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搬过一次家?”希莱斯听出言语之外的事情,用孩子易懂的方式询问。
“是的。”果不其然,男孩重重点头,“被狂沙抢了家,再也回不去了。”
他还神秘兮兮地把手遮在嘴边,说悄悄话似的告诉希莱斯。
“我偷听到昨晚他们讲话啦!家里攒下的钱全部当做盘、盘什么蝉,妈妈很苦恼,不知道搬家之后该怎么办。爸爸说,保命就好,日子苦一点没关系。”
男孩像分享秘密一样,只顾着转述,神情还有些兴奋。他不懂,却不代表希莱斯不明白。
贡萨洛背后的村长听见对话,艰难地开口。
“唉,确实是这么一回事。村里大多人是以前逃难来的,有点钱的人,早就去往更好的地方。橡树村的一户户人家,基本没钱再付路费,索性留下来,还能受各位庇护。”
“金城湾能够支撑到现在,少不了大家的支持。”
“有您这句话,我们就知足啦。”村长的话音像叹息一样厚重悠长。
驻守边境线的一年里,希莱斯知晓橡树村对金沉湾的奉献不比他们少。食物、布料、粮草等等物资,一部分由村民共同出力耕种制作。
士兵拿刀弄杖,民众靠的一双手——日复一日辛勤劳作,给边线的战士们送来源源不断的补给。
他们也是参战的一员。
全境生存危机之时,百姓的血液供养军队,用成千上万人的苦难和泪水换取和平。
……
日暮西山,众人抵达汇合地点。一天几乎没有停歇的赶乘,于村民而言,实在过于疲惫了些。
余晖逐渐褪色,钻进路边一棵高大树木的叶片之中,滤成皎洁的月光,投射在地面上。
伴随不远处悠悠传来的祷告之声,树影婆娑,月光悄悄起舞。
祷词从一座废弃的教堂而来,这儿是附近唯一的建筑。杂草与爬藤虎长满墙角,仿若趴在窗边好奇窥探的小孩子,安静地聆听屋内动静。
第一位信徒跪祷时,吉罗德没有反应,甚至打算去屋外透气。他不信神,向来对这些事情不予理会,自知不属于那种氛围。
第二位、第三位……直到两百余名村民开始念叨祈求,吉罗德的脚下顿时生出树根,把他牢牢钉入地里,不能挪动半寸。
——同一片光神信众所建造的教堂里,不同信仰的人,摆出不同的祈祷姿势;以分量相当的诚恳,对着他们的神一齐虔心拜祷。
废弃教堂里,碎石、蛛网和灰尘无处不在。
诚然,从干净与否的层面上说,尘垢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它的“圣洁”。
但满堂祈祷声洗涤了一切污物,飞向屋顶,涟漪般一圈又一圈回荡。好似神借用他们自己的声音重复呢喃,施与每一位信众。
吉罗德瞠目结舌,视线划过一张张面庞。
明明痛苦万分,字字咀嚼几年来承受的艰难困苦。为了飘摇不定的未来,为了摸不到的希望。
祈求神的指引与赐福时,他们的神情深处却蕴藏着无尽的欢愉。
吉罗德看来,所谓乞讨神佑,就像对着海市蜃楼讨要一滴水。
“愿您施舍垂怜,化解人世间的苦难……”
“救您虔诚的信徒脱离苦海吧!”
一个角落,一名唇下打着细小钉子的若教信徒双膝跪地,拿出一枚吊坠。
绳子串联一个椭圆银环,中间镂空,信徒的指腹捏起苗丫状的吊坠——那是若教标识,象征地母孕育万物新生。
信徒小心地将吊坠贴去胸前,接着双手分别放在太阳穴,十指并拢,掌心向内。
“若腐卡季,妈妈。”他念道,“我逝去归土,永夜滋养您的生命……”
身侧微动,希莱斯和吉罗德转头看去。
贡萨洛走向信徒,掏出了一模一样的苗丫吊坠。
他俯下身,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信徒的前额。
贡萨洛轻细的声音融于数百道祷词当中。
“慈悲的妈妈,您将引领孩子远离戈与血,病痛与罹难。”
希莱斯和吉罗德默默看着眼前景象。
二人知道,这一幕带给他们的震撼,会永远深埋记忆深处,于梦境当中重现。
倘若旅人在沙漠中漫无止境地行走,看不见出路、尽头,而苦难夜以继日地炙烤他的神经——
或许,面对海市蜃楼展现的茂盛绿洲,那一瓢虚幻的水,能成为他精神的救赎。
-
回程的一路上,吉罗德格外沉默。
他的信念不可撼动,不过,方才那副百人祈神的场面,内心某些想法产生了动摇。
他反而觉得自己是迷路的旅人:愤怒、无助、迷惘化作无数高壮而细长的树木,抬头望不到天;若直视前方,又寻不到出路,只能在原地痛苦地咆哮。
吉罗德俨然变成一头困兽,焦躁不安地度过整条道路。连骑行的动作都带着烦躁,屡次要超出队列。
等队伍披星戴月回到金沉堡,夜已过半,吉罗德下马之后没有回营房睡觉,而是直奔围墙底下,冲着一颗可怜的石头撒气。
希莱斯看出朋友状态不对,跟来墙角底下。
“希莱斯,你信不信神?”吉罗德尖锐地问。很直接,口气一样很不好。
希莱斯知道,他在对自己负气。即便此刻回答“是”,对方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然而,希莱斯接下来的话,却令吉罗德彻底愣在原地。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什么意思?吉罗德天生凶狠的面孔,此时让迷茫占据,变得有些傻乎乎的。
他只相信他所见……那意思会不会,难不成——真的吗?除了那群祭司自己胡编乱造的话,谁看见神了?
吉罗德的胸口迅速充胀一些难以言喻的感受,黑夜中,他的双目亮如星辰,嘴巴半张不张。
若灯光再亮一点,想必他那黑黝黝的脸蛋要藏不住涨红了。
他不是一个人……原来,有人和他一样……
吉罗德高兴得几欲落泪,恨不得冲上去拥抱希莱斯,亲吻他的脸颊。但塞伦肯定会不高兴,就算现在还躺在床上动不了——总之,能结识希莱斯真是太好了,他的兄弟!
孤独感瞬间消弭,那种满足感无法用言语形容。
很快,吉罗德恢复冷静。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现在再说失态,恐怕已经很迟了。
毕竟还有更深层的问题一直困扰着自己。
不信神,却苦于找不到信仰的支柱。从决定放弃信仰神明的那天起,他把目标着眼于自己,作为努力变强的一个理由。
然而还是太过渺小,他无法只倚靠这点单薄的力量帮助和改变他人的困境,曾一度迷茫、痛苦过,觉得事件的一切毫无意义。
某一天,灰影骑士团的人来到救济院,他给予自己一个理由,一个目标。
加入骑士团,凭借强大的实力和力量战胜狂沙,然后告诉世人:一昧寻求神的庇佑是没有用的,力量应当由自己创造,并牢牢握在自己掌心里!
“救济院那会儿,一群家伙老说我畏惧神,害怕宗教狂热者。”
吉罗德不再对小石子撒气,捡起它,放手心把玩。
“与其说害怕,不如说我一贯对这种东西感到厌恶排斥。我尝试去理解,最后嘛,常以无果收尾。”
“因为致使你置身人间炼狱的不是神,而是你直面的人。”
他也见过很多因为太过飘渺,怀抱不切实际想法的人为此而丧命,或者导致他人平白失去性命,这无疑是惊悚骇人的。
“我原以为信自己就好,然后好好保护别人,结果今天……”吉罗德粗声粗气地说,口吻不自觉搀进一丝委屈。
曾经令他深受折磨的无力感,虚无感又再度潮水般涌上来。
“世间如果真有神,我巴不得拽着那一帮该死的混蛋破口大骂,然后问,为什么不帮他们?不是全知全能吗,干嘛不拯救你的信徒?!爱他们就别折磨他们了,什么狗屁的考验,人连活着都是问题……”
吉罗德缓缓滑下墙壁,难过地抱住头。
“我以前太天真,以为强大到一定份上,就能保护好所有人。让他们免受苦难,不用再依赖神。可力量不够,帮不了他们啊……”
希莱斯总算明白,为何吉罗德那么崇尚武力,原来这便是主因之一。
意识到平庸的一刹那,对个人来说,是痛苦而又幸运的。
显然,他的朋友没能挣出痛苦。
“我该信谁。”半晌后,吉罗德闷闷道。
“我知道,你很难受。”希莱斯伸手,搭上吉罗德的肩膀,“个人的力量太过微薄,还有灰影和蝎尾的弟兄们呢,不是吗?”
“一点一点聚集起来,总能汇成达扉利河。整个边境线那么多骑士团,该是江河湖海的力量。这样粗壮的一根绳子,狂沙扯不断,编织起来足够庇佑民众了。”
吉罗德蜷缩墙角,像只庞大而瑟缩的野兽。希莱斯的话语则带来了柴火,野兽渐渐舒展身体,歪过头,看向后者。
“至于心理的慰藉,由神去干吧,咱们没法干涉。”
希莱斯话音并不轻快,相反,很沉很沉,却让吉罗德有了安定的支柱。
“我们需要做的,仅仅是创造出能让大家安心选择信仰、每个休沐日能去进行祷告的环境。”
“相信你所看见的一切,吉罗德。”
第78章 祝福
“塞伦,你又把礼仪老师气走啦?”
母亲的声音从头传来,像一场温和的春雨,迎面徐徐洒落。
视线昏沉而模糊,他隔着一面水镜似的看见母亲蹲下来。没有五官,但他知道是她。
她为他整理衣服,手臂穿过外套袖子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手竟然那样小。
好像不该是这样,应该……比现在大,有茧子才对。
来不及多加思量,母亲牵着他走进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有女人在小声啜泣,年轻的银卷发少年轻言轻语地哄。
而一位同样有着银色盘发的少女安静地站在一边,塞伦与她对视,莫名看出她那冷冰冰的脸,其实藏着笑意。
“和老师道歉,快。”母亲催促。
他心底油然泛起抗拒,别别扭扭地说了句:“对不起,夫人。”接着转向母亲,狡辩一般补充,“我只是不想应付其他少爷小姐,好麻烦哦,漂亮话又不是真心话。”
“那你想说什么真心话?”银卷发少年眼含笑意,看向塞伦。
塞伦感觉自己应该是喜欢与少年相处的,但此时此刻,愤怒如燎原的大火势不可挡,他狠狠地瞪着对方。而少年……他的哥哥,依然冲着他笑。
他讨厌那张笑脸。姐姐是冰山底下的熔岩,靠近就会把人融化;哥哥则是阳光背后爬行的冰蛇,虚伪,残酷,恶毒……
“我恨你。”塞伦听到自己这样说。
“哎呀,真可惜。”哥哥笑容不变,周遭的一切却骤然发生改变。
房间的窗户霎时关闭,昏暗无比。一些漆黑的臭水从门缝底下缓缓流进屋子,将精美的装饰、壁画,花朵和雕像悉数侵蚀。
腐败的味道充斥整个房屋。
父亲看起来十分疲惫,走路时摇摇欲坠,身上沾着黑水;母亲躲到屏风背后,哭泣声隐隐约约飘出,不愿把脆弱的一面在家人面前展现。
姐姐想尽办法把黑水弄出屋子。她满手黑色,表情冷酷,眼底的一抹哀伤却怎么都藏不住。
二哥在笑,笑得很是快活,但没有发出声音。他任由黑水将自己包裹,像刚刚泡温泉的人,发出舒畅的喟叹。
好乱,好脏,塞伦想走。黑水快要蔓延到他脚下,他四处求救,没人能够理他。我不要呆在这里!水会说话,好可怕!
它们原本是甜甜的,会逗他开心,会给他带来稀奇的礼物,会和家族一起共事……
甜水褪去色彩,露出它原有的漆黑。融成一双双巨大而凶恶的手,想要把屋子活生生撕开,吃掉父母的血肉。
虚伪、面具。
蜜语是毒药。
世间从来就没有真正纯粹的情感。
人人虚与委蛇,进行着他们的利益游戏……
二哥淌着黑水走向他,摸着他的肩膀,用温柔的语气问:“害怕啦?好弟弟,谁叫你是帕特里克家族的一员呢——如果你是别家小公子,我或许还会继续对你好。”
话语化作利剑,刺入塞伦的腰腹。他承受着剧痛,泪水和鲜血一起流下地面。好痛,都是假的。
别碰我,你这个疯子!我没有你这个哥哥!大哥呢……大哥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