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 (下) 阿炸

第二十五章



我从来都不知道，会再次回到雪谷。那样物是人非的场面一点又一点的浮现在我的面前。终年不化的积雪掩盖一切的过往，我站在最空茫的地方，终於回首，大雪疯狂得下过不停，我的肌肤在接触到那样冰冷的雪花後一片温暖，我愿就这样沈睡在雪谷白雪皑皑之上，永不再醒来。



在我赤裸的双足碰上那洁白的雪层之时，封隳迅速的把我搂进了怀里并且裹得严严实实。他皱著眉头打量眼前的冰天雪地，这麽大片大片的雪谷里，一无所有。我将视线调远，满眼的净白，就是这个地方，曾将我囚禁了十三年。好像记起了什麽东西，又好像忘掉了什麽东西，我不知道。我只隐约看到一段模糊的景象，一个消失多年的女子坐在雪地里抚筝哀唱，那首被忘掉多年的古诗，她的记忆停留在那年春天最後的桃花纷飞里，我的记忆停留在她的鲜血染红她美丽容颜的瞬间。一切恍然如梦，却又悠然如昨。



这才是真正的雪谷，除了雪，一无所有。只有这样，世间才存在足够的安宁和纯粹的孤寂。我不知道，那样的女子，怎样忍心将她最美丽的容颜凋零在这最荒芜人迹的角落，正如我不知道，十五年前到底发生过一场什麽样的爱情，足以让我娘心灰意冷到那种地步。



我蹲下身体，随手抓了一蒌雪往嘴里送，尝到了唯一的冰凉气息。带著或许熟悉又或许陌生的味道。



“上邪，当心著凉。”阮青羡把我扶起来担忧的说著。z



著凉麽？我望著阮青羡，这个为了爱付出一切最後所剩无几的美丽男子被雪冻得脸色一片苍白，掩盖了曾经最贫脊的脆弱。爱情，果然都是一场无妄之灾，并且与幸福隔得那麽遥远。太多的时候，爱情与幸福都是互不相干两码事，即使我根本从来都不知道那是什麽东西。我想，或许不知道，反而更好。



在阮青羡与封隳诧异的眼睛里，我光著脚尽情的奔跑在白雪之上，有冰凉的雪花从天而降，落在发际，融化在发丝之间。我不停的跑，不停的跑，似乎想找出点什麽来，那是什麽，我却不知道。



“上邪！”封隳焦急的声音由身後传来，我知道他会追赶上来，所以我没有停。那仿佛是潜意识的驱动，我不停的奔跑在天空茫茫的大地之上。又回来了，终於又回到雪谷来了，然後，我扑倒在白雪的尽头，那里躺著一位长眠不醒的女人，曾经无数的人与整个江湖见证了她的绝豔芳姿，最後，她躺在了这样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安详并且寂寞的埋没了她所有的传奇。她的名字叫做柳娉婷，我想。



我爬起来安静的蜷缩成一团，静静的与她相伴，一如许多年前。雪越下越大，快要将我与她一同掩埋。我抬起头，望向头顶的天空，一片昏暗的色彩。冰冷之中，我开始昏昏欲睡。



封隳站在离我最近的地方，安静的望著我。我平静的看了他一眼，然後转过了头。双眼突然就溢满了火红，我的身体轻轻的颤栗起来，不觉得恐慌，却觉得恐惧。那是真真的火红，似乎燃烧在白雪之间。将要融化整个的雪谷。可是那不是火，那拥有比火更加耀眼的如血般殷红的色泽，却又白雪更加的冰冷，甚至超过了我的身体。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我怎麽会忘得了这株惑鸢的颜色，怎麽在以前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是的，这是一株惑鸢，一株火红的惑鸢。是一株完全火红找不出半点其他颜色的惑鸢！世间居然会有如此怪异的花，我的手，慢慢的摸上了自己的脸，我知道，自己的脸色，必定比白雪、更加透明。惑鸢轻轻的颤动著，抖开一张花瓣。真的是，世间最美丽的花，带著冰雕一般的姿态却拥有火一般的绚烂。怎麽会有这样的花，积冷热於一体，一如，封隳。



惑鸢比昙花更加美丽妖豔，所以比昙花更加短暂，在它刚刚开完十个花瓣的瞬间，封隳的冰剑陡然出鞘，在它凋谢的瞬间，摘下了它。我轻轻的捧著那朵冰凉的惑鸢，感觉有无可抗拒的寒气侵袭我的身体。我愣愣的站在那里，突然发现，雪停止了。



封隳将我揽进他宽大的火热的怀里，轻轻的说：“上邪，走吧！”我在他的怀里几乎快要睡过去。在雪谷里，似乎被大雪的寒冷削弱了锐气的封隳，总让我感觉像是温柔的君涤尘。可是，君涤尘是谁，我突然这样莫名奇妙的想。所以，君涤尘，就是君涤尘吧。



流深的伤终於有救了。可是，他的右手，曾被封隳那样狠狠的伤害过，所以最後，他的右手还是再也不能拿剑了。流深看著自己的右手苦笑。我知道，他并不是在婉惜，而是遗憾自己，终於还是要用左手拿剑了。是的，流深是个左撇子，尽管在剑阁他几乎都快成功的掩盖这个事实了，几乎，连他自己都忘了，如果没有进剑塔的活。那个时候，流深的右手基本上无法握剑，所以，他是靠自己的左手闯出剑塔的。流深在掩饰了这麽久的锋芒後终於拔云见日，他却丝毫高兴不起来。没有人能够在被爱人抛弃被逐出师门过後还高兴得起来的。即使，那一切全是他自找的。



以前的小木屋被白雪覆盖，我站在荒芜的空地上，凭空想著那张我娘最珍视的丹青。它被我一同埋进了很深的雪层里，再也无法出现。我最後一次的听她抚筝哀唱：“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那个君，是指谁？也许，再也不会有人知晓了，似乎从来就没人知晓过。



“上邪。”封隳把我紧紧的搂进怀里，用他如火的体温想要温暖我，我却觉得身体依旧一片冰冷，他低低的声音连同温和吐气荡在我的耳边，像是想要融化什麽东西，或许已经融化什麽东西，“我终於知道你为什麽这麽冷了，这样永远冰天冻地的地方，足以冻结世间万物，更何况是你的心。上邪，我再也不会让你回到这个地方来了。”



是吗？我平静的望过去，天地白茫茫的一片，曾经唯一会破坏这份雪白的那株惑鸢已经被摘走了，而现在，还能够在这样的白色中上目了然的，只剩下封隳。他的黑色劲装点缀在雪谷，犹如一粒永远也无法抹去的石头。一颗黑色的石头！那样的黑色是那样的浓郁。像是一种纯粹的诱惑，让人深陷其中无可自拔，我低头，看到了环在腰间的手绣口上的一串小小的金线绣成的小花。冰凉的十指尖传来隐约的疼痛，我的心口，轻轻的紧缩。



这一次离开雪谷，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再也没有红梅为我送行，只有最後的大雪疯了一般的飘散天际，像是谁曾绚丽的年华，就那融化在虚无的温暖里，直到什麽也不剩。我的梦里一片殷红，如鲜血般的洒满眼际。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我只知道一旦自己清楚那是什麽了，所有的记忆就会全都疯涌而出，而我，就会被最原始的恐惧一点一点的吞噬，并且尸骨无存。



所以，走的时候，害怕回头。



江湖如此纷杂，我却从来不用考虑何去何从，我只需要一个人安静的坐在夜晚的屋顶，遥望天空尽头的群星。世间没有什麽事情值得我去悲哀，可我的指尖泛起了浅浅的疼痛日复一日延绵不绝，并且永不消散。最後的盛夏里，所有的双眼都比烟花更加的寂寞。曾经沼泽边的苍苍蒹葭，哽咽在晚风轻起之时，所以一切过往，终於全都不复存在。那时的每个夜里，我奔跑在剑阁的群峦叠嶂之中，无数不知名的花草与我相伴，晚露打湿我洁白的衣衫，漆黑的长发披散，我寻找著世间没有声响的蛩鸣，无数的蟋蟀叫嚷在每个我所经过的角落。然後，我蜷缩顾一团，安表的沈睡，梦里的桃花数不尽的哗啦啦飞舞成一片，轻易的席卷了所有的天地，很快的将之染成了美丽的绯红。



会有乱忧温柔的怀抱供我憩息。可是现在，乱忧在哪里？他关在了蜀山的山洞里孤独的怀念往事，他想的那个人，或许是我，又或许是流深，没有人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回剑阁。流深，是肯定回不去了，但是在剑塔里出现过的那些铜人剑阵，他都一招不漏的记了下来。流深的天赋终於完美的展露，他眼里却涌出越来越多的哀伤，与阮青羡美丽的眼睛如出一辙。



有几不可察的声响从身後传来，我眨了眨眼睛，突然觉得星空浩渺如烟。封隳把我揽进他宽大火热的怀里，低低的说到：“爹他肯定生气了，因为我带著青羡擅自出了冰宫，所以冰宫是一定不能回去了，他不光不会放过青羡，更不会放过你。那麽，上邪，你说我们去哪里？”



却哪里？我怎麽知道。我低下头，仔细的揉弄著自己的脚趾头。



封隳突然勒紧了我的肩膀，他咬著我的耳朵轻轻的说：“上邪，跟我离开好不好？”我的身体陡地僵直。以前，也有人用同样的口气同样的姿势在我耳边呢喃：“上邪，跟我一起离开好不好？”那个人，叫做君涤尘。而我的眼前，渐渐变得模糊起来，许多年前的某个春天，那美丽的女子在桃花纷飞最美的季节里，流尽了此生的最後一滴泪。她在桃花最早的绽放时爱上了她唯一爱过的人，却在桃花凋零时哭著哀求，可那个她爱的人，还是最终离她而去。



离开後？不能去哪里？又一个雪谷吗？眼前飘过大片大片恍忽的黑色。我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躲进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我挂心的人太多，做不到曾经天下第一美人那样的决然。她可以抛弃一切，包括爱恨，而我不能，即使我自己根本没有什麽爱与恨可言。封隳或许可以暂时忘却他的冰宫里的地方与他手中冰剑的抱负，那麽，以後呢？看来我还是适合一个人，蜷缩在安静的角落，寂寞的沈睡。只要没有任何人打扰，那样就好。



第二十六章



醒来的时候依然在漆黑的夜里，我一个人坐在孤单床沿。静静的曲起了双腿抱住了自己的身体。没有温暖，只有我最熟悉的冰冷。空旷的房里空荡荡的床铺，那个原来应该是搂著我的腰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我垂下眼睑，不知道失去了那火热的触感会不会让自己感觉到失落，失落，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我呆呆的坐了很久，然後小心的接触地面，然後疯了一般的跑了出去，长发纷乱的披散，我惶惶的打量著漆黑的四周，寻找著某个熟悉的身影。而後，我静静的蜷缩在窗户下，有淡淡的烛光在我身前洒过，我看到了模糊的影子。这是阮青羡的房间，而封隳就在房里。



我的手脚一阵冰凉，仿佛听见的白昼里叫嚣的蝉噪。我用手指一遍又一遍的在地上无形的书写：封隳，封隳，封隳……一遍又一遍的几乎麻醉了自己的所有意识，肩膀上的那个“隳”字猛然泛起强大的痛楚来，我目光平静的望向夜色更加漆黑的深处，却紧紧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尝到了腥甜的味道。



封隳说的是：“我根本就不信世间有什麽上邪剑！爹他完全是庸人自扰，他的噬阳剑未必不是上邪剑的对手，可笑的是还会有这麽多的人对一把虚无的废铁这麽追求！”



阮青羡微微叹惜，避重就轻的省去了某个令他酸楚的名字：“上邪剑或许是真的吧！无风不起浪，像剑阁那样的地方，应该多的是旷古神兵。更何况区区一把上邪剑。”



封隳冷笑：“上邪一出，成物皆无！”世人如是荒唐，以为一把剑就可以毁天灭地号令武林“



“是啊，树大招风，这才是剑阁唯一危险的地方。虽然那把剑在十几年前就失踪了。但是估计也不会有人相信上邪剑不在剑塔了。”



“爹他就是其中一个。他只有两种选择，要麽自己夺得那把剑，要麽毁了它。”



阮青羡沈默了一下，才道：“剑阁，怕是会经历一场劫难吧。你不打算将这件事情告诉流深和上邪麽？”



“上邪他，绝对不能知道！而流深，就随他自己了，那个人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封隳的声音很冷淡，我的肩头很疼痛。我慢慢的站起来，然後疯了般的跑了起来。流深房间的门被我猛的推开，烛火一阵恍然的摇拽，几乎熄灭。我站在门边，身体急剧的冰冷。流深的房间里空无一人，床铺很整齐，没有丝毫被人睡过的迹象。我缓缓的缩在门边，有冰冷的寒气一丝一丝的侵入我无力抵抗的身体。於是我知道，在盛夏过去之前，将有什麽事情发生。



手脚一片麻木，我站了起来，用刚下蹲下去的姿势。望著那最後一点的残灯如立。我安静的转身，走了出去，走出了客栈，走出了大街，走出了最後一点的微微光亮。我茫然的奔跑在陌生的小道，肩膀上刀刻一般的疼痛。那时的封隳坚定的说：“上邪，你只能是我的！”可是，他错了，我不是他的，我甚至都不是自己的。那麽，我是谁的？



剑阁在哪里？蜀山又在什麽方向？我从来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从来都不会走错路，这的确是回剑阁的路。并且清楚，在前方，流深比我更焦急的想要赶回去，剑阁，曾是他唯一的去处，他只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但是，那不是背叛，所以他还是剑阁的人，即使剑阁已经不需要他了。或者剑阁从来都没有需要过他。可是，他还是要回去。如我，我一路跌跌撞撞的奔跑，衣物被树枝划破，双足被尖石割出鲜血，血迹干涸结痂，我随手采摘叶子放入口中咀嚼，我知道，近了，更近了。只是我不知道，我会再一次用同样的姿态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我静静的回过头，望向那个繁华街道边的角落。曾经我蜷缩在那里，然後，有一个温柔高大的男人缓缓的靠近，轻轻的呼唤我的名字：“上邪！”



我定定的站住，然後走了过去。我站在角落里发愣，却有惊喜的声音响在身後：“啊，又是你啊！”



我平静的转身，看到了一个平凡的少年，他穿著朴素的衣物，笑容很干净明朗。是的，这个少年叫做阿阁，曾经是一个乞丐，和我一同蜷缩在这个角落里。现在，他是雷宇凡庄进里的人了。再也不用上街行乞，他有著安定的生活，可以过只属於他的无忧无虑的日子。他的眸子很纯净，我不知道在多年以後，会不会染上武林中特有的沧桑和侩诈。即使那样，也与我无关。



“你叫上邪是不是？我怎麽还这幅要饭的鬼样子？你不是跟著君公子走了吗？怎麽又到这里了？”阿阁拉著我不停的询问。。“君公子他好不好？帮了我这麽一个大忙都来不及跟他说声谢谢呢！他没跟你在一起吗？他没来吗？”



我安静的望著眼前的少年，君涤尘无非就是派人把他扔给了雷宇凡，就像一个人随手扔给另一个人一件物品，而那个人也顺手接住而已。他却对君涤尘感恩戴尽，值得吗？



“啊，上邪，你看你这个样子这麽的乱七八糟，先去我那儿梳洗一下好不好，你看上去很疲倦啊！来，跟我来。”阿阁拉著我的手高兴的把我带到他的客栈，他眉飞色舞的道：“多亏了君公子，雷盟主才会收留我。你看，这次出门，不住的是客栈呢。我第一次住客栈，原来客栈是这麽舒服啊，还有，雷盟主还准备教我武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