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 (上) 阿炸

第一章　剑阁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当那个姑且可以被我称之为母亲的女人最後一遍抚筝哀唱的时候，我站在冬天最後的残冷里与在冰冷的空气里缓慢潜移默化的皑皑白雪一同默然的凝视她最哀伤痛苦的样子，这个女人被沈重的相思与绝望折腾得奄奄一息。我面无表情，然後她死了！从她口中喷薄而出的殷红浸染了那副她珍藏多年的雪浪，里面笑靥如花的女人见证了她曾经最美丽的青春年华与最轰轰烈烈的爱情。而後，那个画这副画的男人只给了她半个月的幻觉，却让她付出了一生的守侯。



结局如斯，与我无关。



挖坑，埋土。重复的人类悲哀的举动。我甚至连块木牌都没给她立上。因为，我不知道她叫什麽，也不知道那个男人叫什麽，所以，我连姓都没有。但是，我有名字：上邪。虽然我从来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世界如此贫瘠，更何况我们知道的本来就不多。



这个叫做雪谷的地方埋葬我的一切，所以，我一无所知。从我有记忆以来，就和她相依为命。她弹筝哭泣，我练功采药，互不相干，仿佛我体内流淌的不是她的血液，而是她不经意间捧起的被红煤染色的雪水。现在，她不在了。我凝视上手上幽蓝色的脉络，一片冰冷入侵，怀疑著里面的温度。我，渐渐的笑了，手起，刀落。



地上的白雪被一点一点的染红，像极了幼年白雪红梅的突兀，看上去那麽干净美丽的血液，却是世间最不能容忍的肮脏的存在，一如，我的生命。



我开始收拾东西。因为将要离开，仅凭直觉。就像那个女人死去的时候，我没有丝毫惊慌。



三天後，一个中年男人出现。他叹息般的目光扫过我，然後带我离开。走的时候，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身後有树红梅在我转身时孓然而立然後花瓣纷纷扬扬像是下过一场大雪，再然後，轰然倒塌，再再然後……就没有然後了……



苍天无语，落梅风。



我离开了那个生活了十三年满眼净白的牢笼，并且，再也没了回去的那一天。



那个中年男人说他是我的大师伯，我娘是他的小师妹，在三个月之前放出信息说自己大去之日将近，要他来把我接走。他还说师门找了我们十多年，只是没想到我们会待在这样一个人迹全无千鸟飞绝的地方。



我望著这个我应该称为大师伯的人，那满脸的沈痛让我恍惚，突然忆起多年前那场足以掩盖天地的大雪中，一双同样沈痛的眸子。我知道有什麽东西被自己忘记了，但是，我也从没想过要把它记起。现在依然如此。



我被带到了剑阁，那是一个群山环抱绿树参天的地方！最高最高的那一座山，据说叫做蜀山，那是一座真正的险峰，并不是因为他高不可攀，而是因为它无路可上！整个山峰像是一柄冲天的剑，刚刚开过锋芒，然後傲然怒视苍生！这是在剑阁我最喜欢的地方，只是因为它险！剑阁是娘亲的师门，那里有无数的师兄师弟师叔师伯，那个白发飘扬仙风道骨的太幻真人爱怜的抚著我的头发，凝视我的眼睛半晌，哀恸呢喃：“上邪，你居然叫做上邪……”



我成了太幻真人的关门弟子，我娘的同门师弟。整个剑阁的人对我的突然到来并没有任何的惊诧，虽然总是对我投来羡慕的眼光。仅仅只有羡慕，无关嫉妒。甚至，他们还很积极的照顾我这个小师叔。小师叔，可是无论无何，这三个字对我来说都是一种讽刺，尽管我早已多一切都漠不在乎。刚开始我还不明白他们为何对一个多出来的陌生人如此的殷情，直到某天，我在清水中见到了自己的倒影。然後，我捂住了自己的脸，久久透不过气来。看青自己的刹那，我只想起一种东西，那是一种花，它的名字叫做惑鸢……



我成了剑阁里那个最碌碌无为的人。每天一个人躲在群山上寻找著我感兴趣的花花草草，直到整个师门出动将我找回去。因为，我总是会忘掉时间，和来时的路。在雪谷的日子，即使是再漆黑的夜里，整个天空也明晃如同白昼，所以，我以为，白天会懂夜的黑。结果师父说，孩子，其实你错了。是吗……



日子一直相安无事，至始至终，从来没有人提起过那个应该被我称为父亲的男人。



我不知道剑阁是不是开始让我有了家的感觉。我只是第一次与这麽多的人生活，渐渐忘记曾经大雪飘飞的日子里，一个人站在冰天雪地的孤寂。我眷恋著这份坚定的温暖，蜷缩在每个漆黑的角落。每次霜重华灯初上的时候，醒来就会发现自己伏在乱忧的背上，那宽阔的背总让我觉得安稳。乱忧是青年一辈的剑阁弟子中最出众的大师兄，大师兄最得意的大弟子。每次大师兄总会在他练剑的时候赞许：“青出於蓝，胜於蓝啊！”也只有乱忧，才可以让严肃的大师兄露出那样欣慰的笑容。其实乱忧以前不叫乱忧的。这个名字是师父改的，师父说他命相纷杂，一派凌乱，故取这个名字以毒攻毒压一压，所以他成了乱忧，出自“乱发如蓬，忧常在中”，师父总是对我说，乱忧锋芒太露，似忧未忧，似乱更乱。乱忧总是在我中午小睡的时候用狗尾草挠我的耳朵或者鼻子，然後温柔的微笑：“小师叔，起来啦，草地上湿气重，当心著凉。”乱忧的声音很温和，像极了开在春天里灿烂的蒲公英。



其实夥同他这麽做的，有还有的二师弟，流深。每次我在搔痒中醒来的时候，就会看到流深张狂的笑脸和两排洁白的牙齿。他经常没心没肺的念叨：“小师叔，来笑笑，像我这样。”那样的笑脸，像一朵朵盛开的迎春。而他又总是争著与乱忧来背我。不过，我每次睡过去又醒过来总发现自己是在乱忧的背上。



我开始喜欢这里。偶尔会有人给在别处睡著的我盖上一件衣服，有人会给从山上下来的我送来两个馒头，就像日山三竿起床後来到厨房门边，厨房里的小豆总会开怀大笑：“小师叔，又睡到现在才起床吗？你等等啊，我给你弄好吃的，祖师爷说了，你身体不好，不能吃一顿饿一顿！”就像大师兄二师兄他们进厂抚摸著我的头道：“小师弟，又冬眠啦！吃饭了吗，冷不冷？”四季开始温暖如春，我慢慢忘记记忆深处终年不化的积雪。



我躲在寂静无人的阴暗角落里想著每一个人的好，然後，眼光就破空而来。只是，从来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包括师父。仿佛，那是一个深重的禁忌。我不闻，当然也不问。



我总是光著脚抱著无数不知名的花草，奔跑在剑阁的每一处，直到它们开始在剑阁蓬勃生长，无处不在。



剑阁，顾名思义，仗剑行天下！剑阁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把适合自己的剑！那些兵器全都是经过他们自己辛苦的打炼磨制而成！直至变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剑阁的剑琳琅满目，从遥远的年代开始一直堆积到现在！那些沾满尘埃的寒铁，在无人所知的角落里散发著曾经不可一世的光芒。剑阁的剑都是好剑！尤其是师父的，他的那把青铜古剑威震整个武林，叫人敬畏。师父告诉过我，其实剑阁内还藏著一把剑，只是没人知道它在哪里也每人知道该怎麽用而已。那把剑沈睡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孤独的等著他再世的主人。那柄剑的名字，叫做“上邪”！上邪？也叫做上邪？！许多年前的江湖还为争夺这一柄剑而刮起了一场血雨腥风。然後，江湖寂灭，古剑无影无踪。武林无非就这样，一大堆人一哄而上拼个你死我活，最後却往往什麽也得不到。



所谓江湖，仅仅如此而已。



日子就在我的悄然沈睡中一天又一天的过去。



又一年大地春回的时候，盟主令传到了剑阁。我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但是从那一天开始，剑阁里的人都变得有些奇怪。小豆把我领到大厅的时候，我闻到了严肃的味道。



乱忧与流深还有他们一干出众的师兄弟跪在地上，师父坐在堂上，两旁是我的师兄门，接下去左右是我的师侄们。我皱眉，要出门了吧。



我站到师父身後，只听师父说到：“这次派你们去，只是增加你们的江湖经验的历练和见识罢了，别惹麻烦！”



“是！”



“另外……”师父思索的目光扫过我的，最终道，“把你们小师叔也带上吧，他这样不见生人也不是办法。记著，要毫发无伤的把人给送回来！”



“是！多谢祖师爷！”z



我微微的垂下了头，师父的意思是我也要出门吗？我喜欢清净，那样人多吵嚷的地方，会让我慌乱难安。



流深靠近我身边，眉飞色舞的说到：“小师叔，我们可是求好了好久才让祖师爷答应让你去呢，你不知道吧，我们想带你去看桃花。”



桃花？可是那阳春三月里最美丽的桃花？







第二章　桃花坞







属於江南的桃花，带著绯红色的娇羞，如同女子一般的婉约，站立枝头。我们要去的地方，叫做桃花坞，是现今武林盟主君涤尘的别苑。据说那是一座出水的山头！像是一片覆盖的桃花，飘荡在无边无际的江水之上。那座山，远远看去，也的确粉红一片，带著浅浅的神秘，掩映著四围的江水。桃花坞，无疑是一个好地方。



“斜阳返照桃花坞，柳絮飞来片片红。”乱忧站在舟头轻吟。他青色的衣袂飘摇，一度的雄姿英发。



“小师叔，你看大师兄，真酷啊！”流深在我身边羡慕的说著，“资质又好领悟能力又高，有他在，剑阁是绝对不会被别人给看笑话的！”



凝视舟头的身影，我有些恍然，所有的师兄们连同师父都以为，剑阁的未来掌握在乱忧的手中，他有著领导人应有的冷静与温和！可是，剑阁内几乎无人所知，资质与领悟能力最强的人，不是乱忧，是流深！很多次，我都看到流深在空无一人的山谷里练剑，剑法的精湛与突破总是剑阁里其他的师兄弟们无可比拟的。只是，他从未将这一点表现出来，甚至还在刻意隐瞒。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耳边流深的声音已经转为悲愤和不屑：“武林中这些猪头，以为我们剑阁多年不问时事就好欺负了！看这次我们不好好给争口气回来我就不信这个邪！哼！”



流深果然还是这样，喜怒哀乐完全不加掩饰。我甚至猜不透这到底是他的真性情，还是他努力伪装出来的单纯！我总是躲在最隐秘的角落，偷窥所有人最灰暗的一片。



就在这个时候，舟轻微摇，像是有什麽东西靠了上来。我抬眼一看，只见一叶小舟靠了上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从舟上缓步移了过来。那并不是一个光芒四射的男人，可是，只那麽一眼，却让人再也无法移开眼睛！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温和气息仿佛能够包容世间万物，再锐利的物体也能够被他一点一点的侵蚀。然後，被完全的吞噬！我的心跟著船摇晃了一下，突然跳个不停。耳朵像是突然失去了听觉，或者听觉突然出现了问题。只听见江水翻涌，拍打船舷的声音。眼前的景象却愈发显得清晰起来。我看见乱忧先是向他抱拳行礼，然後却做了个请的姿势把他让到了舟中来。



他每向前移动一步，我们之间的距离就缩短一分。我的头渐渐的低了下去。y



“小师叔，这位是君涤尘君盟主，他亲自前来接我们。”乱忧平静的声音里仍掩饰不了对君涤尘的仰慕与钦佩。



舟中的惊讶声顿时响成一边。然後，我感觉到了周围的目光齐刷刷的望向了我。是的，论辈分，在这里，我反而是最高的。他们都等著我的反应。我却抬头，然後，就愣在了那里。



突然之间，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仿佛当年的娘亲，那个美丽的小女孩就是这样与她爱的那个人相遇。两岸桃花映带，见证她唯一一次毁灭性的爱恋。眼前的男子剑眉飞扬，星目包罗万象，平淡的一眼，仿佛已经洞悉一切。



“小师叔？”流深扯了扯我的衣襟，有些焦急我的失态。



我看了他一眼，然後，对眼前高大的男子点了点头。b



男子看我的眼神里明显有著愕然，与深深隐藏不宜察觉却依旧让我浑身颤栗的无名东西。继而，他微微一笑：“这位就是太幻真人的关门弟子吗？果然是不同凡响，幸会幸会。请！”



我惶然的随著他踏出舟中，只见江边那头桃花山下已然停泊了许多的船只。山上隐约人头攒动。想必武林中有名头的帮派都是来了个十之八九。我有些疑惑，到底是什麽样的事情，会值得如此的兴师动众？看乱忧流深他们的神情也是一副不知所为何事的样子。看来，出了什麽事吧。望一望我们这边这群年轻人，我的眼睑微敛，或者，这本身就是一个游戏，或者，圈套？可是，那又与我何干？



舟靠上岸。君涤尘回头，却露出了微微诧异的神色，因为乱忧早已把我横抱到了怀中。流深笑著解释：“如盟主所见，小师叔不习惯穿鞋子，而这山路尖石颇多，师兄是担心伤到我家小师叔的脚。让盟主见笑了。”



“哪里哪里！”君涤尘似笑非笑的看了我一眼，目光淡淡的扫过我赤裸的双足，又回过头若无其事的继续领路。



我却被他那怪异的带著深深探究的目光给蛰得瑟缩了一下，将头慢慢的埋进了乱忧的胸口，开始害怕见到陌生人！或者，纯粹只是害怕见到君涤尘这个人，因为他的眼光太过深邃，太让人迷惑他眼中闪耀的到底是什麽，那样浓烈的眸子，总让人没来由的恐慌。



流深突然小声的嘀咕：“邪门了呢。我们剑阁都十几年没在江湖现身了，地位也根本就大不如从前。居然还论得到盟主大人亲自迎接，怕不是什麽好事吧！”



乱忧轻声责备：“话可不要乱说。”g



流深调皮的冲我们吐了吐舌头，一张娃娃脸看起来无比的可爱。眼中闪耀的却是细微的光线。



我偷偷看了君涤尘一眼，他应该是听见了，但是却没有任何反应，那宽阔的背影让我的心没来由一阵慌乱。我赶忙收回了视线。



一路上你来我往的应呼声不断。听得出来，君涤尘的声名很好，其他人都是用非常尊敬语气在向他问好。



不知走了多久，乱忧停了下来。君涤尘转过身笑到：“给几位少侠安排的住处就是这里了。”



乱忧抬头看了一下，冷静的说到：“有劳盟主亲自带路了。五师弟，你带人把行李提进去收拾好。记著，小师叔的房间要位置最好的，另外，房间里不要放镜子一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