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伦轻蔑扯唇:“是啊,众人皆醉,唯你独醒。可我要告诉你,阵营里每个龙族都想得到这个问题,但大家依然选择接受牺牲。”
“天神赐你‘龙息’,不是让你胆小如鼠,不肯物尽其用,把与生俱来的一柄好刃闲着落灰——要知道,所谓受到的伤害,换来的很可能是一整个家庭,数条性命。”
“我并不怕……我只是觉得,弊大于利而已。”基里尔坚持。
希莱斯的怒火霎时熄灭,他望着少年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新生儿。
【塞伦,没关系。】他传递心声,【他只愿意相信自己所看见的。】
塞伦听见心声,神色稍有缓和。他问:【你打算怎样处置?】
“你想离开金沉湾?”
希莱斯将领蓦然提问,令基里尔一愣。
后者浑如烧开的水,双颊蔓延热意——幸亏晚间光线昏暗,照不出他的面色——而急躁和羞赧在胸前迅速冒着泡。
“是、是又怎么啦?!”话音刚落,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多高亢,甚至急破了音,当真成了煮沸时候的水壶。
希莱斯负手而立,漠然注视对方:“我与你做个约定,如何?”
我有拒绝的权利吗?基里尔气不打一处,只得勉为其难点头。
“当下一次狂沙来临,我将转派你和你的搭档保护一支地面轻骑兵。可能为蝎尾、灰影混杂,抑或二者单独行动,视情况而定。”
“若你能成功保护轻骑兵队伍,损失不超过四分之一,那么,我便让你退队。”希莱斯平缓道。
基里尔在灰影主营打听过,驻守金沉湾的士兵们,龙骑部队灰影居多,蝎尾则是地面部队占更大数量。
照这样看,骑兵封顶七百人——兴许达不到。每次派兵出去,不可能将所有轻骑兵都用上,因此轻骑兵上阵人数应当不会太多。
四分之一罢了,应承下来也无所谓。既然将领亲自表示,想来未必能轻易反悔,不然就是失信于人。
“但在此期间——”希莱斯语调顿时低沉下去,不怒自威,“必须无条件服从吉罗德教官的训练命令,不得闹事,不得挑唆队友同长官作对。否则约定立即作废,我将剥夺你退队的权利。”
“我答应你。”基里尔没怎么犹豫,他得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
金沉堡植物稀少,夏夜无非只有风声、夜雨。潮湿的空气沁人心脾,暴雨带来寒凉,吹拂皮肤上,温度刚刚好。
希莱斯早前打开窗户,眼下却被塞伦合上窗扇,仅留一点细缝。几盏烛灯不再浮躁,无声无息地安静燃烧。
“新一批护具和绑带,两三天之内方可送到金沉湾。”塞伦向希莱斯汇报。
“辛苦。”后者颔首致意,语意不明。仿佛明白军需物资能够提早到手,是搭档的功劳。
其实自打抵达金沉湾,希莱斯明显察觉,塞伦和安德烈独自行动得更加频繁。加上战事,二人平时显得比一般龙族疲惫许多。
之后,配给金沉湾的物资,特别关乎武器,向来不缺。连蝎尾的军官都啧啧称奇,更莫说马可大人。
再怎么迟钝也多少感受得到,一定和塞伦有关。
他俩心有灵犀,一个不说,一个不提。
希莱斯瞥眼窗户:“你不嫌屋子热?”
“还行。”塞伦简短回答。心说你不嫌自己脱衣裳就寝,被人看个干净?
处于战争中那没办法,一切需要将就。现在不同,窗户不正是给人遮蔽隐私用的?
何况希莱斯还是刚冲完澡回房,屋内,残存的湿润全挂在他的发梢。
他流畅的曲线由昏黄勾勒:沟壑、轮廓清晰可见。反而面容有些模糊,只一双灰眸带着水汽。
希莱斯喜欢赤着胳膊入睡,于是上身没有什么遮蔽物。塞伦无声走到窗前,拦着屋外可窥探的视线,自己所在的位置倒成为绝佳的观赏角度。
对方的背上留下无数道细小纤长的伤疤,有的陈旧,有的新鲜;血痂脱落,露出嫩红的新肉。
塞伦无端想起,希莱斯受杖罚那日,他为他排淤血的情形。
惨烈,甚至有点血腥。他不忍想起希莱斯的痛苦,然而……
现今细细咀嚼,竟能尝出某些隐秘、不可言喻的感受。
他兴许是喜欢希莱斯带一点点伤痕的,譬如现在的背部。他不明白如此癖好算什么,即使见识过许多真正拥有怪癖的贵族。
但伤痕决不能过多,迄今为止的伤口便已足够。多的从哪儿来……或许,缺一点齿痕。
“你的目光快把我烧穿了。”
塞伦做贼心虚般飞速撇开眼,却不见说话之人低头埋藏的笑意。
自从决心留在灰影,重重理由之下,有一个不知何时开始,不知发展到怎样一种地步的东西,时不时在心头膨胀。
来源于希莱斯,唯独为他一人挑起。
他心乱如麻,不愿意深想。他讨厌无法控制的感觉。
“金斯顿教了一群什么毛头小子。”塞伦试图转移注意力。
希莱斯用鼻息沉沉吐气:“的确,他在引导新兵上没有做好。”
“他们服从性不好的原因,根本就是没有斗志。”塞伦评价。
“事情仓促,咱们没法十成全怪新兵头上,不过问题着实很大:他们缺乏归属感……”
“……还有一种‘我必须为某个目标赴汤蹈火,因为我肩负着万千性命、乃至整个陆地疆土’的信念。”
塞伦说出他的无奈:“归根结底,还是没亲身经历过,难以代入接受。”
“所以我打算让他们跟老兵相处一阵子,当然,越久越好,影响更大。”希莱斯铺好床榻,翻过身,仰躺上去,鼻端盈满淡淡的灯芯草的气息。
“那个小鬼呢?”
“你明知故问!”希莱斯捎上一点笑斥,塞伦同样给予他轻笑回应。
耳畔响起衣料摩擦的声响,希莱斯盯着天花板,继续道。
“放是不可能放跑,即便我让他退队,他能逃得出绿洲阵营吗?只能说,小鬼可怜,但依旧需要端正态度,要不然迟早会酿成一个大麻烦。”
他轻叹:“我们何时不曾被命运裹挟……”
塞伦清楚,希莱斯话语未尽。
他走近灯盏,即将熄灭光源,搭档的声音适时响起。
“时至今日,我们要击败狂沙,何尝不是在违抗天命,夺回命运?”
塞伦等到想听的话,轻轻弯起薄唇,吹灭蜡烛。
……
将领寝房原本只有一张床,今日,希莱斯专门派人把塞伦的床榻搬来一间屋子。对于此举,塞伦并无任何表示,希莱斯只当他默认。
一年间,他们几乎坐卧不离。每打完一场仗,不是累得背靠背睡去,就是借肩膀给对方短暂入眠。
希莱斯习惯听塞伦的呼吸声——除非特别疲累的时候,他的呼吸十分清浅。容易使他联想到,行走于春末时节的树林中,那一缕拨动叶片微风。
大家练就随时入睡、随时醒来的“本领”,可有时候听不到塞伦的呼吸,他心头空落落,醒来之后不免怅然若失。
雨逐渐下大,待明日放晴,又将迎来愈发燥热的天气。
希莱斯阖上眼,从雨点声中分辨呼吸声,尽管那是徒劳。
但塞伦就在不远处,与他同眠。
思及此,困倦决堤,冲破希莱斯的意识。
-
昼盲森林将一半的暑气吞入腹中,越是繁茂的森林,走进它的“胃”里,越是感受不到阳光,阴森如冬。
好在“胃”破了许多洞,泄入的光芒显得格外珍贵。
昏暗中,只一人带引在前。数道马匹的轮廓接连出现,地面留下一个又一个蹄印。
骏马行进的速度有些缓慢,每一步都走得谨小慎微。借助这点依稀可辨的光线,他们必须睁大眼睛才能看清马蹄印。
而森林中的危险同样如此:脚底的树根、掠过的藤蔓,呼吸的潮湿……虫蛇在耳边嘶嘶作响,灌丛轻轻摇晃,不时闪过黑影,体型无法得知。
处处编织未知,潜藏着数不尽的危机。
“昼盲昼盲,果真是白昼视盲。任谁深入这里,都要变成瞎子。”一名龙骑新兵轻声抱怨。
他搓搓胳膊,其实身体并没有那么冷,但在这儿呆久了,阴森森的感觉从心底油然生出。
“你之前不还叫嚷着想乘凉,说巡查是份好差事吗?”同伴毫不留情地拆台。
“我收回那句话。”
人某些时候就是贱的,主动舍弃一个环境,总会无法抑制地开始怀念曾经的生活。那新兵暗骂自己,早知不该加入斥候。
昼盲森林和圣雷岛的星戈林完全不同,两地仿若两个世界,倘若没有老兵带队,估计一生都要耗在此处,兜兜转转找出路。
提及老兵,新兵不禁想起前两日发生的事情。原以为是侍从,结果突然变成他们主将的希莱斯大人,吩咐大家一起和老兵干活。
奇怪得很,但目前由新兵看来,前辈就是他们的救命稻草。
他睁着兽瞳,搜寻一位前辈的身影。他牵着缰绳策马靠近,上前搭话。
“哥。”龙族新兵问,“你从哪儿来的?”
侧方的老兵默默转头,无声盯着他。摆明了在说你是不是真瞎了?
——对方的衣衫明显颜色较浅,说明来自灰影。并且队伍里只有龙骑,而灰影的兵,基本出自救济院。
龙族尴尬地咳嗽一声,用手比划:“救济院之前,你家乡在哪里?”
“鱼石地。”
龙族半点不熟悉人类国度,干巴巴地“嗯”一句。本就是没话找话,正当他想另起话头,却听老兵接着开腔。
“四年前已经不见了。”
四年前……龙族估算,恰好是休战前夕。他心里一惊,望向对方侧脸,瞧不清神情。
前辈去到救济院,肯定不止四年。这么说来,岂不是身处异乡,然后突然在某天听说家乡被狂沙占领,只得白白听着,无能为力……
“他是我老乡,咱都回不去喽。”一位脸蛋颇圆,似一张浑圆的饼,下颌角仿佛消失一般的前辈随之慨叹。
龙族新兵紧了紧缰绳。
“鱼石地算古老的地域,有条绵延不息的江河,大地流淌的乳汁,哺育百代人。”老兵的话音徐缓而沧桑。
“那条河里的鱼特别肥美,光我见过最大的一条,就有这么长。”
圆饼科姆伸出一只胳膊,从指尖比划到手肘。
“现在么,被狂沙吃干净了。不知道会不会放姜,管他呢,最好什么也不放,腥死它们。”
队伍传开笑声,多数是老兵在笑。
紧接着,斥候队伍开始交流起自己的乡土。新兵们安静倾听,偶尔碰上感兴趣的,便插两句嘴问一问。
林中貌似静谧的乌黑浓雾,四面八方充斥着忽大忽小,时近时远的响声,队伍便是其中一缕鲜活的存在。
龙族听得津津有味,虽说人类国度大部分与龙族王国差不离,但许多东西仍迥然不同。
气氛热络之时,某声鸟鸣打断了众人的讨论。
世界就此寂静。
“狗娘养的狂沙。”一人边啐边说。
“我只剩一把刀也要操翻它全家。”
“家乡人不知道还活着几个,死了多少。老子豁出这条命,能带一个是一个。”先前的老兵喉咙破出怒音,细微的哽咽含混其中。
“……”
新兵们嘴张了又合,终是没能说出话来。
鸟鸣啁啾响,回荡树林,似在附和。
圆饼科姆认出是阿莫,撅起嘴唇吹两声口哨。小鹰悄悄站在枝头,紧随队伍旁边,可就是不愿现身。
“那是希莱斯主将的小鹰朋友,咱的好弟弟,小名黑面包。”圆饼科姆笑呵呵给新兵们解释。
新兵们还没来得及问出“朋友”这一怪异的身份,就听其他鹰队的老兵继续介绍。
“它陪我们度过好几回战役哩!从星戈林,到现在的昼盲森林,斥候总能遇见阿莫。”
圆饼科姆嘟囔:“就是每次碰见好像都没什么好事……”
阿莫叫唤两下,科姆好声好气地哄:“好啦,不是说你不吉利,知道你在给我们报信!”
但阿莫没有停歇,鸟鸣从左方一直传来。
老兵们的马渐渐缓下脚步,新兵不明所以,跟着勒紧嚼子。
只见科姆与领队沟通一番,马头调转方向,循着阿莫呼唤的位置步步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