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风悄悄吹口气,野草尚未晃动,细小的沙子便抢先开始飞舞。跳啊,转啊,孩子似的攀比弹跳,往前扑一段距离。
它们跳到一块骨头上,尖尖的指骨一动不动。下一阵风刮来,细沙再次迁居,可怎么都爬不出骨头海。
一直秃鹫盘旋上空,它的眼瞳映着大地:残骸杂乱地堆叠,一块完整的肋骨倒插直立,好似远方那株张牙舞爪的枯树。
向上飞——再向上——这里原是一片缓坡,而今尸身遍野,万千骸骨堆积如山,缓坡变成平地。
秃鹫停留两秒,宁可不要这里的“食物”,展翅飞远。
尸堆之上,一抹身影安静地目送大鸟离开。炎热的正午,那“人”身披长袍,好像丝毫感受不到热意。
它抬着头,仍然面朝秃鹫离去的方向,兜帽露出一截眼睛。
一旦想要接近细看,却犹如三伏天的沙漠,空气融化成透明的软泥,模糊一切事物。
包括那对没有瞳珠、沙子勾勒眼珠轮廓的双目,无法直视,令人头晕目眩。
待天空完全不见鸟类飞翔,它坐回地面,伸出长袍底下只有沙子捏造,没有皮肤的手指。
就着满地沙堆,它继续描绘什么东西。
像手一样,沙堆也被捏出形状:一座状若堡垒的方形建筑位于正中心,其身后插满众多细枝条组成的森林,两条蜿蜒的线条绘为河流。
它的指尖在周围移动,一会儿在堡垒正前方圈一个圆形;一会儿指头伸进细枝条里;一会儿在堡垒侧方,即远离河流的地方画一个三角形。
它专注地盯着地面,不知过去多久,忽而刮过一阵风,它突然举起头,望向天空。
沙堆被一脚踩烂,风将绘制的所有图案冲刷净尽。
它翻过手掌,向上一抬。身前,尸堆轰隆隆发出闷响,某种巨物从最底部慢慢爬起来,身上扑簌簌抖落骨头。
先是方形的头颅,再是粗壮而缺少几段骨节的躯干,最终拨开层层阻碍,展露庞大的两翼。
四周的沙子纷纷往骨龙涌去,爬虫一般攀上身体,顷刻间聚成血肉。
巨龙升上天空,向着某片天穹飞去。
-
-金沉湾,达扉利河-
烈日照耀下,达扉利河面撒上无数璀璨的宝石,一闪一闪,波光粼粼。
龙族斥候队绕过河流,若平日巡查,他们或许会稍加停驻,观赏和赞叹这般闪耀的美景。但今日,每一位龙族无一不直视前方,没有给予多余的目光。
银白巨龙翱翔最前方,带领四名队员跨过长河。
塞伦的兽瞳细细扫视地面,不放过任何一寸土地。
就在今天晨间,他率领队伍巡查金沉湾西侧地带。此处植被相对稀少,远离昼盲森林。相反,裸石嶙峋,岩层、丘陵与矮山较多。
——简直与河对岸相差无几。
隔着一条达扉利河,对岸相隔约莫两英里距离开外的土地,由狂沙占领。
河流是金沉湾的第一道防御线,狂沙不敢贸然正面渡河,一般会选择东面进攻。所以想要绕行堡垒西侧的地带,它们需要走更远的路,冒更大的风险。
一年中,它们只有一次从西面发起小规模骚扰,最后被一举歼灭。
今天,斥候队发现西侧异常。裸石层层凸起,为一些细小的东西充作天然保护伞。
譬如沙子。
若非检查仔细,否则很可能错过石头脚下藏着的沙砾。
尽管发现的地方离金沉堡比较远,队伍中也有人猜测,是不是之前小战争的缘故,狂沙溃逃时候留下的痕迹?
塞伦不敢怠慢,即便事实真是一场乌龙,他也要亲自到河对岸查验查验。
事关整个金沉湾,他不能妄自拿猜测去冒险。
达扉利河隔开两个世界。北边是无尽的荒原,明亮的光线反而更显苍凉。
大地几乎没有活物,只有茫茫的土色。部分石屋仅剩残垣断壁,成为一道遗迹,与荒野融为一体。
那是人类生存过的痕迹,不知道还能保留多长时间,然后被风沙彻底侵蚀、覆盖。
塞伦的心越来越沉。
他不会为决定后悔,只不过,天空愈加沉闷起来了,他们逐渐进入边沿。
黄沙诡异地悬浮空中,这又是另一个异象。塞伦警惕地减缓速度,此刻越是不能贸然回到地面,因为一旦降落,很可能会遭到围困。
好在此行获得了唯一的、也是最大的收获——他已经确定,狂沙正率军接近金沉湾西侧。
塞伦不打算进一步探查敌军到底有多少人,敌众我寡,且现在狂沙已经察觉他们,应当立即撤退。
他调转方向,正准备回程。
迷雾之中忽然闯出一只巨龙,冲向斥候队一员!
那队员闪避及时,欲要反击,结果巨龙迅速隐回浓尘深处。
银白巨龙发出长啸,数头龙族微微愣怔,仿佛听到不可置信的话,随后,四面八方传来反对的低吼。
然而银白巨龙力排众议,不做理会;用一声坚决嘹亮的嗥叫,使其余龙族不再作声。
大家转过身体,朝着金沉堡反向飞行,银龙则在末尾殿后。
时间和速度一样紧迫,众人几近化作闪电,力图冲到达扉利河。
浓尘穷追不舍,一刹那,塞伦敏锐地感到身后有东西袭击,他立马下降,躲开狂沙的偷袭。
冰蓝色的细雾向上喷薄而出,下一秒,数头龙族回过头,见证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狂沙巨龙像他们一样,灵巧地闪避了龙息。
这不对!
龙族震惊地想。
狂沙怎么会躲开?他们经历大大小小不下十次战斗,什么样的场景都见识了。就算是智慧狂沙,面对龙息也束手无策!
难道说……
“走!!!”
塞伦用巨龙形态的语言高亢长嗥。
四名队员皆是训练有素的老兵,得到命令,没有一刻迟疑,竭尽全力奔往营地报信。
剩下两名和塞伦保持一定距离,一方面掩护两名队友离开,一方面若见势不妙,上前帮助塞伦。
虽说正面抗击,实力肯定不若塞伦。可这只狂沙行踪诡谲莫测,又有尘沙作为掩护,它忽隐忽现,从而显得极其难缠。
加上众人的目标是撤离,做不到主动进攻,只得被动应敌,想尽办法防守。
狂沙再度消失,黄雾似乎消减了一部分。视线逐渐开阔,隐约能够瞥见正前方的一条宽河。
后两位龙族全力冲刺,转瞬之间,沙雾从侧方席卷而来!
那是一阵强劲如飓风的尘沙,霎时令其中一名龙族迷失方向。
巨大的阴影正迅速迫近,它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看着腐朽,却尖锐非常的尖牙。
“噗呲——!”
龙族没有感受到应有的疼痛,他睁开眼,满目皆为银白。
-
两名龙族化为原型,抓住一个士兵便厉声询问将领与主帅的去处。二人直奔会议室,事态十万火急,他们顾不得冒犯与否,径自闯入大门。
“急报!西侧六十英里开外,达扉利河沿岸发现狂沙行踪!”
众位长官先后起身,注视两位气喘吁吁的归来的斥候。
希莱斯认出他们是塞伦率领的斥候队成员,他皱眉问:“情况如何?其他人呢?”
塞伦为什么没用心声?来不及吗?莫非遇上了什么紧急情况?
两名斥候一五一十地将经历和塞伦的命令悉数告知大家。随着具体情形的讲述,众位长官表情渐渐冷峻。
【希莱斯……】
他们之中有人正欲继续问询细节,忽然,只见龙骑将领夺门而出,甩下碍事的佩剑,掠过一个个惊讶的士兵,向堡垒城门的方向奋力狂奔。
……
当希莱斯跑到城门底下,迎接他的,是一只拼命维持平衡、接近地面时摇摇晃晃,最终半摔地面,躯体滑出一段距离的银龙。
地面卷起尘烟,希莱斯冲进尘土里。
庞大的银白巨龙侧翻在地,浑身因地上的灰变得脏兮兮的,鳞片倔强地想闪烁光亮,却被腹部的鲜红色抢尽风头。
希莱斯双唇微张,一步步接近他的龙族,一对碧蓝的兽瞳也只倒映着他的身影。
他颤抖着伸出手,触摸头颅的一瞬间,巨龙终于阖上眼。
……
希莱斯和斥候队另外两名成员,一起扛着变成人形的塞伦进入堡垒。
距离医室仍有一段距离,他们与路易斯医师迎面撞上。
“给他治疗。”希莱斯声音嘶哑得可怕。
路易斯满脸惊愕。看着腹部汩汩流血的塞伦,他口罩不摘了,合力托起伤员,一把推开医室正门,吩咐侍从和杂役准备药物。
方才太过匆忙,他顾不得观察其他,几乎是把人带进屋子,才察觉希莱斯也在旁边。
路易斯把目光移向希莱斯。
他平白打了个抖。
他是医师,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面对亲朋好友身负疾病或创伤的态度。
但他从未见过有人的神情会如此可怕。
——像一头目睹挚爱之人陨落,走入末路的狼。紧绷着下颌,眸光冷森森,打算不顾一切地咬烂、撕碎伤害对方的东西;大啖它的血肉,一口一口生吞入腹。
屋外阳光一点点染上金黄,那点灼人的温度,却丝毫照不进那双灰眸中。
不止。冰冷与恨意的背后,路易斯还看出了……恐惧。
第76章 明悟
路易斯指挥助手,把塞伦移入一间独立的小房子。屋子小得可怜,因为还有数十个类似的房间,供重伤伤员,或是需要进行切割缝合等操作的伤兵使用。
里面只放着一张床,还有床头的小木柜。阳光撒在干净整洁的床罩上。空间虽然逼仄,胜在洁净卫生,通风、并且光线充足,至少不那么沉闷。
这些都是路易斯安排的修建的,念及他年纪轻轻医术高明,奇怪的建议都有成效,马可还没离开金沉湾的时候,便由着他的提议去折腾。
路易斯还特别要求,他操刀做手术时,不准任何人进入屋子。说有虫子和脏污会跑进伤口里,伤势更容易加重。
希莱斯双手抱臂倚靠门口,垂着头,不知想些什么。
他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但呼吸一时平静,一时又沉重急促,胸前紊乱地起伏,证明他始终清醒。
隔着一扇门,他能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痛呼。金沉湾现如今缺乏医药,包括麻醉用的药汁也无法调配。
所以塞伦只得这么生生受着——路易斯定是用布包裹木棍,避免塞伦咬到舌头——那叫声闷闷的,有些含糊。
希莱斯脑袋混乱却又清醒,没办法停下想象,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描绘门内场景。
塞伦腰腹的伤势如何?他现在承受着怎样的痛苦?拜托路易斯轻一些,别让他太疼了……
每一声喊叫饱含痛楚,犹如利刃割去希莱斯心头。时间偏偏流逝得如此缓慢,他不知道过去多久,只明白心脏已经鲜血淋漓,不多时,削成满地碎片。
门扇重新开启,钻出来的杂役看见希莱斯,不免心里一惊。将领大人面色怎的这样苍白疲惫?好像他也跟着经历了一场没有麻醉的酷刑。
将领大人定定注视门缝内的景象,全部心神被床上的龙族所牵引过去。
直到路易斯跨出房门,希莱斯才像找回声音。
“会好吗?”他轻声问。
路易斯答非所问:“不幸中的万幸——伤口不深,没有伤及内脏。就是看着吓人,面积比较大。”
希莱斯想起塞伦白皙细腻的肌肤。
龙族肤质与人类存在些许差异,他们的皮肤更像是一整块软化的肉色鳞片,看着柔软似水,其实小型战斗都没给塞伦带来多少伤痕。
近一年内,这些小房间基本让人类所占据,鲜少有龙族进入。
那样坚韧的皮肤,竟被造成如此大的创伤,承受的攻击简直难以想象。
希莱斯从干涩的嗓子里挤出字:“药不够用,是吗?”
“……”
路易斯的沉默,是最可怖的回答。
距离上次战斗已过去半月左右,大部分士兵恢复情况良好,但医室中不乏有其他重伤者未能下床。
物资像泼进地里的水,高温炙烤下迅速蒸发消失,连一点水渍都摸不到。
夏天,夏天……要知道,炎炎夏日中,患处倘若得不到妥善处理,最是容易溃烂化脓。
但凡伤口感染伸出指头,轻轻一触碰,再强悍的战士也只得如山一般轰然倾覆,无计可施。
“谢谢,辛苦了。”希莱斯的声音难掩颓丧。
……
希莱斯换了身干净衣裳,才进入塞伦所在的房间。
塞伦的头发宛若银白色的瀑布,从枕头流淌到肩膀。麻布层层缠绕,包裹着他的上身,将有沟壑般起伏的腹部线条藏在深处。
他唇无血色,紧闭着双眼。刚才的一番折磨使他备受煎熬,把最后一点体力悉数夺走,现下疲惫不堪,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