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食物摆在待客塔楼脚下的庭院中,士兵们等不及希莱斯二人,先胡吃海塞起来。
希莱斯和塞伦循着仆役指引的方向,穿过一道道藤蔓缠绕的拱门,一路伴随雕塑、灌木和鲜花,行至一片树荫处。
美食陈列石头制成的长桌上,约莫还没凉透,香味仍然残留空气中,丝丝缕缕地钻入鼻端,勾得腹中一阵狂乱的绞动。
但当二人走近,却见围坐桌边的其余六人动作慢吞吞的,嘴里没嚼什么东西,更无人开口说话。
怎么回事?
平时军中见点荤腥,巴不得跟别□□脚相向,拿牙去割肉的士兵,此时居然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刀划肉,轻轻柔柔地下手。
他们或盯着远方,或目无焦距,或注视盘中的肉食……看上去味同嚼蜡,而神情整齐划一地蓄满凝重。
圆饼科姆第一个回过神,发现希莱斯他们的到来,牵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为二人搬来椅子,见希莱斯想要问询什么,举着一根手指抵在唇边,随后朝身后指了指。
隔着一道灌木组成的墙,交谈声依稀传入这头。
第93章 忧虑
“……怎么绿洲的人又来桑栖崖了?”
“谁知道呢,听说今天才到象牙堡。我父亲拿到请柬的时候,还以为领主大人有要事相商,结果是给他们安排的接风宴。”
交谈声忽大忽小,好在周围安静,内容听得清晰。
话音基本都是男声,且有的音色稍显稚嫩;有的正值嗓子变化的时候,喉咙好似破洞的砂纸和岩石一起摩擦,而风又灌进洞里,很是嘶哑难听。
再结合谈话透露的信息,灌木绿墙的另一边,估摸着是一群贵族小公子。
“这么大排场?来头不小哇!”有人惊奇地叫道,“我有印象,这大概是自从那年过后,领主大人头一回设宴款待绿洲士兵吧?”
一人清清嗓子,故作沉稳,但语调中的攀比炫耀之意藏也藏不住。
“你们收到的消息还是晚了一步。来时,我父亲便在轿子里与我说过:他们当中有人亲手活捉了高智狂沙……对,就是外头轰动一时的那件事。大概看在他身份特殊吧,所以才大设宴席。”
他解释完,其余人反倒像听见什么趣事一般,笑声远远传开。
“身份特殊?又能特殊到哪儿去,不就是捉住个怪物嘛,吹捧得那么玄乎。”
“且不说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光是那什么高智狂沙,就让外头疯魔好一阵子。话说,它和普通的狂沙有什么区别?”
声音静默片刻,有人终于想起来:“好像差别只在有没有脑子。”
笑声再一次如涟漪般荡开,而讥笑搅混一池水,漫到另一头的灰影士兵们耳朵里,犹如毒水渗了进去。
“费如此大功夫捉一个有脑子的怪物,还打那么久的仗,关键战争也不见停……依我看,不如真像前一批到访绿洲的那群家伙所说的——谈和算啦!免得把城耗空,又保不住人!”
一人不以为然:“若是换作桑栖崖,肯定要不了多久就能打退它们。”
一名灰影士兵捏紧餐叉,握柄承受着极大的力道,随着那头流过来的谈话,一点点趋于弯折。
刷过蜂蜜的烤乳猪表皮褐红焦脆,与腹中的果子一同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然而就算胃部饿得泛酸,士兵也一口都动不了。
盛怒支配着他所有的神思。他眼圈周边充盈红色,手在抖,不停地、细微地发抖,那是他战前特有的身体语言。
不仅他一人如此,其余龙骑的脸色一样难看得吓人,后槽牙快要咬碎了,死命压抑着某些冲动。
不能……不能……
椅子突然被抽开,士兵猛然站起身,却被一只手拦下。
士兵低着头,看见他们同样面露愠色的主将,正用极大的力道拉住自己,用眼神制止他。
不是时候,不能莽撞。可他们竟那样说“绿洲”,把战争和死亡含在唇齿间亵玩……!
委屈瞬间涌上心头。
“别听,那不是真的。”士兵听希莱斯低声重复道,牵起他自己的双手掩住耳朵。
耳畔终于没有声音,他将鼻尖和眼圈的酸涩慢慢吞回去,但恨意无法消减。
就好像遮住声音和视野,可身体仍有触感,不会骗人。
但他们别无他法。
这是远离边境线的地方,从未有人真正接触过狂沙,直面过狂沙带来的恐惧和死亡。
沙子吹不进雨林,而绿洲生在沙漠中。
本就是天差地别的存在。
希莱斯不打算队继续让员们听下去,他正准备带着大家离开庭院,绿墙那边传来动静,谈话声绕过一段路,慢慢接近此处。
“不知道能不能在宴会上见到阿隆索大人。”一名少爷叹道。
“你能跟大人聊什么?”另一人揶揄。“领主之子学富五车,只怕没有他读过的书,象牙堡的学士都曾言自愧不如呢!”
那少爷涨红脸:“我指的是看,没打算高攀,远远看上一眼还不行么……”
公子哥儿们围绕这位阿隆索聊了起来,口吻无一例外含满崇拜。
“……但我不太理解,为何阿隆索大人那般愿意相信绿洲?还公开表示:桑栖崖必须重视狂沙。我原以为不过是当初和绿洲阵营关系好,随口讲的一些客套话。”
“大人自有他的理由。”有人笃定说,旋即,语调忽然混入一丝古怪,“不仅是他,莫娜小姐也对龙骑十分感兴趣,绿洲难道有什么魔法不成……”
这句话仿佛触及什么禁忌,令其余几名少爷们面色巨变。
有人甚至不惜当着众人的面做出失礼的举动——当即捂住说话之人的嘴巴。
“慎言。”他紧张地提醒,“如果你还想要舌头的话!”
少爷们卷着仓促的风,快速离开庭院。
希莱斯将对话收入耳中,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神探究。
几名仆役不知何时出现桌前,挨个儿取走桌上的食物。
“等等,我们还没吃完——”圆饼科姆找回声音,连忙制止。
这么多好酒好菜:涂抹黄油的脆皮面包、炸蘑菇和小鱼、木奶果与芭蕉拌的沙拉、烤鹅、烤乳猪,浆果蛋糕,以及鸽血红的红酒……
灰影压根儿见不到,放在天天吃干面包配豆子萝卜炖菜的金沉湾,舌头寡淡太久,恐怕梦里都梦不见这些佳肴。
仆役的目光闪过疑惑与奇怪,随后垂下眼帘,恭敬说:“菜已经凉了。请诸位大人放心,新的热菜已经做好,不消多时便能为各位呈上来。”
龙骑们面面相觑,不自觉绷紧下唇。他们将视线投向希莱斯,后者与他们一一交换眼神。
“不必了。”
仆役惊讶的表情中,希莱斯无奈启唇:“我们吃这些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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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晚间宴会结束,基蒙领主始终不曾现身。
倒是他唯一的儿子,即将来象牙堡的继承人——阿隆索短暂地亮相一阵。
当灰影一行人发现带领他们进入象牙堡的向导,竟是领主之子,心脏不免狠狠抖三抖。
要知道,由于“向导”对大家的任何疑问对答如流,不论逸闻趣事,抑或引经据古,都好像瀑布似的往外涌,讲得幽默生动还通俗易懂。
他们一路上相谈甚欢,有的人还直接上手搂住“向导”,互相打趣开玩笑。
瞧见灰影一行人,阿隆索特地端着酒,款款走至众人跟前。
他原先用头巾包裹的浓金卷发终于弹跳出来,一张少年脸蛋扬起爽朗的笑容,绿眸笑盈盈望向希莱斯。
“幸亏靴子提前垫过东西,不然要劳烦你弯腰碰杯了。”他竟还有闲心自我调侃,仿佛仍旧当自己是那名向导。
而在场的众多贵族把这一幕揽入眼底,各怀心思。
稍稍打个照面后,宴会持续至深夜。夜幕没有云雾遮挡,星空铺开一条长河。
阴云却在希莱斯的胸中久久缭绕,消散不去。
今天一天下来,他总算知道此行的任务有多艰巨。
桑栖崖的人们过得十分舒坦——不单单体现衣物与饮食上,毕竟绸缎能给仆役穿,足以说明桑栖崖的富庶。
而且,至关重要的一点在于:他们被森林和雨林保护得太好,体会不到外界的水深火热。
氛围、舆情如此,一定程度上,能够表现出统治者的想法。
柔软的床榻并不能缓解他的担忧,希莱斯不得不养精蓄锐,带着心头重石入睡,准备明日觐见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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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室馨香舒缓着神经,吸入肺中,再流溢至全身,抚平内心的躁动不安。
阿隆索却敏锐地发现,父亲房内的安神香料又多放了一些,使得味道比往日浓厚些许。
至于烦心什么事,他再清楚不过。
父亲还在更衣,他便寻一处软塌斜斜靠着。随从附耳交谈几句,逗得他哈哈大笑。
“你那不着调的性子是该收敛一些了。”
基蒙指示过后,仆役鱼贯而出,屋里仅剩父子二人。
阿隆索笑意不减,听见随从汇报昨日浴池一事的场面,作为始作俑者,他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乐子,哪能不开心?
面对儿子的厚脸皮,基蒙气不打一处。
家里目前就这么一个儿子——阿隆索虽然自幼调皮捣蛋,喜欢捉弄人,但大是大非面前拎得清主次,并且博学多识,脑袋也转得灵光。
起码将来继承象牙堡,他不担心阿隆索会在权力博弈中吃亏。
“父亲,别愁眉苦脸啦。”阿隆索盯着基蒙眉心的凝重,出声安慰,“这次灰影来的人挺有意思的,特别是领队,比我想象中要好相与太多。”
基蒙眉头反而皱得更紧。
“希莱斯·怀德?他确实挺有本事,适逢其会,扶着狂沙这股风名扬四海。”
阿隆索回想希莱斯那股子浴血与风沙磨砺后的沉稳气质,以及绸缎底下包裹勾勒的好身材,不太赞同父亲的话。
“只可惜,此行要无功而返,并不能遂他的愿。”基蒙为自己套上桑栖崖独特的首饰,冷哼道。
“……爸爸。”阿隆索裹着浓重的桑栖崖口音,以当地方言唤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接见绿洲的人,但如今形势复杂,高智狂沙的出现,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谁也无法断定。”
“背后有多少含义,跟桑栖崖有关系吗?!”
基蒙的声音陡然拔高,话音碰到墙上,悠悠飘回来。
阿隆索抿紧唇,敛起惯有的松弛神色,因基蒙的反应而增添几分严肃。
每当提到此处,父亲便会如见到闪电的雷,情绪随之骤然恶化,发出轰隆隆的震响。
往常见到父亲这样的反应,阿隆索只当他是一位可怜的父亲在为儿女痛心,作为儿子,他也心疼。
可现如今事态严峻,即便跟边境线相隔甚远,他都能对狂沙异动的消息和变化了如指掌。
不知道情形之前是一回事,清楚了解又是另一回事。他不想看到父亲因为那件事,而忽略最关键的问题。
“莫娜的离开是她自己做下的决定,和绿洲阵营无关!爸爸,迁怒绿洲和他们的士兵又有何用?”
“不准提莫娜!”基蒙浑如一头暴怒的狮子,向阿隆索大声咆哮。
“她那时年纪小,没有绿洲的挑唆和帮助,能瞒着我们所有人,甚至在眼皮子底下溜出去吗?!”
“她……”
“够了,再把莫娜和绿洲放到一起提,我这就把灰影的龙骑逐出桑栖崖!”
许是意识到冲儿子撒怒气,话音刚落,基蒙唇边的肌肉轻轻抽搐,似乎想要补充些话语。
但看着阿隆索的绿眸,基蒙想到什么人,终归放弃开口,转身离去。
脚步声渐远,阿隆索头疼地捏动鼻梁。
他方才也犯下了错误,什么时候与父亲吵都没问题,万万不该是现在。
……唉,罢了,他会尽力挽回。
第94章 拒绝
门扇缓缓开启,议事厅的尽头,入目便是一把白釉涂抹椅身、藤蔓形状的黄金镶边的座椅。
座椅的背后有金色的羽毛作饰,浑似极乐鸟那蓬松靓丽的双翼。
高座之上,一人穿着华贵,双臂微微展开,摆放于两侧扶手上。
他浓金的头发掺杂几缕白色,眼周的皮肤因年龄而松弛,挡住眼尾一角,却遮不住其中的泰然与威严。
他目珠剔透,不显老态,将座下行礼的俩人映入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