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力大道————曲阑斜

一
君宝和小蛮8岁之前在这个南方偏北的城市相识，然后一起流浪。
这个城市冬天寒冷夏天炎热。终年潮湿，怨气重重。喜欢它的人说，这里有一种天长地久的平和。讨厌它的人说，这里有一种纠缠不休的死寂。
君宝和小蛮都很喜欢这座城市，可是他们同时也认为这里死气沉沉。
小蛮觉得，他可以认识君宝是命，也许前世他们有些渊源，一路纠葛到今生，也许，再由着今生还能到来世。
后来，小蛮把这个想法告诉君宝，君宝当然笑他迷信。君宝说，是命运选了你和我，还是我们彼此选了对方，都没有什么差别。小蛮，我不信这个。
可是小蛮相信，小蛮说，那是不同的，你看，不论是我还是你，其实都不可靠，只有宿命和轮回是谁也改变不了的，那是多么不同。
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二
8岁以后，君宝的姨妈楚小姐找到了君宝，要带他走。那时，君宝和小蛮正在要饭。他们是那样小，不需要编什么谎言就可以有很好的收获，他们肮脏的脸庞本身就是一个有着无限情节的故事。
君宝看着楚小姐，不跟她走，他说，除非你带小蛮一起走。他漠然的看着他唯一的亲人，不微笑也不流泪。平静的等待答案。
楚小姐于是把他和小蛮都带走了。
楚小姐是个妓女，她很疼爱君宝和小蛮。
她送他们去上学，他们已经比其他的小孩晚了一年。君宝和小蛮在初秋的大道上手拉着手一起去参加入学面式。他们走到小学那里，看到灰色的教学楼和城市上空掠过的鸽子穿过食堂大烟囱冒出的烟雾，然后消失不见，他们想，这些鸽子要飞到哪里去呢？
在教室门口等待的时候，君宝和小蛮并不观察其他的孩子和大人，他们一直手拉着手，想各自的心事。
小蛮突然问，君宝，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办？
君宝说，姨妈说了，你跟我姓，叫李小蛮吧。
小蛮点点头。然后轮到他的时候他就慢慢走进去。面式的老师带着金边的眼镜，穿着粉红色的中袖衬衫，年轻温柔，她问小蛮，你叫什么？
小蛮说，我叫李小蛮。
多年后，每每有人问他贵姓，小蛮都会像那个时候一样郑重其事的说，我姓李。
他说得理直气壮。他跟了他的姓。
君宝和小蛮开始念书。孩子们既天真又世故，很快就发觉了他们身上的风尘味。于是君宝和小蛮就被孤立起来。
可是他们不在乎。君宝和小蛮很小的时候就明白，对于自己不爱的人，不用付出，也不用理会，必要的时候，伤害那些人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们坐在最后一排，听老师读《一只乌鸦口渴了》，夏天带一只绿色的水壶一起喝，偶尔参加口算比赛。
下课的时候他们就一起去操场看鸽子飞来飞去。鸽子自由并且单纯。
它们只是不停的飞。
三
君宝第一次偷东西是在十二岁。
那时候楚小姐因为得了病，收入很少。他们要治病，要吃，要穿，要交房租水电以及学费。
君宝在那条大道上物色人选，他看到一个40来岁的女人在大道旁边脱掉珍珠色的皮鞋倒鞋里的沙子，于是就决定选择她。
他一直跟着那个女人，跟她上了一辆公交车。在最挤的时候，君宝把手伸到那个女人的皮包里摸走了皮夹。他逃走的时候有一些慌乱，轻轻的踩到了女人的皮鞋，女人看了他一眼，君宝抬起头直视她。并不道歉。
君宝没有逃避，因为这不会是他最后一次。
下了车以后，君宝开始拼命的跑，他知道没有人追他，城市里潮湿的季风在他耳边发出细密的呼啸，含有烟尘的气味。
后来，君宝去过很多城市，没有哪一个城市的风有这种味道。
君宝到了家以后，在皮夹里找到400块钱和一张IC电话卡。皮夹里有那个女人的全家福。她有一个不是很英俊的丈夫和一个还算漂亮的女儿。他们三个人微笑着站在一起，君宝看不出他们是否幸福。
君宝从此开始偷窃。他在大道上寻找猎物，然后尾随他们，找适当的时机出手。
他没有把这个告诉小蛮。
四
这个城市的秋天是一年中最值得留恋的季节。
梧桐树青黄的叶子优柔妖媚，比任何时候都要让人怜爱。所以这个城市的许多人，都不选择在秋天自杀。
那天，君宝开门回家。他看到小蛮坐在客厅里。小蛮穿着深蓝色的旧毛衣和略微有些大的咖啡色裤子，很瘦，手上抓着200百块钱。
君宝问，你哪里来那么多钱？
小蛮说，这个是班费，班长是个蠢货，他把钱放在抽屉里就出去了。
君宝沉默了几秒，扬手给了小蛮一个耳光。这一巴掌打得很用力，发出啪的一声。小蛮几乎跌倒，他的脸立即肿胀起来。
小蛮没有喊叫，他只是看着君宝。小蛮的右眼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像雪地上镶嵌的黑色小钻石。
君宝开始发怒，他叫道，你他妈的居然偷东西！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给我还回去！
小蛮平静的说，我不会还的。
小蛮看着君宝，你不是也偷东西？
君宝僵硬在一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知道，他知道。原来他知道。
君宝转过身，朝外面跑，他在大道上不停的跑。小蛮在后面追他。他们跑到一个废旧的大楼停下来。
傍晚工人都去吃饭了，大楼被拆得支离破碎。阴凉颓废。与秋天的恬静格格不入。在碎瓦片旁边开着小小的野菊花，是晦暗的深橘色，一点也不香，一点也不漂亮。
小蛮喘着气说，你偷东西，我也偷东西。这有什么不好？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楼身里面层层回荡。
君宝捏着小蛮的手腕，捏出一弯淡红的印记，君宝说，我已经完了！你这个弱智！你想死吗？！你去死吧！
小蛮说，要完我们一起完。上天，下地，无论去哪里，我们不都是一直在一起的吗？
君宝放开手，颓然的说，小蛮，你这个蠢货，我们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的。
小蛮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坐下来，把野菊花摘下来然后把它们揉得粉碎。他的手上爬满了淡黄色的汁液。
有来世的，小蛮说，君宝，有今生就有来世。
五
君宝和小蛮管那条街叫魔力大道。
那是一条很普通的街，每个城市都有这样的街道。宽阔，笔直，夹道有梧桐树和路灯。奢华的觥筹交错和卑微的苟延残喘恰倒好处的融合在一起，形成微妙的平衡。
魔力大道的本名很普通，是一个城市的名字。也许叫温州路，也许叫扬州路，也许叫上海路......仅此而已，没有特别的含义。
君宝和小蛮的房间有一扇小窗户，他们时常从窗户向外眺望。他们看到梧桐树像绿色的烟雾一样随风散开，还有酒店流动的霓虹灯，在夜空里委婉的起伏。鸽子成群的在魔力大道上空盘旋。没有人知道它们要飞到何处。
有时候下起雨来，他们就打开窗户让雨飘进来，楠木书桌上沾满了细密的雨珠，小蛮用食指画出一个孩子的脸，或者一朵小花。
君宝和小蛮混迹于此。魔力大道是他们的世界。
他们开始一起偷东西，小蛮把风，君宝偷，他们在魔力大道上物色要伤害的人，等他们离开魔力大道，就下手。
他们得了钱以后就回到魔力大道的路边摊买油炸的年糕或者鱼丸吃。涂上厚厚的酱和咖喱粉。
在魔力大道的后段，有擦皮鞋的女子和给人画像的青年。青年的脸上有红色疤痕，他在地上摆出流行明星的素描，有时候他上颜色。
还有一个盲人，人们都喊他老广东。他有一把二胡，以拉奏《茉莉花》或者《一条大河》来赚钱，老广东终年带着黑色墨镜，没有人知道，他是否有瞳人。
君宝和小蛮每次偷来钱，就给老广东一些。他们叫他拉李宗盛的《当爱已成往事》，然后他们坐在魔力大道边上的石椅上静静聆听。
有时候，灰色斑点的鸽子会俯冲到地面上发出咕咕的叫声。然后嗖一下冲上天空。
也没有人知道，它们在想什么。
他们管这条街叫魔力大道是一年夏天的突发奇想。
那年夏天君宝和小蛮偷了一对恋人的背包。那对恋人年轻漂亮，彼此相爱，穿着印有加菲猫的情侣T-SHIRT。他们在魔力大道的椅子上拥抱，然后接吻。米色的帆布包就搁在一边，不去理会。
君宝和小蛮刚好从那里走过，他们拿了那个包，然后逃之夭夭。
他们打开包，里面有一个紫色钱夹，一本《电影世界》，一本爱尔兰作家弗兰克·哈里斯所写的《奥斯卡·王尔德传》，一小包化妆品，还有一个CD机以及一个湖绿色的CD包。
那天正好是君宝的生日。他们把这些当作礼物送给自己。
小蛮对君宝说，君宝，你等我一下。
然后他转身走开，片刻后，小蛮推了一辆自行车过来。那是他用铁丝撬开锁偷来的。小蛮说，君宝，你骑着它带我兜兜风吧。
小蛮坐到自行车后面，君宝从魔力大道的一头开始骑车，他缓慢的，悠然的骑着，楼房，树木，行人......缓慢的从他身边流逝。小蛮轻轻的抱着君宝的腰，梅雨季节的黄昏暗藏着橘子冰棒一般愉快清新的味道。
在傍晚7：15的时候，整条街道的路灯突然一起亮起来。那一刹那，君宝被瞬间的华丽所震慑，脑海几乎一片空白。
路灯埋藏在梧桐树繁茂的潮湿的枝叶里，像发光的果实一样顷刻亮起，在这里住了那么多年，君宝和小蛮从来不知道，路灯在夏季的7：15，是这样亮的。
小蛮在后面愉快的问君宝，你看见没有？君宝，你看见了吗？好美啊。
君宝愉快的说，看见了，看见了。真的好美。
他们都忘记了刚才他们偷了别人的东西。
只知道越堕落，越快乐。
君宝和小蛮到大排挡吃了三鲜沙锅。给楚小姐买了牛肉锅贴打包。然后他们在路上各塞一支耳麦，一起听CD。CD机里放的是一张法文歌曲辑。听到第三首的时候，君宝和小蛮都沉醉的五体投地。
他们打开CD机，看见CD镏金的封面上写着：3、魔力大道。
他们不知道歌词在说什么，只是被那个男子低沉如呓语的歌声所迷惑。他们把音乐给老广东听，老广东断断续续的拉出了那个旋律。傍晚散步的人陆续驻足倾听。
从此，他们把那条街叫魔力大道。
六
君宝和小蛮在15岁那一年都辍了学。楚小姐有一天对他们说，她有一个客人，可以介绍他们去酒店打杂。
他们都很兴奋，突然觉得，未来还不是那么没有希望。他们开始幻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然后他们可以不再偷窃，自己挣钱，买一台抽油烟机和一台新的电风扇。
楚小姐叫他们到楼下买啤酒和卤菜回来庆祝。他们三个人把咸水鸭和炒鸡蛋一扫而光，干掉两瓶啤酒。
小蛮喝得很醉，苍白的脸染上浅浅的绯红。
君宝仔细的看着小蛮睡去的容颜，看到他小小的滴泪痣，就像一滴真正的黑色眼泪一样忧伤。
君宝俯下身子亲吻了小蛮的脸。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有多沉醉就有多清醒。这吻有多纯洁就有多罪恶。
这个时候，楚小姐正好走进来，她把君宝拉到外面小声问他，你在干什么？
君宝说，你知道的。
楚小姐用手抚摩君宝柔软的头发，她说，君宝，你不应该这样的。这样的亲吻，是从来不会有好结果的。
从来不会？
从来不会。
如果你不能在他清醒的时候吻他，就永远不要吻他。
七
冬天来临的时候，楚小姐开始发病。她不能呼吸，喉咙在夜里发出哨子一样尖锐的呼啸。
他们还没有正式得到酒店的工作，他们于是只好继续干偷窃的勾当。他们已经不觉得罪恶了，只是很厌倦。极度的厌倦。
有一天，他们看上了一个老年男子。他带着滑稽的白色棉帽，行动迟缓，行将就木。他们走上去，假装撞上他，然后把手伸到他的口袋里掏了他的钱包。
可是，那个老头突然尖叫起来。他叫道，你们干什么？抓住他们！抓小偷！
他灰暗的眼睛开始燃烧，疯狂的尖叫，谁能想象，一个垂死的老头居然可以这样歇斯底里。
路人连忙追上来。君宝和小蛮撒腿跑起来。人们在追逐他们，无法摆脱，就像他们无法摆脱命运的支配。
他们跑到一个拐角，君宝简短的说，小蛮，我们分头跑，晚上十点魔力大道见。
小蛮焦急的说，不行！我们要在一起！
君宝推开他，小蛮！你跑得慢，我引开他们，他们是不会追上我的！
然后他故意加重脚步把追逐的人吸引开。小蛮没有办法，朝另一边跑开。
小蛮想，如果君宝被抓了，他就去自首。他带着这样的念头在冬季灰亮的城市街头奔跑。突然，他听见有人叫救命。
原来 他已经甩掉了追踪，来到了一个人烟稀少的河岸，古老的内流河上结着薄薄的冰凌，泛着深邃的碧绿。
有人掉下去了，一个小男孩拿着彩色的风车拉住小蛮说，是一个小女孩。哥哥，你救救她。
小蛮于是纵身跳下河。
小蛮在冰冷的河流里拉住那个女孩，用尽力气把她往上面托。河流在冬天看上去安静慈祥，但实则残酷无情。
所以永远也不要被任何一条河流所欺骗。
小蛮筋疲力尽的托着小女孩游往岸边，尔后开始下沉。小蛮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被冰冷的河水环抱，一直往下沉。
小蛮的意识开始模糊。他只是在想，君宝还在魔力大道上等我呢。这可怎么办？
这可怎么办？
八
小蛮所救的女孩是一个姓胡的归国华侨的千金。
他们在海外有很大的企业，然后他们回到国内，准备开分部。他们在假期的时候到这个古城游玩。
人们赶到的时候小女孩已经醒了，他们又从河里把小蛮捞上来，小蛮已经是奄奄一息。
胡家把小蛮送到医院，总算是救了过来。可是，小蛮一直昏迷，并且发高烧。
小蛮做着一个无止境的梦。在梦里，他一直在魔力大道上奔跑，可是总也找不到君宝。他看见路边的房屋依次倒塌，梧桐树全都枯萎了，腐坏的枝叶铺满魔力大道。
人们叫道，这条大道要沉陷了。然后他们纷纷逃走。
可是，小蛮还固执的在魔力大道上游走着，在等待他的君宝。
在小蛮昏迷的时候，胡家的夫人每天带着她的佣人和两个孩子来照顾小蛮。她有一个11岁的女儿--就是小蛮救的那个小女孩--名叫胡乐华，长子胡乐荣，16岁。
他们看着昏迷的小蛮微微的蹙着眉头，苍白安静。有细致的五官。
乐华说，哥哥，你看，他右边眼睛下面有一颗小小的痣，好像眼泪。
乐荣看了看，说，那叫滴泪痣。
就像一道泪痕。
冬天过去的时候，小蛮开始清醒。
有一天，只有乐荣一个人在病床旁边，他看着当地的早报。读到有关流行歌手的演唱会纪实以及一小段连载的武侠小说。
这个时候，小蛮微微的张开了眼睛。
小蛮在眩晕中看到白色的病房和柔亮的阳光。他突然坐起来，把乐荣吓了一跳。
乐荣惊讶的说，你终于醒啦？
小蛮忽然把手上的针管都拔了下来，他跳下床，可是没有站稳，摔倒在床边。
乐荣走上来问他，你想干什么？你还不能走的。
小蛮并没有在听他说话，他忽然使出了所有力气，赤着脚向外跑去。
乐荣连忙跟着他。他们在医院铺着大理石的走廊上一前一后的奔跑。医护人员和病人都惊奇的看着他们。
小蛮突然停了下来，他回过头，问乐荣，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乐荣看看表，说，早上十点十分。你这样要着凉的，你知道吗？
小蛮急了，他问，我是问现在是几号了？
乐荣说，二月二十号。
小蛮呆住了，他忽然悲怆的说，君宝还在那里等我呢！怎么办？我迟到了那么久！
怎么办？怎么办？
然后他倚着墙倒下去，他刚才奔跑的力气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乐荣走过去，脱下大大的黑色外衣把小蛮包裹起来，然后把他抱到病床上。
小蛮绝望的喃喃自语，怎么办，我和君宝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