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褐发灰眸,神采英拔。桑栖崖的绸缎长袍像柔软的水,从他挺拔的躯体线条倾泻而下。
另一名龙族则好似浮雕中的人走入厅内,样貌俊美脱俗,银白的长发镀了层天光,发尾点缀深灰,令周围的女仆役们不由得轻轻吸气。
倒是一表人才。基蒙指尖微动,命鞠躬的二人直起身,并邀请入座。
“敝人虽身为龙族,但久闻桑栖崖盛名。此番造访府上,沿途亲眼所见贵地物阜民安,与传闻无异。若非大人为民生操劳勤政,纵使桑栖崖万古千秋,也无法像如今这般驰名天下,盛况空前。”
塞伦启唇时,兽瞳始终朝向与座上之人。尽管他在用贵族的腔调拍马屁,不过,这对视并不会让对方感到不适。
相反,当他捕捉到基蒙领主微微松懈的眉心,便知道这马屁拍对了。
他一贯不爱用这些花腔,现在派上用场,他竟有些感谢母亲曾经的管教和督促了。
“过誉。二位莅临桑栖崖,才是为象牙堡增辉添彩。”
待仆役离开后,简单的寒暄也收了尾。双方之间的确没什么可闲聊的,无非围绕绿洲近况,还有金沉湾一役随便谈谈。
而关于这两件事,基蒙没心思听,更没兴趣了解。
所幸两位年轻人有眼力价儿,瞧出他故意释放出的一抹不耐,直接进入正题。
“今年已是拂晓十五年,狂沙犯境整整十五个春夏秋冬。现今异动频发,恐有再次进犯之势。”
恭敬之余,塞伦的蓝眸注入严肃。
“此前它们从未亲自率军作战,金沉湾战争抛头露面,像留下爪痕的野兽,已蛰伏在树木间,蓄势待发。”
“边境这座‘高墙’若不能添砖加瓦,风沙必然会泄入全境。而他们的一兵一卒,是每一个流离失所、遭受屠杀的亡者。全境人数如此庞大,假使狂沙控制全境,绿植在高温中无法存活,江河亦会随之蒸发……那该是怎样一副生灵涂炭的景象?
“敝人受大人的盛情款待,在贵地品尝闻所未闻之珍馐,观赏前所未见之绝景。一草一木,皆是这片丰沃的土地与充沛的雨水哺育而成——
——她是全境的绿洲,但敝人不愿看到,她成为真正的绿洲。”
最后一句话,塞伦阐明了他的意思:绿洲将被荒漠包裹。
除了贴身侍卫,四下无人,唯有塞伦的话音充斥整座大厅。
他可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了这么半天,基蒙却仍然挂着那副淡然的神情,仿佛在听一场戏剧的后续故事。
领主不回话,该讲的讲完了,希莱斯和塞伦二人只得陷入沉默。
正当此时,一抹浓金影子推门而入。
颔首致意后,来人坐到另一边。父子俩离得比较近,气质不太相像,如若细细端详五官,像极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阿隆索见气氛古怪,以为自己打搅到他们议事,便向希莱斯招招手。
“谈到哪儿了?”阿隆索问道。
他又窥见父亲细微的表情变化,话头转得唐突:“桑栖崖一直关注着边境,狂沙犯境一事,我们深感惋惜和气愤……”
“没错。”
基蒙终于开口,语调没有多少起伏。
“十五年,绿洲阵营为全境立下不世之功。将士们用血肉之躯对抗不死异物,这么多年负隅顽抗,甚至做好化为狂沙的觉悟,我等属实敬佩。
“全境的血液统统流向边境,战争将它们一滴一滴放干净。尽管休战那么些年,最初元气大伤,迄今也没法弥补回来,渐渐枯竭。”
希莱斯尽力控制着面上的肌肉,听完这番话,眉头仍然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很遗憾。”基蒙对戏剧的走向做出评价。
“面对可预见的结局,或者望不见尽头的艰难险阻,依然选择一往无前——二位阁下抱有这样的勇气,是人类与龙族应有的赞歌。”
全是赞誉的话,听进二人耳中,成了一种形容不出的难受。
大概,基蒙领主想要的正是这个结果:明褒暗贬,讽刺一通绿洲阵营十五年来一直吸着全境的血液。
抵抗归抵抗,但战争不见消停,事到如今又想来牵扯桑栖崖。
“桑栖崖乃全境的子|宫和药房,西临海洋,北靠峡谷,河流纵横于群山与平原……是的,我们靠自然生存;只要有水,植物就不会枯萎——雨从天上下,地底同样由植物存贮水源。”
基蒙的视线落去先前侃侃而谈的龙族,不知不觉间,他的手已经虚虚握成拳头。
阿隆索暗道不妙,他了解父亲的脾性,无论面上维持得再好,胸中的郁气恐怕快抑制不住了。
“绿洲被沙漠环绕,可它为何百年来都不曾干涸?!”基蒙尖刻地问。
“父亲……”
对于儿子的呼唤,基蒙置若罔闻。不过,阿隆索的声音将他唤醒,恢复漠然不动的架势。
“即便狂沙当前,绿洲阵营依旧为全境的未来而分忧,甚至不惜搅出两股声浪——哼,实乃用心良苦。”
基蒙领主从座椅上起身,缓慢走下台阶。
“前些日子舟车劳顿,昨夜宴会又开至深夜,今日便到此为止吧,不打搅二位歇息。我会考虑激进派的意愿。”
领主委婉地下达逐客令,不待其他三人反应,他先一步走出大厅。
三人心里清楚,所谓“考虑”,实际上只是客套话。
阿隆索捏紧垂在身侧的手指。事情果真如他所料,不会有好的结果。
他饱含歉意地望向希莱斯和塞伦。
“抱歉,父亲他在此事上的立场比较顽固。事出有因,没法一时改变。”
希莱斯刚想出声回应,却听阿隆索咕哝似的说了句他们一时琢磨不懂的话。
“事情与我有关。总之,且安心吧,一切还未下定论,我会为你们尽力争取……从方才开始,你好像就想说些什么?”
希莱斯同塞伦互相交换一个眼神。后者的确有话要说,只是尚未来得及脱口,基蒙领主就已单方面结束这场谈话。
他终是选择对阿索隆道出另一个请求:关乎铁麻和“羽篷”。
越是描述前因后果与构想,阿隆索的神色的变化越是精彩。
他从一开始的微讶、半信半疑,再到后来的震惊和沉思,无不反映着“羽篷”给他带来的冲击。
这位外表比真实年龄年轻许多,饱读诗书的领主之子先是原地沉浸思量当中,好似在尽力搜刮腹中墨水,以及脑海装有记忆。
“能做给我看看么?”阿隆索没有当即拒绝,而是选择亲眼查证,“或者告诉我具体的方法,我自己去派人尝试。”
但下一秒,他泼出一盆冷水。
“铁麻所在的区域暂不归我管辖,照旧划分于父亲的领地范围内。除非继承象牙堡,我才拥有支配这片地方的实权。”
希莱斯心间隐动,唇角轻轻向上提起:那是一个略带苦涩,却潜藏企盼的微笑。
“多谢。”他诚恳地说。
好歹有希望,尽管太过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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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想劝我答应他们的要求,站去激进派一边,趁我没发火,赶紧离开我的屋子!”
雄狮低低地咆哮,宛若暴怒前的征兆。
阿隆索不是任由父亲向自己撒气的性子,鼻子已经稍稍皱起来。
瞥见某物的一瞬间,火气顿时被那东西浇灭,徒留一缕悲伤的灰烟慢慢飘浮。
——基蒙的掌心俨然放着两枚桑叶形状的吊坠,款式和花色都相同。
翠绿的翡翠构成叶片,细长精致的银色纹路嵌在表面。
那是桑切雅家族的家徽,同时也是母亲和妹妹的项链,象征家族一员。
物是人非,两位家人留给他们唯一的惦念,只有两枚吊坠。
数年来,这小小的物件承托着他们父子俩浓重的思念,若能化为实质,足有千斤重了吧。
阿隆索的心脏闪过刺痛,他狠咬舌尖,强迫自己牵回神思,毕竟当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待他解决。
“我并非来劝您加入激进派。”
基蒙停止抚摸吊坠的动作。
“您一向想表态中立立场,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时机。”阿隆索在椅子边盘膝坐下,抬头仰望他的父亲。
“希莱斯的影响力,咱们有目共睹。当初消息一经传开,全境的目光都汇聚到绿洲阵营和这位龙骑士兵的身上。”
见父亲面色不悦,他耐心继续为他分析。
“加上灰影骑士团突如其来决定加入激进派,近阵子又来访桑栖崖——这会儿,不仅仅是鲸波堡和青梅郡投以关注,外面全在等待我们的反应。”
“您之前只是不愿卷入派系斗争,因为还考虑到莫娜可能呆在绿洲,万一被某一方获取消息,以莫娜的安危来要挟咱们……好,好,先不提她。我不过想告诉您,您的忧虑我十分清楚。”
这也是为什么领主之女突然消失,任由别人怎样猜测,桑切雅家族一致对外表示为家族内部不合的缘故,莫娜离家出走;
以及时至今日,他们还不能大肆派人搜寻、并且把莫娜带回家的原因。
只能说,一切都太不凑巧了。
“换言之,希莱斯他们的到来,于我们来说,恰恰是一次表明态度的好时机。坚定我们的中立立场,至少局势发生重大改变之前,不偏袒任何一方……”
其实作为一方领主,基蒙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些问题。
阿隆索有理有据地分析着,他凝视他引以为傲的儿子、象牙堡未来的继承人。
每一丝微妙的变化,基隆皆将其揽入眼底。就像他看着对方从婴孩走到成年,自小到大拉倒身边悉心培养。
基蒙缄默不语,直至阿隆索把“羽篷”一并讲述告知。
“同意铁麻合作,既可以安抚绿洲,又可以在外界落个好名声:为“羽篷”的制作投入属于桑栖崖的力量,这是造福全人类与龙族的贡献。”
阿隆索用目光窥视父亲眼底的意愿。
“至于合作多久,不一定要长,提供短期的支持一样可以。”
“好了。”基蒙终止他的设想,做下决定,“公开立场,我会考虑。”
这并非搪塞的话语,阿隆索眸光微亮,顷刻间又黯淡下去。
“铁麻没有必要。”基蒙斩钉截铁道,丝毫不容更改。
本质还是对绿洲阵营的不满。
不求父亲能够解开心结,因为他自己照样无法放下家人。
全境形势刻不容缓,什么时候父亲才肯摘掉仇恨和迁怒编织成的蒙布,真正意识到这一点呢?
阿隆索哀戚地想。
第95章 变故
阿隆索手臂一穿,套进轻薄的外衫。侍女为他整理好衣襟,系上绿色的腰带,与他碧绿的虹膜相互映衬。
穿戴好特地为礼拜准备的服饰,几名侍卫的簇拥下,阿隆索来到轿子面前。
侍卫用手托着他的脚,踩上之前,他多看了几眼面生的轿夫。
换人了?他心道。
只犹豫一瞬,阿隆索还是决定踏上轿子,选择将警惕藏在心间。
今日出发得晚,又必须出席,回来还有一堆要事急需处理。
神庙离铁麻林不太远,回程之时,他还打算先去看一看长势如何,能否采点给灰影的士兵们。
总之时间紧迫,巴不得每一秒都掰成两半来用,由不得多做怀疑。
侍卫们都是象牙堡的精锐骑士,时常与他切磋,教授武艺。阿隆索十分信任他们,并且自己也有利剑傍身,若有什么状况,能够保护好自己。
轻微的摇晃中,春风吹拂幔帐,阿隆索嗅着植物和泥土的芬芳闭目养神。
不少封臣参加了给灰影士兵们的接风宴,近日政务繁多,他帮父亲分担好一部分。
因此,他连日来都没怎么休息好,酸涩一直萦绕眼眶周围。
不知不觉间,意识渐渐涣散,一切归于黑暗与寂静。
……
“大人!”
阿隆索胸口一颤,心脏先一步醒来,将他重重敲醒。
这一回,幔帐飘入的不是清香,而是侍卫紧张的呼唤。
“何事?到哪儿了?”
“红榕村,大人。”
侍卫见大人终于撩开轿子前的幔帐,强作镇定,可话音中的恐惧却出卖了他。
“现在情况紧急,我们需要返程离开。盖理他们……他们发现……”
侍卫丢了魂,努着唇,找不回声音。
阿隆索目睹侍卫的面颊失去血色,他厉声喝问:“究竟发生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