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声苑紫————杨朔

作者:杨朔  录入:11-27

他在醉酒?

我皱起眉头,这是军中的忌讳。

"主帅。"

我唤他,他抬起头。

看著我,自嘲地一笑。

"你看到了?"

"今日一战,我军......"

"你看到了?"

"......"

我不回答,看著他,他的眼神瞟向一旁的地图。

然後他开始笑,大笑不止,笑得无限空虚。

我仍旧不说话,静静地站在一旁。

良久,他又灌了一口酒,开口道,

"吴昊,你跟了我多久?"

"四年。"

"四年了吗?"

他自言自语,突然凌厉地眼神看向我,

我浑身一颤,被他针一般的视线钉在原地。

"十九年。"

"什......麽?"

"我跟了他十九年。"

他又笑了起来,一贯的自嘲,

"像个狗一样。"喝酒,还是喝酒,拼命地喝酒。

"什麽常胜将军,你们真的以为我是百战百胜?......哈哈!如果没有他,如果他不叫我赢。......就像今日,就像几天前。他扣住粮草,他在逼我。二十万人的命在他眼里算什麽?算草芥?还是粪土?不值一文!......边关失守,黎明百姓的生死,他不在乎。他在乎什麽?他是堂堂大秦的秋公子,他在乎什麽?"

他狠狠地灌酒,让自己醉,醉了就什麽都可以忘记。

屈辱,痛恨,什麽都可以。

我闭紧嘴巴,我也在心里恨那个人。

可是......可是......

你是恨他的吗?真的恨他吗?

为什麽抱著他的手臂那样用力?

是恨?还是怕失去?

为什麽落下的每一个吻都倾尽全部?

是恨?还是在证明那是你的东西?

这些,你能叫我视而不见?

为什麽你一遍遍烙下自己的印记?为什麽你怀里的赵伤秋,会那样伤心到带著痛苦去回应你?

是不是你们本末倒置?

到底谁才是该痛苦?谁才是该得意?

 

夜晚的凉风又一次地吹起。

边关的风好冷,没有家乡的温暖。

我离开主帐,却惊愕地看到了他。

赵伤秋的脸,在无垠的月光下清冷得如这晚风一般。

他没有看我,只是盯著里面烂醉如泥的人。

"你都听见了?"

我看著他,他冷傲的视线移过来。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用他比大漠的天空还要辽阔的眼睛看著我。

什麽也没说,他的眼中没有杂尘,亦如他的面无表情。

他转身走开,留给了我一个冷清的背影。

 

五天後的再一次攻城中,赵伤秋无故失踪。

兵退之後,我陪著朱凭羽一起站在长城上。

他面对著西北方的新街,是那战场上不败神话的男人眼中闪烁著光辉,

"吴昊,你知道我等了这一天等了多久?一年之後,或许不到一年,我就能打下新街。"

我看著他兴奋的拳头紧握发抖,却还是不解地开口,

"为什麽?以现在的我们,根本不可能接近它。即使再过五个一年,也不可能。"

他笑,万里的长风在他脚边乖乖地臣服。

"不,我会的,我会打下新街,甚至会打垮西辽。"

我深深地看著他,记得他此刻的话。

即使日後灵验之时,也没完全有明白。

他是用了什麽方法攻克新街,叫那个强大的西辽皇帝挫败。

可是我只知道,离开城墙的时候,他仍旧望著那无边的草原,漫漫接天。

"我等了十九年......"

狂风骤起,我猛然回头想去听清楚他被风吹散的声音。

乾坤颠倒,眼前却突然重叠了那晚赵伤秋离去的背影。

一年後,大军攻陷新街,收复关外三千沃土,质於西辽的赵伤秋被迎回。

 

秋声苑紫(四)赵桧

菩提本无树,何处惹尘埃?

 

"那是什麽?"

我怀里的孩子探出脑袋,他看著帘外拉著我的衣袖问道。

我听著那阵阵鞭笞抽搭在皮肉上的闷响,寻声望去,却见一个少年被吊在树上受刑。

"不过是罚那些不守规矩的下人而已。"

我重新把他拉进怀中,命令车夫继续前行。

可是他却不听我的话,跳下车子。

我吓了一跳,怕他是否受伤,连忙也下了车。

"他们为什麽打他?"

童稚的声音带著他习惯性的命令口吻。

我一笑,执起他小小的双手呵在掌心,生怕被这冬季的寒风给冻伤了。

"我的小少爷,他们在执行家法。......下人有做下人的规矩,做错了事是要受惩罚的。"

"他做错了什麽事?"

我的小少爷看去那树上吊著的少年,他已经浑身是血,裸露在寒风中的身体布满鞭痕。

"他的父母做错了事,所以他要替他们受罚。"

我毫不在意地说著,这种事经常会发生。已经不知道该说他们是有孝心还是愚蠢了。

"那为什麽不罚他的父母?"

"因为他的父亲害怕受罚逃跑了,母亲吓得掉进井里也淹死了。"

我矮下身去抱住他,在外面呆太长的时间是会生病的。

"好了我的少爷,赶快跟我回房里去吧。"

他却挣脱了我,转身跑向那棵树。

"少爷!"

我大惊,连忙追了过去。

行刑的人见了他都住了手,纷纷见礼。

"把他放下来。"

他命令道。

"不行!"

我制止他。

"为什麽?"

他回头看著我,表情不悦。

"这是家法,不能坏了规矩。"

我这样说的时候,那个已经半昏迷的少年抬起眼看我。

他似乎在笑,可是我又无法确定。

因为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实在看不出表情来,而且,这种情况下,他也没理由笑才对。

自己皮开肉绽,正常的人笑得出来吗?

我的小少爷挑了挑眉,不以为然地开口,

"那又怎样,我就要下他了。"

说著便叫下人松绑。

我无奈他的任性成惯,只得随了他的意。叫下人们给那少年抱扎好伤口,送去少爷的别院。

那时侯,我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少年,竟是他此生的劫难。

 

夫人生下秋少爷後就去世了,他从小便由我带著。

教他礼教,教他习字。

我把他呵护得无微不至,生怕一点不顺心。

因为他与老爷父子见极少见面,所以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跟著我长大。

少爷是个好孩子。尽管他任性,不听劝阻,却是极为懂事。

我守著他,把他好好保护著。

他三岁那年,一个衣杉破烂的疯癫老道前来度他,被我拒绝。

那老道说他是天命之相,可惜这命中注定却有浩劫,除非跟著他离开尘世,否则不会化去。

那个时候我并不明白这老道的疯话。直到後来想来,也许他所说的劫难,指的就是朱凭羽。

 

少爷对对朱凭羽极好,我从未见过他对哪个人这样好过。

为什麽会对他特别?为什麽是他?

仿佛那老道的疯话,仿佛是注定,仿佛是他就该掉进这劫数中。

少爷成日里与他形影不离,而那少年也是极为温顺地伴在左右。

可是我怎会看不出他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

那不是感恩之情,那是仇恨。

对赵家的仇恨,对我的少爷的仇恨,深刻入骨。

也许这个世界上会有感你救命之恩的人,可是那个人绝对不会是他朱凭羽。

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狠绝,看到了野心,看到了报复。

我不止一次地劝告少爷放他离开赵家,可是那个人却从来不听。

他把他所有的一切都给了朱凭羽,也许到後来连个下场也没有。

 

我知道他听不进我的话,於是改向劝解另一个人。

那一晚他离开赵家,我在後花园为他饯行。

我敬他一杯酒,恭喜他终於得尝所愿,入朝为宦。

"希望你记得赵家对你的栽培,也记得少爷的恩情。"

我在点醒他,让他不要再妄想做什麽傻事。

可是他却笑了,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

"赵家与我有恩?我怎麽不记得?"

那双写满了对赵家的仇恨的视线射了过来,他的唇边带著恶毒的笑。

"你是说我要对一个害死我父母的人感恩?感谢他还留我一条命在是吗?笑话!"

我闻言他的固执叹了口气,没想到这麽多年来他还是没有忘记,

"那是他们自做的孽。"

"住口!"

他狠狠地瞪著我,像要把我撕成碎片。

"是,所有的人都该死,赵家是王法,是天!"

他笑得越发恐怖,让我不禁觉得自己已身在森罗殿上。

"从来是别人对不起你们赵家,只有赵家宽宏大量,放过我这个孽障。......赵伤秋,他多了不起,一句话就可以让身为下人的我做官,他很是了不起!......我是什麽?他养的狗,他的宠物?高兴了丢点骨头来哄一哄,不高兴了就一脚踹开!"

"你是这样想的?"

我吃惊地看著他,他冷笑,

"难道不是?"

难道是吗?

难道你心里就是这样看待少爷的吗?难道你看不见他看著你的眼神那麽伤感?

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他对你的感情?

狗?谁会养一只狗养十多年?谁会为了一只狗,让从不低头的他去肯求皇上?

原来......原来你竟是这样认为他。

我冷冷地看著他,看到他不自觉地生气。

"你是什麽意思?"

我会有什麽意思?我不过是他的礼教师父,我又有什麽权利管制你们?

我笑了起来,为什麽这二人偏要忽视对方再明显不过的心意?为什麽他们可以视而不见?

我摇头离去,并没有给朱凭羽答案。

除非他自己承认,否则他永远会认为对方是欺骗。

为什麽不相信?是因为有仇恨这个借口,就可以说服自己去变得残忍?

还是怕什麽,怕受伤的会是自己所以要先去伤害对方?

为什麽即使这样还要义无返顾地去爱著他?

我想起我骄傲而又任性的少爷,我想起朱凭羽阴狠的眼神和冷酷的笑容。

孽,真的是孽。

 

秋声苑紫(五)芳卿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芳卿,从今以後,你要好生伺候清寒。"

"......就像残雪一样。"

......

"这是谁的墓?"

清寒看著我燃上三柱香置於碑前,也蹲下身子,帮忙摆放祭品。

"不知道。"

我没有抬眼看他,手下仍旧忙个不停。

"不知道?"

他一定奇怪,不知道是谁还会来祭奠。

我看著黄纸越烧越旺,沈浸在了回忆。

谁的墓,是啊,是谁的墓啊?

建造这个墓的人,可还记得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这冰冷的墓棺中?

"他没有名分,他什麽也没有。"

我看向清寒,看著他清秀的面孔却不是我熟悉的冷豔。他清爽的气质,不是我熟悉的,潮湿的一如冰雪化後的洁白。

你不是他,你不是残雪。

 

"残雪,他是将军最爱的人。最爱的,曾经。"

第一次见到他时,将军也是这样说的。

他说,芳卿,从今以後,你要好生伺候残雪。

一个漂亮而又冷漠的人,那是我熟悉的残雪。

不善言谈,不善於表达自己的内心。

即使多麽高兴,即使有多麽难过,他也从来是淡淡地沈默著。

可是即使如此,那个人还是爱他。

从将军看著他的眼神中,已经再明显不过地告诉了我们这些下人,他的特别的位置,在一个人的心中。

那样温柔的将军,我是第一次看到。

温柔地用他的心去爱一个人,去包容一个人。

我想,将军一定很爱他吧。

我想,他一定很特别吧。

 

将军总是要把他放在身边,随身带著。

恨不得把他放进衣袖里,哪也要在一起。

似乎是只要看见他,即使是突然想见他,只要一抬眼就可以看到。

将军就会觉得安心,仿佛是怕他突然消失不见一般,要随时确定。

无时无刻地看著他,尽管他不爱说话,他总是那麽冷淡。

可是即使是静静地看著他也好,只看著他,将军的眼神都会温柔起来。

 

每当打雷的时候,残雪就会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躲进我的屋子。

只有此刻,不善言谈的他才会跟我一起聊天到深夜。

一直到雷声远了,才会安静地睡著。

残雪说他怕雷,雷声很闷很低,让人不舒服。

将军却喜欢打雷。

因为这样,那个人便会主动躲进他的怀里。

即使从来不说,我也知道,残雪其实是觉得幸福的。

他从来就没说过喜欢将军,可我仍然知道他有多爱他。

爱到即使是最後一眼,也要拼命回来见到他。

这样地深,这样地心疼。

也许将军,也是爱著他的吧。

 

我曾以为他会永远爱著残雪,我曾以为,是的我曾以为,这世间,真的有不渝的爱,不变的心。

喜欢看著他的将军让我相信了这点,带著清寒回来的将军又让我相信,原来这世上,根本没有永恒。

爱是什麽?你爱他爱到什麽程度才算爱得真诚?

可是这份感情是否在时间面前也同样苍白无力?也要被磨灭,也会被忘记?

曾经,你为了他不惜与当朝太宰反目。从那些人手中救下他的你,让我以为是个英雄。

可是当赵伤秋把人带走的时候,你为什麽却沈默了?

你为什麽不去把他夺回来?像从前一样,而不是这样无力地如同我这个弱女子。

原来,你也是畏惧强权。

原来,比起自己的荣华富贵,他根本毫无价值。

你没有去救他,直到他自己回来,在你的怀中,永远闭上了眼睛。

将军,大秦朝伟大的将军大人!

你连自己心爱的人都救不了,你还能救谁?

江山?皇上?还是这天下的人?

 

我哭著跪在他的面前,求他醒来,可是他的眼睛已经再也看不去任何东西。

将军没有哭,只是抱著他冰冷的尸体,跪在雪中。

那一天的雪好大,下了好久。

将军就一直这样抱著他,仿佛已经变成了石头。

 

我以为,那个人会爱他一生一世。

我以为,终此一生,他都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我以为,你应该只是替身。

可是为什麽?为什麽清寒你一点也不像他?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表情,气质,性格,行为,一举一动,一笑一颦......

没有,没有一个地方像我熟悉的残雪。

一点也没有。

 

为什麽将军看著你的眼神却一如既往地似曾相识?为什麽枕在你怀里的人,更多了份不舍,伤痛,还有依恋......

为什麽他可以忘了残雪?为什麽残雪却要为他含恨九泉?

什麽誓言,什麽承诺,什麽永远不变!

全部都是这般的荒诞可笑!

根本就不可能做到,根本就,不可能,兑现......

 

那麽清寒,现在的你又算什麽?

像当年的他一样。是第二个残雪?还是第一个清寒?

有朝一日,为了他爱了,恨了,哭了,最後心碎而死。

可是到头来,到了最後,他又会为你做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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