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看他,只说了声"走吧",披了外衣就向外面走去。看来我要提早离开这里了。
不该发生的,就不要让它发生。
晚宴自然很丰盛,陪座的众人想必也在蓼天宫内地位不低。个个气宇轩昂、举止不凡。宴席到了中途更是歌舞笙乐,欢闹异常。我本来就酒量不大,意识性的喝了几杯后,就更加兴趣索然了。觑到空隙,我对身旁的子衿悄声说:"我们过两天就走。"
子衿一脸诧异:"这么快!我还打算长住的呢。"语气里却满是惊喜。
席间,我不只一次的感到小青将目光凝在我身上。这也更加坚定了我的去意。
无聊的宴饮完后,小青跟着我回到房里。"老师,先前是我乱说,你不要生气。我只......"
"我没有生你的气。"我有意将他的话打断,"小青,你是我的学生,我是你的老师,我怎会无缘无故对你生气,"我微微一笑,"再说你和我侄儿差不多大,我怎么舍得生你的气?"
小青面上僵了一僵。我暗暗说了声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这样说让你难过。只是有些事既然我已经察觉,就不会让它有萌芽泛滥的机会了。
第十六章
到蓼天宫的第二天,小青带我和子衿闻香到蓼天宫四处参观。一同陪在旁边的还有葛云。我才知道葛云竟是蓼天宫的军师级人物。真是少年君主少年臣啊。
一行人四处闲逛。我发现,无论是手工作坊还是店铺商号,都是秩序井然。不禁朝旁边的葛云望了一眼,大概这百分之八十都是此人的功绩吧。
葛云似乎注意到我的目光,便微笑着道:"尹公子要不要到里面去看一看?"
我点头赞同。这是一间纺织作坊。里面多是女工。一个工头见我们进来,忙向葛云行礼。脸上诚惶诚恐:"葛总管您老人家今日儿个怎么有空到这儿来了!"
我心道,岂止总管,总管的顶头上司现在也在你面前呢。这下面的人想必是只知葛云不知宫主了。回头看看小青,发现他脸上并没有什么不悦之色。对这种情况表现出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好一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胸襟真的很难得。
我看着这一架架不停运转的织布机、一双双不停忙碌的手、还有一张张蜡黄菜色的脸孔。心中感慨,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就有阶级、就有压迫、就有剥削。任何年代也是一样。
忽听得井然有序的织布机运转声中出现一声小小惊呼。抬眼望去,竟是一个女工倒在织布机旁。我皱了皱眉掠到近前一把扶起,叹了探鼻息,还好只是晕倒。"赶快送医......去看大夫。"
那工头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只是晕倒而已。每天都差不多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如果每一个都去找大夫那诊费都不知多少了。"
我冷冷地说道:"如果倒在地上的是你老婆或是女儿,你还会嫌医药费贵吗?"
葛云咳嗽了一声,吩咐工头将休克的女工抬去找大夫。他脸上神色有些尴尬,可能也没料到会出这种状况。
"怎么会这样?"小青皱了皱眉。
"可能是太累所以晕过去了。"葛云解释道。
"她们一天工作多长时间?"我问葛云。
葛云想了想道:"大概六七个时辰吧。"
我倒吸一口气:"太长了。"一个时辰两小时,占了一天的多半了。
葛云有些为难:"可不这样,作坊达不到每天的标准,这样会使得其他与之相关的作坊也受到影响。"
我冷哼一声,用最低的成本、最少的人力、创造最多的财富,这是一切资本家剥削者们千年不变的嘴脸。
"可人不是机器,就算是机器,也需要保养维修。"
葛云有些为难地看向小青。
小青看了看我:"老师,这些事葛云会安排好的。"
我知道他也是一时敷衍,如果葛云真的能解决,就不会等到今天了。我对葛云说:"一个作坊里有多少人?"
"六十人"葛云望着我有些不明白。
"可以把她们分成几组,轮流出工。这样就可以减短她们的上工时间,让她们得到更多的休息。"
葛云低头想了想迟疑道:"可......这样一来,那总的上工时间还是不够啊。"
我看了他一眼不急不缓地说道:"工人如果得到更好的休息,相同的工作时间里,工作效率会高得多。即使工作时间缩短,创造出来的工作量还是一样的。"
葛云那精明的头脑经我一点后,也似乎考虑到了工作效率这个关键性的问题。我继续说道:"你想想,工人如果每天都像这样超常时间劳动,体力精力都受不了,即使不像刚刚那个女工那样晕倒,又真的能完全发挥该有的能力吗?"
葛云此时已脑中想了个明白,对我深深一鞠:"多谢尹公子一席金玉之言解了葛云长久以来的困扰,葛云明日就立即按公子所说的去做。"他抬起身来看了看小青,又看了看我,言辞有些吞吞吐吐,"只是......这方面的细节......"
我马上明白过来:"我明天和你一起来安排这中间的具体细节。"
葛云喜不自胜。我心中有些愧疚。拿那些现代资本家们千锤百炼过的企管理论来剥削这些可怜的人,实在非我所愿。不过同样是剥削,如果能让她们舒服些总要好点吧。
隔天早上,我和小青正在吃早饭,葛云就等在外面了。
我不禁笑了一笑,这人真是典型的面冷心热。"你有这么个尽职尽责的军师总管真该庆幸。"我对小青说。
"葛云是从我父亲手里就开始培养的。蓼天宫众位叔叔伯伯之中我和他最亲。"小青骨碌碌地一口喝了半瓶羊奶。筷子上还夹着一个刚出笼的云饺。腮帮被食物塞得鼓鼓的样子很可爱。我定定地看着,心道这才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该有的样子嘛。
饭后,我仔仔细细地将工人的分批与具体每批的换工时间都跟葛云说了个明白。可能是很久没有一次说这么多话的缘故,我只觉得胸口发闷,一口气竟有些接不上来。
葛云看着我写在纸上的细致安排,脸上尽是无限欣喜钦佩:"尹公子,真是聪慧过人、才华横溢。竟然想出这样的绝妙主意。真是令葛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勉强笑了笑。觉得耳朵有阵轰鸣。轻轻摇了摇,又不见得有什么异样了。
却听得葛云继续说着:"今后尹公子常在蓼天宫后,葛云还有更多的事情想请教呢。有尹公子如此大才相助,我们宫主更是如虎添翼了!"
他还想再说下去,却见小青一脸黑色,不自觉就闭了口。
"老师,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可能是我脸色不太好,小青一手摸了过来。
我摇摇头:"有点,可能是路上感冒了。"
"感冒?"小青不解地用手探我的额头问道。
我忙解释:"就是受了点寒。"自己心里有些奇怪,从小到大都没感冒过几次,现在一身武功反而这么容易就感冒了,真是让人弄不明白了。
子衿听说我不舒服后也过来看我。又是探额头又是摸手心。仿佛我此刻已是个重病号了。我笑着对他说:"你好好看着闻香吧。她一个女孩子和你在外面漂泊了这么久。人又那么娇贵,万一生病就不好了。"
子衿听了静静地没说话,在我床边坐了好一阵子,临走时说:"闻香为我吃了那多苦,我......不会负她的。"我看他神情好像并不是对我说的,倒是自言自语的成分多些。
我莞尔一笑:"我当然知道,子衿温柔多情,自然不会辜负闻香的一片深情的。"心里加一句,就是这样的天作之合完美配对才让我羡慕得只差心里没滴水啊。
没听见子衿回答便不见了他的人影。我嘿嘿直笑,这么会儿不见就忍不住了?亏他那天还装什么纯情正经,我还以为他真是什么柳下惠呢。嘴里直取笑子衿心口不一,鼻子已闻到一股清香的药味。
小青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的正是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药。
"什么事这么好笑?没进门就听到了。"
我怀疑,我的笑声有那么大吗?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一个故事而已。"
"什么故事?"小青边吹着药碗边问。
"有个爱面子县官很喜欢吹哨子,但他又觉得这事有失面子,当着众人的面,他死也不肯做。还说吹哨子有失体统。可县城里有一天居然举行个吹哨子比赛,最后的第一名得意洋洋的站在台上领赏时,那县官再也忍不住了,便上台和那人一较长短。他技巧纯熟,在场无人可比。可众人听了都说县官心口不一,说一套做一套。人人暗地嗤笑。你说如果那县官开始若不装腔作势直接承认,不就没人笑他了。"
听着我顺口胡诌,小青也笑了笑:"那个县官是个大大的笨蛋,喜欢什么就理直气壮说出来好了。何必到最后弄得那般骑虎难下。"
随后把药碗端到我面前:"这是刚刚大夫开的去寒的药,喝了就好了。"语气竟然有点像哄小孩吃药似的。我有些哭笑不得:
"这点病,哪用得着喝药。"还是中药,我长这么大还没喝过几回。
"不行,一定要把药喝了。"小青一步也不肯退让。
"要不,我喂你?"小青拿起调羹凑了过来。
我连忙端过药碗仰头就喝了下去。过后才发现实在不是一般的苦!脸自然不受控制地痉挛一下。忽又觉口中被塞进一块东西,嚼了嚼,竟是一块糖。小青正看着我笑得正欢。
我心里一时如翻倒了调味瓶,五味杂陈。分不清什么滋味。小青,你不要对我这么好。这样叫我如何开口对你说离开。
"老师,今天葛云高兴得很呢,这么多年来我还没见他这么佩服过人的。"
我闭着眼笑道:"当然,我可是他宫主的老师呀。"
小青笑了几下便慢慢没了声音......
"老师......我......其实我从来都没把你当老师看。"缓慢轻忽的语声却让我心跳陡地加速。我缓缓睁开眼来,半开玩笑似地看着他:
"怎么,这么不尊师重教啊。你们古人不是常将‘天地君亲师'挂在嘴边的吗?"
小青语气有些愤懑:"我又没说不尊重你......再说,真要说起来,你也不能算我的老师。"
"怎么不能算?"
小青语气咄咄:"我正式行过拜师礼吗?"
我张嘴愣住。如果正式的拜师礼是指跪拜的话,那确实没有。可我那些院里的学生们也都没有啊。
"你说你是我老师,传道、授业、解惑,你有教过我什么吗?"
我又无言。我给那些蒙童念三字经、道德经的时候,小青大概和弄雪在院子里扫地浇水劈柴......
小青见我无话可对,神情得意:"都没有吧,所以,你实在算不得我的老师。"
"那也好,既然你不承认你我的师生关系,那我也没有理由再呆在这里。后天我就和子衿回成国去了。"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卑鄙狡猾。但这卑鄙也是不得已。
我觉得空气有那么短瞬的凝固。
小青猛地一下站起来,手中的药碗直直甩到门上跌在地上。成了大小不一的碎片。
"你为什么总要说离开!!"压抑的低吼里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小青,我只是不想伤害你,可是......现在已经伤害了吗?他发怒的眼睛直视着我,仿佛要将我刺出一个洞。面对他的愤怒,我心平气和。
慌乱失措,那是绝对需要掩藏起来的东西。
小青怒气渐渐平息,却是咬着牙问道:"那杜子衿有什么好?"
我苦笑,不是杜子衿有什么好,而是我现在需要休息、静养,需要恢复。子衿能提供给我需要的安全,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灵上。
小青见我不说话,眼光狠狠地凑了过来:"还是你......舍不得那个娇里娇气的闻香?"
我淡淡看了他一眼:"闻香柔美可人,我牵挂她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小青张着嘴半响没说话。我想大概是气得不轻了。心里微微叹息,小青,你毕竟还是不够成熟。
"你......你真的喜欢闻香?"
我刻意忽视他声音里泄漏出来的情绪,若无其事地冲他笑了一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即使喜欢她也是天经地义的事。用得着这么惊讶吗?"
"可是她是杜子衿的人啊!你要知道,朋友妻,不可欺!"
我眉毛一挑,轻笑道:"只要他还没娶,闻香就不是他的人,那我也还是有权利喜欢她。"
我静静地看着,那墨玉般的眼睛里波涛汹涌、风愁云惨......直到......渐渐归于平静。
"哈-哈-哈-"小青笑了起来,声音不大,却震得我的心痛。
鞋子踩在药罐的碎片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临出门口,他回头看着我,语气僵硬:"既然这样,你想走就走吧。"
他这会儿该伤透了心吧。
我望着风里没来得及合上的门想。没想到我也会这么无情甚至是、冷酷!小青,你知不知道今日我对你的无情恰恰也是对你的有情。我不忍伤你、不忍骗你、也就更不能给你任何一丝让你以为是希望的希望。
我告诉子衿准备明天动身离开蓼天宫。
子衿惊讶地问:"蓼青答应了吗?"
"嗯。"我没有多解释什么。
回到房间,略微收拾里一下,便无事可做了。呆在房里等天黑。一整天小青都没有过来。也没看见葛云。我想我是不是太过分了点,一句话不仅让他朦胧的恋情无疾而终,还可能将他心中敬重的老师一下子变成了连朋友老婆都要抢的混蛋一个。
一大早,子衿就在门外叫我。可能也是迫不及待想回去了。
"尹悦,好了没有?马车已经在宫门外了。"
"嗯,我马上就好了。"我在房间里目光四周扫了一下,觉得属于我的东西实在不多。跨出门时我寻思要不要给小青留个言?却一时找不到纸笔。只得作罢。
一个蓼天宫的宫人将我们引到宫门外。态度谦恭有礼。
我还是有些忍不住地问道:"你......有看见你们宫主吗?"
"我们宫主说他现在有事不便脱身,就不来相送了。"
我朝宫门内长长的甬道望了望,没有一丝风动的迹象。
"那还请转告你们宫主,这几天承蒙他招待了。"这样也好,可以免除见面的尴尬,还有分别的惆怅。
马车轮子的轱辘声、马车夫的轻喝声里,我和子衿一左一右勒着马辔缓缓前行。回头四顾,一切与前几天我来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安宁、祥和、繁荣。我在马上远远回望那逐渐模糊在视线里的蓼天宫。突然觉得自己将小青看着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实在是种可笑的错误。拿得起、放得下,该放手的时候就放得干干脆脆、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这份潇洒淡然就算是红尘里打滚几十年的人也未必能堪得破。
子衿轻松地笑着对我说:"我还真不敢相信这么快就能离开这里呢。还以为至少得十多天。蓼青那小鬼怎么这么好说话了?"
我语声清淡之极:"可能他想通了吧,迟也是走,晚也是走。又有什么分别。"
子衿皱着眉摇了摇头:"尹悦,我总觉得有些奇怪。......没这么简单。"
"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有些心不在焉。
"尹悦,"子衿勒住缰绳看定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