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对方目光落自己身上,希莱斯朝他抿唇一笑,露出一点愉悦,和一抹友好。
第6章 争论
晚间,除却卧房外,中心指挥所交由龙骑预备队的一半人打扫。
希莱斯和塞伦二人被指派到总司令的私人浴室。
说是浴室,实际上更像一间小型澡堂。回型的内部结构,正中央设有小澡池。
灰影骑士团营地里,所有的引水与排污做得相当好,这是希莱斯默默观察后所得出的。
营地附近有条河,清流便从那儿引来。污水也不浪费:他们踩的地底深处,肯定拥埋着精密且巧妙的排水管;
而所有包括排泄物在内的污物,会顺着管道流向围墙之外,供给东北方的大片农田使用。
眼下这座小型浴池,便细润如春雨般,潺潺流动活水。希莱斯不禁再次感叹设计的精巧。
他右手支着扫帚,左手叉腰,聚精会神瞧着小澡池。
在塞伦眼底,这人的傻气正一个劲儿往外冒。
那有什么好稀奇的,他家庄园拥有的可比这个大得多。
“还不动手?”塞伦提醒说,“我可不想被你拖累,被教官发现偷懒,又去跑步挨罚。”
希莱斯有些纳罕,咕哝道:“我好像没在寝室里说过今天被罚跑……”
临了,回头看向对方:“你在现场?”
他自然指的是今天中午在食堂发生的那档子事。
塞伦不置可否,反问道:“怎么,觉得丢人,不好意思被提起?”
“罚跑没什么丢脸的,更别说,我是想保护芬顿。”
听闻此言,塞伦嘴角翘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希莱斯看不懂,却笃定其中不含善意。
空气沉寂下来,夜色流入浴室。
希莱斯自顾自拎着扫帚,开始埋头打扫卫生。这些事情他曾经做惯了,动作麻利,游刃有余,三下五除二就清理完一块区域。
休息片刻的功夫,他不自觉朝塞伦那头一瞥——
对方行动迟缓,扫帚的确碰着地面,可左右来回擦着,把尘灰聚拢,又拨了一地。
似是感应视线,塞伦的蓝眼睛同时往他这边偷偷觑,火燎般迅速收回。
希莱斯:……
到底谁拖累谁?!
他两条眉毛扯成一高一低,怀疑地注视眼前景象。
当真花费一些时间去观察,他才恍然明悟:那家伙没有装模作样,千真万确不会做清洁啊!
看样子就是从小被精心侍候惯,身边一直不缺人打理生活琐事。
没法再去纠结更多,希莱斯无声叹气,提着自己的扫帚往塞伦方向走去。
“先把尘灰扫拢,聚成堆;瞧着差不多,再统统拨出门外。”
他以身示范,全方位悉心解释、教导:“例如这些——扫不干净的地方,得先舀上一瓢水,然后用长毛刷一点点除干净……”
没有手把手去教,希莱斯已经为对方挽留最后的面子了。然而纵使如此,塞伦仍旧不可避免地面红耳赤。
正因知道刻意留几分情面,并且自己丢脸在先,塞伦暗自气恼,窘态一直持续到他能够勉强上手。
这回,虽依然笨拙,但好歹可以成功做些事情。
“不错嘛,好样的。”希莱斯用哄孩子的语气夸道。
可话刚离口,他立马意识不对。
说出此类话语,已经快成为刻印身体中的习惯。面对其他小辈或孩子尚好,如今站他面前的却与他年纪相仿……换作他,也会认为在阴阳怪气。
“误会,你听我说……”
一切都晚了,塞伦沉下面孔。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和惺惺作态。”他讥讽说,“看来你的确喜欢多管闲事。”
希莱斯蹙眉:“刚才是我不对,无意间说出口,因为以前常对着我弟弟讲……罢了,你兴许不愿相信。”
“就事论事,白天食堂的闹剧,我不认为在多管闲事。”
塞伦阴沉着脸:“是么?那我们只谈此事。说说你的理由,为何会认为那是‘正义之举’?”
“见到有人被欺负,出手帮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我不觉得这会产生什么争议。
“而且先前那伙人的理由……若你在场,或许离得远,不知道。我再转述给你:他们认为芬顿不听话,还给他起绰号为‘娘娘腔’。原因就是这样,十分荒唐。”
等希莱斯陈述完,塞伦冷笑一声,首先挖苦道:“你可真是浑身闲心没处使,真仗义呐!”
“碰见他人身陷难处,确实需要搭把手,我认同这一点。可后来芬顿给你答复没有?如果没得到更多的解释,你岂不是仅仅听信一方之词,擅自执行你所谓的正义了!”
希莱斯面色僵滞。
罚跑时候,他特意寻找芬顿,想要问个清楚。不过对方态度不变,好像刻意躲着他。
“再者,如果他们之间有着极深的恩怨纠葛,以至于达到不得不打压一方的程度……你还觉得自己正确?退一万步讲,即便真相如你所想,按当时情形看,你和芬顿势单力薄,怎能经受得住他们群起攻之……哼,笑话。”
塞伦口若悬河,越是瞅见希莱斯不吭声,仿佛被说中后羞惭难当的模样,他心中越发得意。
他单手撑着扫帚,凝视对方表情的每一丝变化。他在等,等着对手怒发冲冠,小丑似的急得跳脚。
然后自己将用早已打好的腹稿去击溃他,届时便能好好欣赏败者的落魄姿态。
慢慢的,塞伦感觉不太对劲。
希莱斯并非想象中即将忿忿指责——他先做沉思状,仿若经历了一段短暂却深刻的思考。随后举起灰眸,一本正经地同他对视。
“你的话里有臆测,我必须得指出来。我也始终认为芬顿才是真正受欺负的一方……”
“不过你的见解给了我很大的启示。没错,我不该不主动发掘和了解事情真相,就鲁莽行事,因为没准会把情况变得更糟。
“回去之后,我会好好反省这个问题。而且要感谢你的批评,和带给我新的角度和反思。”
希莱斯的眼睛没有骗人,他郑重其事地、饱含真挚和严肃,接着表述:
“我最后想声明一点:塞伦,我觉得,厌恶一个人,不是他可以伤害别人的理由。暴力绝非解决的唯一手段,仇恨同样不可作为遮羞布,欺凌本不该存在。”
没有预想中的反应,没按预料的方向发展,反而得到虚心道谢。
塞伦像一个忽然丢失拐杖的盲人,茫然若失地愣在当场。
心口空了一片,他还没来得及惶惑不安,很快的,又有一阵浪潮般汹涌的愧赧席卷全身。
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讨厌这样……但他明知,是自己观察错了,判断错了。
不单单指白天之事,更是对于眼前此人。
-
“唔……换岗了。”交接的新兵大大伸个懒腰,拍拍希莱斯的肩膀。
“总算盼到你来,这儿简直无聊得发慌。教官不让睡觉,还不让跟其他士兵唠嗑。唉,不说了,终于解脱了。”
新兵抓紧离开的最后一点时间,和希莱斯抱怨守门工作如何折磨人。
希莱斯没任何表示,只是安慰地笑了笑,接着补上空缺。
第7章 护手
灰影骑士团共有四道城门,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设置。守门任务需要士兵轮流接替,而他现在所需要驻守的是南门哨塔。
城墙建造得很高,通过哨塔与垛口,他可以将整座营地尽收眼底。
季节也轮了岗,由夏天坐镇。希莱斯极目远眺:地平线宛若近在咫尺,像一根细细的头发丝,轻易隔开了碧蓝的天,和绵延的群山。
风不算温柔,揉搓着他的面颊,甚至泛着些许凉意。
他微微偏头,把自己放进风的爱抚中。
为什么呢?他心想。这般安宁祥和的世界,为何会突然出现异物,打破所有宁静。
距离狂沙入侵大陆已过去近六年之久,谁也不知道它们从而何来。仿佛一觉醒来,天就变了。
世界陷入恐慌,而狂沙吞吃掉大片疆域。人人都说这是神罚,惩罚有智之物的罪恶。上天派此等魔物折磨祂的子民,剥夺儿女们的一切权力,包括生命……
希莱斯缓缓闭上眼。
每当体会一分祥和,内心深处便不由自主地增添一丝恐慌。
或许源于他总能经过他人口中得知,狂沙正一点点蚕食边境。而目前生活的环境却是那样安定——割裂感叫他困惑、心悸。
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思绪不免变得活跃。与其称作喜欢,不如说,希莱斯擅长被动地陷入沉思。
他不会抗拒独处的时光,因为能给予足够的空间,琢磨许多事情。
尽管太孤独了,实在难以忍受。周围尽是人,却无人走进心底。
以前填满这份缺口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
低垂眸子,希莱斯眨眼,消掉眼眶的热意。习惯性地捏捏左手,没摸到皮革,他如梦初醒般身子颤动一下。
是啊,护手不见了。
三天前,他由于保护芬顿,护手破损,继而不慎弄丢。
训练日程十分紧迫,休息的空挡不多,因此没法花时间寻找。倘若找着,也没空拿去修补。
希莱斯的脑海又再度浮现芬顿那羸弱的身板。
视线恰巧转向城墙长道的尽头,一抹纤细的人影正朝这边接近。风吹鼓衣裳,更显得身躯好似木棍上套着纸片。
以为是幻觉,希莱斯还特意多眨几下眼睛。
真是芬顿……他上城墙做什么?手上好像握着某种物件。
芬顿刚触及希莱斯的目光,便立即半低着脑袋,瞅着比较紧张,还咬了下嘴唇。
“给你。”芬顿小声说。
旋即将一件熟悉的物品扔进希莱斯怀里。
“我的……护手?诶,你等等!”
交付完东西,芬顿快速掉头。他应当知晓哨兵不得擅自离岗,并捉准这一点,逃也似地走远。
希莱斯感觉自己俨如什么凶兽怪物,芬顿速度稍微慢点,就要被他生吞活剥了。
若不是他耳朵还算灵敏,否则险些捕捉不到对方离开时那句“谢谢”——轻得快要消散空气里。
他哭笑不得。物件攥在掌心,摊开细瞧,果真是自己原先那副护手。
遭叉子尖划破的地方被修补得很好,缝口摸上去非常平整。应该有特殊处理,然后打磨过,丝毫不影响搭弓射箭。
希莱斯确信东西遗失在食堂,或许就在那个混乱的档口,芬顿趁乱捡到。
难得对方用心找了好师傅去修复。
这是在偷偷报答他呀。
希莱斯笑着,重新戴上护手,愉悦地想。
-
靶场迎来短暂的休息时间。
希莱斯刚捡起标有自己名字的水壶灌了口凉水——尽管他不识字,只识得自己姓名的通用语文字怎么写。
“你,和你。”教官叫住恰巧路过的塞伦,“去检查最左边的靶子,看看哪些需要修补,哪些彻底用不成。会检查么?……很好,去吧。”
塞伦唇角一抽。
以后果然得绕着这家伙走,每每撞上都像有无形的藤蔓将他俩捆在一起。
绝对不能跟笨蛋呆太久。
……
“第三个不能用,应该没有别的了……”
希莱斯拔掉指间的一根草屑刺,说道。
他和塞伦二人分头检查,最后得出结论。
“从刚才起,你有没有听见一些声音?”希莱斯怀疑地皱起眉。
塞伦轻轻颔首。龙族的听力相比人类优越许多,他撇过视线,直接指出动静方向——一间靶场最远处的茅厕,背靠一片带缓坡的茂密树丛。
这间茅厕距离操练场甚远,几乎没人愿意来这儿解决内急。
声音比较纷乱,隐隐约约的,不会由一个人发出。
检查没花去多少时间,休息时间仍绰绰有余,希莱斯调转方向,带着疑问往那头绕行接近。
塞伦原本想径直离开,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前行没几步,希莱斯原地驻足。
“……一个外面来的,值得你为他辩护,尽说些好话?”说话之人语含讥诮。
“希莱斯还是叫莱希斯,母鸡护崽似的护着你。一个娘炮,一个异乡人,果然物以类聚,哦不,‘珠联璧合’呐!”
“哟哟哟,又要淌猫尿啦?瞧他那副可怜模样,竟还瞪着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