腹部的疼痛搅乱了动作。
红色浸透了衣裳,浓郁的血腥味扩散开来。他撩起衣摆,鲜血淋漓的伤口一点点发黑,味道奇臭无比。
黄白与红丝交杂的脓血渗出,伤口深处……还是内脏当中有蛆虫冒出头,扭动它们恶心的身躯,一口一口,蚕食腐烂的血肉。
塞伦不愿把伤口暴露给心爱的灰宝石,太丑陋了。发现自己无法动弹,溃烂流脓的腹部就这么敞开。
他抬起头,眼前只剩溢满悲伤的灰眸。
不要……
肌肉一寸寸僵硬,而皮肤软烂如泥,他绝望地与希莱斯相望。
至少,心脏要由你来捅穿……他的宝石。
希莱斯——希莱斯——
他竭尽全力大吼,只有这个名字,千遍万遍地重复。好不容易得到的真诚,不能就此放弃。
“希莱斯……”
塞伦的视线猛然恢复浅木色,正前方,门扇同时被打开。
希莱斯神情惊慌失措,他还是第一次瞧见对方露出这个模样。
-
希莱斯吓得不轻,他正拿着马可留下的书册,准备去找塞伦,守在床畔翻看。
心声一遍又一遍地传来,反复喊着他的名字。他以为塞伦的伤势是不是出现了别的状况,抑或碰上其他问题,心急如焚地从寝房奔到医室。
看见塞伦的一瞬间,他心头重石落下。幸好检查过后别无大碍,只是做了噩梦。
现在,有问题的反倒成为他自己。
希莱斯哭笑不得,翻转手臂,把深可见血的牙印举给塞伦看。
这凶猫不知发什么疯,进门之后一声不吭,抓过他的小臂就上嘴咬。疼归疼,希莱斯倒是不介意。
说明塞伦终于恢复了一点精神,不像之前那样,每逢换药就得喝下助眠的药汤,清醒的时间少之又少。
始作俑者丝毫没有悔改之意,似乎对牙印颇为满意。
只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好像稍微偏离一寸,他就会消失。
塞伦凝视人类的一举一动,看对方把书册放去床头柜,熟练地为他检查伤口。
他眼神微动,心脏顿时浸泡酸涩里。
“你……”塞伦一开口,才察觉嗓子火辣刺疼。
希莱斯端过一碗温水,用木勺送入他口中。他又想起那个梦,吞咽的动作便不自觉艰难了些。
“你没照过水镜吗?”润完喉咙,话语终于顺利说出去。
什么?希莱斯一愣。他顺着塞伦的视线摸向下巴,摸到一手硬硬的刺茬。
啊,他忘记捯饬自己了。
最近几天,希莱斯基本忙于往返会议室和医室,连寝房都很少去,更别说收拾收拾外貌。
“很难看吗?”他有些难为情。换作任何一个朋友提醒他,兴许不会这么赧然。
塞伦摇头。希莱斯相貌英俊,其实非常适合留胡子,一种介于少年人和成年人中间的气质,更有成熟硬朗的风韵。
如果光留胡子倒好,塞伦想说的,是对方眼中的血丝,还有掩盖不住的疲惫。
出了那么一桩大事,想也知道希莱斯会忙成什么;而且照顾他的举动,以及床头醒来就能看到的温水和干净毛巾,说明他常往这里跑,或者时时牵挂叮嘱、仔细嘱咐过杂役。
柠檬的酸涩又在胸口蔓延,带着无与伦比的清香与芬芳。虽然心疼,但不得不承认,塞伦这一刻是满足的。
知道他的担忧和牵挂,体会他的付出和关心。
自从塞伦醒后,一种毫不遮蔽的、异样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
希莱斯承受得了长官的审视,战友们曾经不善的打量,却唯独受不住塞伦这样目不转睛地瞅着他。
其实说到底,自己肯定也好不到哪去。特别是塞伦睁开眸子,等到那魂牵梦萦的蓝色……希莱斯呼吸一滞,动身整理病榻,生怕一个对视,他会看个没完,塞伦届时恐怕会不高兴。
痛苦而甜蜜的暖流涌入四肢百骸。
在换药和拆换被罩的过程中,希莱斯给塞伦说明两日以来发生的所有事,包括战时计划,以及如何应对狂沙。
“你要率领骑兵作战?”
塞伦想要起身,被希莱斯一把制止。
“是的。”
手臂有点疼,让希莱斯想起他们经历的第一场战争,事后,小少爷也是这般死死抓握,用同样的力道。
塞伦皱紧眉,浑身散发不悦和不甘。
“你明知道,高智狂沙很可能往西侧进攻。你要跟它们对战……”
“我不去西侧,未必碰不上高智狂沙,每个人都不可避免亲自面对它们。”
希莱斯侧身坐于床边,轻抚塞伦的头发。“还担心呢?”他语调开心,招惹塞伦愈发烦躁。
“这样,我向你保证。”
他倾身上前,捧起塞伦的脸,让后者转过头,直直面对自己。
“我会手刃高智狂沙,把它的尸体带到你面前。”用水剖开它的腰腹,你伤得多重,我便加倍偿还。希莱斯心中补充。
塞伦怔怔地与他对视,一刹那,好像窥探到灰眸中稍纵即逝的狠厉。
动了动,塞伦腹部有点兴奋得发热。不是伤口,大概要再往下一几寸……唯恐希莱斯发现,他生硬地颔首,就算接受了。
实际上,他还没有被说服。原因在于自己。
躺床上不能动算什么事?尽管希莱斯应付马背骑射绰绰有余,可是若能空中作战,有自己帮助配合,他们能解决更多狂沙。
若正面迎上高智狂沙,定然比一个人要轻松许多。
他并非不相信希莱斯的实力,只是高智狂沙谁也没见过,未知的力量才叫人由衷恐惧。
目前人类与龙族掌握的信息中,关于它们的能力,也仅限于把尸体转变成武器。
然后根据死者生前的身手才智,还有尸体完整度,挑选部分变化成智慧狂沙——说不了话,但有一定学习、模仿能力。
其余的统统不了解。
塞伦所担忧的正是这一方面。
除了必要的行动,希莱斯几乎一整天跟塞伦呆在一起。他们一同看书,偶尔交谈几句。
希莱斯体贴入微地照顾,和他分享战术策略。
塞伦明白,希莱斯一定看出了他的焦虑不安,用各式各样的方法向他保证:我会尽可能平安归来。
只要不是百分百,焦躁便一刻也挥之不去。
-
塞伦几乎一夜无眠,他这两天睡得足够多,更不愿回到纷乱诡异的梦境。
心神整夜整夜地拴在希莱斯身上,疯了似的想他。即便曙光降临,才是军队迎战之时。
他甚至幻想有没有什么魔药,像改变发色的法比乌斯药水,能够使他的身体暂时恢复行动——不多,维持到战斗结束就好,他还要稳稳地托着搭档降落。
……果然魔怔了。
于是,当希莱斯一身戎装打开门,他仍有一瞬间以为是自己的想象。
希莱斯身披银铠,昏黑的环境中铠甲银光锃亮。他点燃烛台,那坚毅的眉眼霎时由灯光照亮。
他昨晚像是专门去整理了仪容,下巴光洁,容颜恢复少年人的生动朝气。
然而一身宽阔坚实的铠甲却称得他气宇轩昂,有着身经百战的将士那般的喋血和凛然。
鲜血的火热、刀剑的锋利,在他躯体上融合得仿若鱼与水、鸟与天。
希莱斯天生适合戎装。或者说,盔甲才能称得上他。
塞伦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他不知道的是,希莱斯的心跳一样很快。
人类抱着头盔,脚步声顿挫有致,来到床前。
“你要走了?”塞伦问。
希莱斯点头回应,搁下头盔,缓慢俯下腰。
以为他要给自己整理床褥,塞伦便没有闪避。他预料错了,希莱斯只是单纯地想凑近他的脸。
“我听基里尔说,龙族征战之前,伴侣会给出征的丈夫献上祝福,保佑家人平安归来。”希莱斯喑哑道。
什么时候有的这回事?
塞伦当真沉思半晌,费力搜寻一番记忆,最终无果。他正想说龙族王国地域广袤,或许不同领地有着不同习俗……
“闭上眼,塞伦。”我自己讨要。
塞伦不明所以,依旧照做了。
克制但紊乱的呼吸喷撒在鼻端,下一瞬,唇上袭来微微的压迫感。很痒,很软。
他脑内有什么东西断了弦。
“对不起,今天冒犯你,可我实在很需要它。”希莱斯声音略带颤抖,“回来我再和你解释。祝福,我收到了……唔。”
希莱斯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眶,塞伦他……主动贴上来,热切地回应着。
眼下,周遭的所有事物都无法阻拦他们用唇舌传递内心。
一些难以言喻的、热烈的、令心绪挤压膨胀,在血液里迅速窜动的东西,最后绵软而和煦地扩散到每一个毛孔中。
他们从未如此酣畅淋漓地感受过这种情绪,像醉生梦死,摔进酒缸里的人。
使二人酩酊大醉的,仅仅是一个吻而已。
直到塞伦无意间牵动伤口,发出一声闷哼,希莱斯才不舍地退开。
俩人的嘴巴都红肿起来,此前从未有过,所以只顾得将满腔愉悦抒发出去,又咬又啃。
“要走了。”希莱斯遗憾地说。
“再亲一下。”塞伦松懈肩膀,躺回去。
希莱斯轻轻啄吻一次。
“不够。”塞伦继续讨要。
“嘴角不算数。”
“再来一下。”
“……”
他们不知道亲吻了多少回,希莱斯忍俊不禁,与塞伦额头抵着额头,低低地笑出声。
二人望向对方时,眼里光点亮了彼此的眸色。
这真的是最后一次——希莱斯认真而虔诚地阖眼,在他的龙族眉间印下一个轻吻。
“我等你凯旋。”他耳畔响起塞伦的声音。
希莱斯拿起头盔,白与灰交融的披风拖曳身后,他几乎是逃离出去的。
塞伦也狼狈地撇开眼。
二人心里清楚,不能再多接触一秒,哪怕给予一个眼神。
——否则,除了对方,心底将容不下战场。
第79章 迎敌
最后一抹深蓝消失天际,色彩注入万物,唯独漏了杂草。
杂草干黄发黑,稀疏且分散,活像一块发丝稀少、光秃秃的脑壳,袒露发根底下平坦的皮肤。
此处视野开阔——极目远眺,前方是绵延葱郁的山脉;而巨大的岩石分布在达扉利河岸边,犹如隆起的骨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