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罹城 下————温暮生

身上感觉有些不太对头，他抬起头看了看，发现身上盖了两层被子。

现在已经是春末了，平常睡觉晚上都只会盖一层薄被，可是现在他的身上，原本盖着的一层薄被上面，又盖了一层。

元玘立刻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果然，纪翔睡在地上，身上已经没有了被子，只胡乱把一件衣服裹在身上，或许还是冷，睡梦中，他的眉头是紧紧皱起的。

元玘有多久没见到过纪翔睡觉时的表情了。

还是两年前，他总是抱着自己睡的时候，早晨醒来，元玘总会仔细地看着纪翔的脸。

这个男人冷峻的脸，也只有那个时候，才会现出一次柔和。

元玘轻轻下了床，努力地用右腿支撑住身体，坐在了纪翔旁边。

他……为了找自己，应该是受了不少苦吧，元玘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抚上了纪翔的眉心，按摩着上面的纹路，很快，那紧紧皱着的眉就慢慢舒展了。

元玘掌心滑过纪翔的脸，他的脸有些冰，这张脸，也变得粗糙了，根本不似那时候的纪翔。

现在的纪翔看起来，已经不像是个二十几岁的人了。

元玘轻轻叹了一口气，从床上把被子抱下来，盖在纪翔身上，无意间，他的手碰到了纪翔伸出了被褥搁在地上的小腿，那里，竟然冰得吓人。

元玘知道，如果脚冷的话，一个晚上都会很睡得不安稳，纪翔这段时间一直睡在地上，那脚，或许就从来没有暖和过。

他轻轻跪着，双手托起纪翔宽厚的脚掌，抱进怀里。

果然很冰，与身体接触的一刹那，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在抱着一个坚石块。

睡梦中的纪翔舒服得轻吟了一声。

纪翔的脚掌上布满了茧子，还有一些新旧不一的伤痕，骨节也很明显，他瘦了。

元玘望着纪翔的脸，一时间沉入了思考。

自己该怎么跟这个男人相处呢。

那个时候，自己那么爱他，可最后还是只能离开，那个时侯他就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能爱上任何人，这也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法。

可是，这个男人竟然找过来了。

他像龙卷风似的忽然卷进了他现在平静的生活，也搅动了元玘自以为已经平静的心。

元玘叹了口气。

可是纪翔这时却醒了。

或许是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纪翔一睁眼，便看见了正抱着自己脚的人，失声道：“元玘！？”

这一声，立刻将元玘的思绪拉回现实，他诧异地张大眼，正对上了纪翔闪着光的眼眸。

纪翔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被子，立刻坐起身来，收回脚，目光炯炯地盯着元玘，只是不说话。

“干嘛看着我。”元玘有些尴尬地偏过头，“我不过是怕你感冒了……”

“可是你在担心我！”纪翔忽然打断他的话，猛然将元玘扯进怀里。

元玘的脸颊撞上了纪翔胸口坚实的肌肉，还有些发疼。

“我好高兴。”纪翔双臂紧紧箍着元玘地身子，不住地念着，“我好高兴。”

“放开我，我要睡了。”

元玘努力地挣脱开纪翔的钳制，转身爬上了床，又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坐在地上的纪翔一眼，才用极小的声音说，“冷的话……你可以上来睡。”

他话音一落，那个高大的人影猛地一抬头，抓起被子就挤到了元玘身边，伸手将两床薄被盖住二人的身体。

“我抱着你。”纪翔的语气带着喜色，不由分说，伸出有力的手臂再次将元玘抱在怀里，让他的脸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胸口，“这样就不会冷了。”

元玘幽幽一叹，这个人，到底是有没有改变呢。

“只允许今天一个晚上。”元玘闷闷地说着，“明天，我会把棉被拿出来准备好。”

纪翔却没有回答什么，而是轻轻埋下头，在元玘耳边喷着气说：“元玘，我们结婚吧。”

“什么？”元玘愣了。

“我们回巴黎，治好你的腿，然后就结婚。”纪翔闭上眼睛，吻了吻元玘的头发，贪婪地摄取着上面淡淡皂角的味道，“你说好不好？”

“你在发什么神经，谁要跟你回去。”元玘动了动身子，却发现纪翔这次几乎是整个人都压在了自己身上，他挣不开，一股自己无比熟悉的味道灌入鼻孔，渐渐的，他手脚都软了。

还是不行啊，纪翔的味道，太熟悉了。

“好好，我们不说这些。”纪翔的声音低沉下来，“乖，睡觉吧。”

话音一落，元玘便感觉头顶传来沉重的呼吸声。

他是真的累了。

元玘抿了抿嘴，不知不觉间，也也伸出手，搂住了纪翔的腰。

他的怀里，还是那么温暖啊。

听着那极有节奏的心跳，元玘迅速进入了梦想。

清晨。

纪翔猛地睁开眼，撑起身子，发现自己真的是睡在床上的。

看来发生在昨晚的事情，都不是梦，他想到。

“这么早就醒了？”元玘端着两碗粥，杵着拐杖走了进来，快去洗脸漱口，然后吃早饭。

他表情平静，提也不提昨天半夜的事情。

纪翔笑了笑，拿起一边的衣服穿上，下了床。

“我已经跟胡校长说过了，他会想办法再架一张床。”元玘一边喝着粥一边面无表情地说着“你不能总睡地上。”

“我的元玘总会为我着想。”纪翔忽然俯下身，在元玘额上印下一记轻吻。

“什么你的我的！”元玘再度扭开了头，“快去漱口洗脸，学生们马上就要来上课了！”

“遵命。”纪翔竟然露出了孩子般的表情，朝门外大步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元玘勾起嘴角，虽然很浅，但是真的在笑。

Chapter 35(2)

中午吃饭时，胡校长去了镇上的教育局，联系修建新校舍的经费问题。

现在的校舍是在是太破旧了，虽然纪翔拿了一部分钱修缮了那么一点，但纪翔身上毕竟没有带多少现金，要真正解决问题，给孩子们盖起新的校舍，还得向上级要钱。

为了这事，胡校长不知头疼了多少次，可上面那些官员，大多也很为难，国家每年拨下来的钱大部分都被大学校以各种各样的名义吞走了，其他的乡下学校多如牛毛，而且没有最苦，只有更苦，那么一点钱，哪里够分。

李小慧今天又穿上了一件新裙子，不过再没有了繁琐的花纹，而是很简单的白色长裙。

元玘知道，因为纪翔前几天说了一句，还是穿白衣服的人好看，就被这位李老师记在心上了。

不过，纪翔当时说着句话，是怀念起了从前穿白衬衣的元玘，李小慧不明所以，还以为是纪翔再给她暗示着什么。

这也难怪，谁让纪翔偏偏长着一张能迷死所有女人的俊脸，还好李小慧自小长在村里，还没有开放到外面那些女子的程度，不然忍了这么多天，早就投怀送抱了。

“纪老师，你尝尝这苦瓜，我和排骨炖在一起，一点也不苦。”李小慧送了一块苦瓜到纪翔碗里。

纪翔咬了一口，点点头，说了声不错，也夹了一块给元玘，“你尝尝。”

李小慧咬了咬嘴唇，放下碗筷，忽然鼓起勇气说：“纪老师，胡校长让我去他家把他前几天从镇上领来的教材拿来学校，你能和我一起去么？”

“现在吗？”纪翔皱了皱眉，“下午的课怎么办？”

胡校长的家在村子的另外一头，如果现在过去，下午上课的点肯定赶不回来了。

“你们去吧。”元玘边吃边说，“下午学生来了，我可以安排他们自习。”

“不行。”纪翔断然道，“你腿脚这样，两个班的学生你管不过来。”

“是啊……”李小慧默然地埋下头，“没关系，我一个人去就好了。”

“纪翔，你陪李老师去吧。”元玘放下碗筷，“那些书我知道，挺多的，她一个人，拿不了。”

“可是你……”纪翔还想说什么。

“我没事。”元玘笑了笑，“那些学生顽皮是顽皮，但是他们最起码对我这个老师，还是尊重的。”

“是吗？”纪翔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不见松。

“是啊是啊。”李小慧急忙在一边附和着，“那些学生都特别尊敬小游，对他的感情可比我这原来的老师还要好呢。”

纪翔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游移了片刻，才应了一声，“好吧。”

这一声应下来，最开心的要属李小慧，等饭一吃完，她立刻就迫不及待地拉着纪翔走了。

元玘默默地看着二人的背影，转过轮椅，回到了教室。

此时，教室里面还有几个学生，因为年龄小和父母农忙的缘故，中午就留在学校里，元玘指导了片刻他们的功课，又用拐杖撑起身子，拿过课本开始写下午的板书。

时间缓缓过去。

快到两点的时候，学生们一个又一个地回到学校，元玘先到另一个教室里面，安排学生自习，又回到了自己班上，摊开课本讲课。

纪翔双手提着两捆崭新的教材，正和李小慧在返回学校的路上。

李小慧抓着手，走得很慢，纪翔虽然不耐，但还是跟在一边。

忽然，李小慧停住了。

“怎么了？”纪翔停下脚步问。

“纪老师。”李小慧望着他，缓缓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呢？”

纪翔奇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不。”她摆摆手，脸色发红，“我只是想问，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我喜欢的人吗？”纪翔想了想，微微笑了一下，眼神悠远起来，“我喜欢的人，要有些傻气，没事总喜欢看着我，粘着我，明知道我是个自我的人还要像个陀螺似的围着我转，就怕惹我不高兴，晚上一定要我陪着才睡得着，喜欢在我怀里一遍一遍叫我的名字，会给我做一桌子的菜，然后等我回来一直等到饭菜都冷掉，再热了继续等，总之……是让我轻松，快乐，不会感到憋闷的人。”

“那……纪翔。”听了这些，李小慧对他的称呼忽然变了，“我们……我们……我们能处对象吗？”

她脸红得像一个柿子？

“什么？”纪翔疑惑地转过头。

“就是……就是……我能做你的女朋友吗？”战战兢兢，躲躲闪闪，她说出来了。

看着眼前这个女孩，纪翔的记忆忽然回到了两年前，那个时候，也是那个男孩，用比眼前这个人还要羞涩的表情，对着自己说：“纪翔，我喜欢你。”

他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李小慧看着这丝微笑，忽然觉得一阵狂喜。

他，他是同意了吗？

从纪翔来的那一天开始，李小慧就对这个突然闯进村子里面的男人有一种特别奇特的感觉。

她也去城里读过大学，只不过四年里深居简出，并没有处过什么男朋友，虽然也有男孩向她表白过，但是出于心底对于男女恋爱的畏惧，她没有同意。

可是纪翔不一样，她在看见纪翔的那一刻，仿佛就被迷住了。

这个天神一样的男人。

“对不起。”

可是很快，纪翔吐出的话，却让她如雷击一样愣在了原地。

“真是奇怪，以前如果拒绝女人的话，我是从来不会这样道歉的。”纪翔露出奇特的表情，“看来他对我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对不起，李老师，我想我们不适合，因为我是……”纪翔顿了顿，他还是说出来了，“因为我是同性恋。”

“啊……！”李小慧还来不急悲伤，立刻又被纪翔的话给惊呆了。

而且现在，惊讶比悲伤还要更多。

“那，你……”她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回想起纪翔平常和元玘的相处，忽然瞪大了眼睛，“你和江游……”

“没错。”纪翔点点头，“他，在失忆之前，是我的爱人，而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找他回去的。”

“原来，原来你们……”李小慧捂住嘴，红了眼眶，怔怔退开两步。

“所以，对不起。”纪翔声音很沉，可是充满坚定，“我的爱人，只能是他一个，就算他因为一些原因现在不接受我，我也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回到我身边的。”

纪翔握紧拳头，忽然觉得脚下晃了晃，脑子一阵眩晕。

“怎么回事……？”他一句话还未说完，整个大地突然剧烈的震颤起来，紧接着，周围的房屋在最初的两下晃荡之后，一栋又一栋地开始了倒塌，顷刻之间，四处飞沙走石，原本静谧的村子立刻发出无数声尖叫，伴随着巨石滚落的声音，无比吓人。

“地震！”纪翔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地震！”

李小慧已经因为剧烈的晃动站不稳而倒在了地上，纪翔丢开手里的书，上去扯起她，就朝学校跑去。

地震了！纪翔的脑子因为这突然而来的灾祸而一片空白，从来都只会在书上看到的灾害，这次居然活生生地降临到自己身上。

而且照大地的震颤程度来看，这地震，少说也有七级！

一时间，大地乌云笼罩，仿佛连天都要黑了下来。

然而此时此刻，纪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元玘！元玘还在学校里上课！

李小慧怎么说也是大学生，虽然刚开始很慌乱，但跟着纪翔摇摇晃晃地跑了两步，也镇静了下来，她甩脱纪翔的手，冲他大喊，“你去学校救孩子们，我去疏散乡亲们！”

“好！”纪翔高应一声，在天地的震颤中朝学校的方向跑去。

“元玘，你千万不要有事！”

“大家快往开阔的地方跑，快！”学校里，元玘倒在地上，不断冲屋子里乱成一团的学生们吼道：“不要哭了，快跑，快出教室！”

地震来得太突然了，他还在杵着拐杖在上课，忽然的晃荡一下就让倒在地上就再也站不起来，学生们仿佛也给吓傻了，也不跑，就知道哭，元玘只有趴在讲台前的地上疯狂地叫喊着，声音歇斯底里。

很快，最大的小权就先明白过来，强忍住恐惧，扯起身边两个同学就往门口冲，一边冲一边大喊，“大伙快跑啊！”

见到有人打头，原本还哭成一团的孩子们立刻跟着往外面冲，有些胆大地则直接爬起了窗户，孩子们很灵活，总算赶在房屋倒塌之前冲出了教室。

而地震，也越来越猛烈，元玘只觉得自己是在一辆过山车上，天地都掉了个个，想要站起来已经是不可能了，他只好努力往外爬。

“老师！”看见元玘狼狈的样子，小权大喊一声，又召集了连个胆子大的孩子，冲进了教师，将元玘架了出来。

此时学生们都集中在了教师外边，因为摇晃得太厉害了，大家站不稳，都带着哭腔坐着或者趴着，元玘红着眼睛高喊一声，“都出来了吗！？”

“老师，小烨没有出来！”隔壁班的一个男孩趴在地上，冲他喊道，“小烨躲在教室里，我刚才怎么拖她她都不出来！”

“什么！还有人在教室里！！”元玘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他扯过身边的小权，哑着嗓子吼道：“快，你快带着同学们跑出去，跑到越开阔的地方越好，别怕晃，快去！”